施项安把断剑挂在马上,虎儿仰头哼哼两声,好像不太高兴多了一个伙伴加入。

    少年看见虎儿在蹭她的手心,大着胆子上前伸手摸了摸,又被虎儿凶巴巴地喷了两口气。

    他被凶了也不恼,只是有些委屈地收回手,低头安静站在一边。

    施项安继续给虎儿顺毛,还抽空和少年解释了几句:“这是我的坐骑,它叫虎儿,从小就跟着我,很通人性,和它相处一会儿就熟了。”

    “噢,我只是看它的毛色很特别。”

    “它是罕见的蓝色马,就算是我也只见过这一匹。”

    少年跟在她身后摇摇晃晃地走着,歪头想了想,说:“那我今日也算见过世面了,若是以后一辈子哪也去不了,我也没有遗憾。”

    “不会的,”施项安语气坚定,“我既答应了带你走,就一定说到做到。我这个人向来守信,你叫什么名字?如果你信不过我,我可以对天起誓,让你安心。”

    施项安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执着于用各种承诺和证明给予他安全感。

    只当作是同往常一样,不过是自幼所受家教树立的责任感使然,还有在施以援手的过程中获得了被需要的满足感。

    这不是她第一个救助过的生灵,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确是最特别的一个。

    能称之为“生灵”,却不能归为“人类”,也不宜用“物”指代。

    他抬头望天,眼神有些空茫,“我真的什么也记不得了。”

    说着,他很沮丧,“不如你给我新取个名字吧。”

    施项安一愣。

    少年见她始终冰冻着一张脸,像冰柜里一块雕工精美的饺子皮,感觉怎么也捂不化,于是委屈得又红了眼眶。但他此刻别无他法,只好强迫自己不要退缩,扬起快要耷拉下去的嘴角,无理取闹一般,“姐姐,我喝了你的血,你就是我的主人了。你可不能不管我。”

    施项安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狭长的凤眼变得更加锐利,“……主人?”

    音冷彻骨,激得他脊背生寒。

    施项安被他三两句带着“姐姐”的撒娇冲昏了头脑。

    她年纪小,家里也只有她这么一个孩子,而且宫中礼仪繁复,也没人会叫她姐姐,后来行军作战,大家也都尊她一声将军。

    她护着千军万马,于公是作为长官,职责所在,于私是作为战友,同袍情深。

    没有一种曾经遇到过的感情能概括她此刻的心思。

    “你当真愿意跟随我,奉我为主?”

    “我愿意。”少年眼神真挚,漂亮的蓝色宝石没有一丝杂质,“我被困在这里,忍受风雨侵蚀的痛苦和日复一日的寂寞,还要谢谢姐姐带我脱离苦海。”

    施项安看着马背上闪着荧光的残剑,像蒙了尘的残存珠宝,被遗弃在荒凉地。

    但她不愿意说他是被遗弃的,于是沉吟片刻,“这把剑以后就叫‘失雾’吧,意思是‘遗失的雾蓝色’,它只是被遗失了,既然被我捡到了,就暂且由我保管。”

    “你的眼睛和发色都很漂亮,你就叫雾蓝吧。”

    她用眼神询问少年满不满意他的新名字,少年点头如捣蒜,嘴上颠来倒去地念了好几遍这两个名字,像小孩儿拿到了爱不释手的玩具。

    “雾蓝,你听好了。”

    “是,主人。”他乖乖站直了身体,神色正经起来,“您有什么吩咐?”

    “回到军营你不可随意走动,也不能乱碰军用物品,避免危险。军中消息须得保密,不得向外人泄露。万事须经我同意,你是我带回去的,我会对你负责,也得向将士们负责。你既选择跟了我,就要明白军令如山,即便你是我的剑灵,若是犯了错,我也不会轻饶。”

    规矩太多,要叮嘱的也太多,她想到什么说什么,虽然是随口交代,可她凤眼微垂,神色冷峻,嗓音也是清泠泠的寒凉色调,颇有属于上位者的压制气息。

    她还没想好回去怎么和大家解释雾蓝的存在。

    但剑灵身份必定不能大肆宣扬,不然恐有祸端。

    在即将离开忽迩萨部,踏入纱城时,施项安听到西北方向传来规律的马蹄声,听动静是有一小队人马正要往南边行进。

    她眉头一皱,向雾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朝声音来源靠近。

    雾蓝似乎冲他笑了一下,剑光一晃,看不太清,恍惚间她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主人,我们可以不出声,直接用意念交流。”

    她正要斥责,才说过万事听从她安排,这还没过一会儿就不听话了,却被他刚才的话点醒。

    “嗯?的确,好像是大脑先读取到了什么内容,声音才在意识中构建出来。”

    她没出声,在脑海里自动模拟了这句话,但雾蓝立刻接上了她的话音。

    “这大概就是血的效果。”他推测道。

    施项安不由自主地捻了捻被划破的手指,伤口已经结了痂,在光滑的肌肤上留下一个粗糙的凸起。

    这是什么术法?看来回去得让陆鸣瀚帮她搜罗一些讲神仙志怪的书籍,她需要好好研究。

    她一向不相信妖魔鬼神之说,但眼下多思无益,现在最重要的是探清前方这队人马是什么底细。

    今夜无月。

    黑夜和长草掩盖了他们的身影,雾蓝看着还在发光的失雾,心念一动,亮光便开始涌动,缓慢汇聚到剑柄纹路里,仿佛被完全吸收,一把剑就这样黯淡下来。

    雾蓝不受黑暗影响,施项安常于夜间刺探敌营,行军作战,也能适应黑暗。

    她从马背上卸下武器弓箭,背在身后,转头对雾蓝说:“你和虎儿留在这里,我去去就回。”

    虽然已经知道是大脑传音,可言语需面对相方的礼仪刻在骨子里,她下意识在黑暗中寻找他的方位。

    雾蓝似乎知道她的目光正寻过来,特意制造出轻微的响动示意自己的位置,“你试着感受一下,我能感应到你在哪儿。”

    她安静地闭上眼,屏蔽周围熟悉的风吹草动声,将注意力集中于雾蓝刚才发出动静的地方。

    好像品到了模模糊糊的一圈暗蓝色轮廓,是会动的,有呼吸的,鲜活的形态。

    她睁开眼,眼前从模糊逐渐清晰,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感觉自己的夜视能力似乎好了一点。

    她准确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将缰绳递到他手里,叮嘱道:“在这别动,我很快回来。”

    “我想和你一起去。”在她松手的那一刻,他迅速反握住了她的手。

    施项安刚要轻轻挣开,小剑灵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主人,我肯定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带上我吧。”

    “我保证!”他抬手发誓,“主人,他们这么多人,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一团黑影中,那对光晕流转的宝石仁尤为显眼,湿漉漉的,一眨不眨,轻易瓦解了人的外壳和防线。同时,清亮软糯的少年音顺着耳骨,宛如游鱼一般丝滑流进了心底。

    不是说大脑传讯吗?怎么还能听见声线变化?

    竟是这般神奇,连音色和感情都能传递读取?

    美人软语的确受用,她放缓了气势,“无需担心,你主人可是身经百战的将军,懂得审时度势,随机而动,量力而行。”

    “那既然主人那么厉害,可不可以教教我。以后到了军营,免不了要上战场的,总该开始跟着你学些本领吧。”

    施项安再次妥协:“好吧,那你得听我指挥,不可擅自做主。”

    正好,可以试试这断剑的威力。她从马上解下失雾挂在腰间,招呼雾蓝跟上。

    这一耽搁,那对人马已经靠近,不远处就是城墙,不知镇守城楼的岗哨能否发现。

    两人一前一后悄然前行,尾随他们,终于,在距城墙不到二里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们寻了一簇灌木丛里躲起来,侧耳细听骑兵的交谈声。

    有人抱怨:“真是奇怪,我们都找遍了也没发现,整片草原除了草就是畜牲,哪有什么……”

    “嘘。”领头的示意他噤声,“可不能提,是要杀头的。”

    那人心里憋着口恶气:“王下了死命令,找不到也要提着头回去。”

    这话一出,全体默然,只余烈酒入喉的咕咚声,像倾诉着胸腔中无法言说的愤懑。

    施项安捕捉着有用的信息,暗暗沉思。

    王?难道是忽迩萨的骑兵?

    他们在找什么东西,要找到大俞国的城墙下来……

    身边忽地炸开一声枝叶折断的脆响,在死寂中尤为分明。

    施项安目光一凛,不等骑兵们做出反应,就利落挽弓,连环射出了三支箭,一阵破空声之后,四声闷响“接踵而至”,顿时打乱了临时修整的队伍。

    有一箭恰好对穿了两个人。

    同时,她听到自己耳边和脑内想起了两个声音,音色不同,但同样慌乱。

    “谁?!”

    “对不起主人,我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枯枝,怪、怪我还控制不好自己的身体。”

    施项安一边听他毛毛躁躁又夹杂着害怕的颤抖哭腔,一边身法灵活地挪了位置,再度射出了连环箭,精准扎进肉里。

    敌军步伐混乱,火把四处摇晃也照不到突袭者在何处。

    施项安又趁乱射出几箭,除了被截住的两箭,其余全部命中,一个小队顿时只剩下零星五人。

    五个人背靠着背,手握弯刀,生怕又从哪射来几支角度刁钻的箭。

    施项安抽出腰间别着的断剑,摩挲了一下雾蓝色的剑脊,手感不错,今夜刚好得了这柄残缺的神剑,就拿他们试炼一番吧。

    紧接着她眼神一变,迎了上去。

    断剑在她手上如长匕首一般灵巧,随着她的动作翻飞旋转,带起丝丝血线,划出一道又一道曲线后在末端四散,如雨般落下,喷溅在草木上,再如凝露似的坠着叶荡下。

    真是一把削铁如泥的上等好剑。即便折了,也有不一样的效果。

    有神兵加持,施项安感觉自己战力都提高了。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今夜状态似乎出奇的好。

    她好像变得轻盈灵敏了许多,动作也比以往更加有力。

    又一人脖颈被划开,只剩最后的领头人还在支撑。

    “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勉力抵挡了一击之后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半步,分神斥问一句,没得到回应,却等来了更加狠辣的一剑。

    迅疾的速度配合着刁钻的角度让他没能躲开,生生受了这一剑,随即膝盖被重重踹了两脚,是雾蓝趁着他受伤在后面偷袭。

    领头被踢倒在地,雾蓝顺势从后面制住了人,抬头朝她露出了一个乖巧的微笑。

    只见火光下人影幢幢中,他杏眼微弯,露出几颗圆乎乎的牙齿,尽显幼态,明明那么乖顺,施项安却总感觉读出了求夸奖的邀功意味。

    他虽然在笑,但是眼尾还有些微红,卷翘的睫毛上也挂着几颗细小的水珠,嘴巴也苍白得很,略微干燥的下唇上还残留着一点用力狠咬过的牙印。

    像忍过什么难捱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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