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殿春喘了口气，只觉喉咙里热辣辣地疼，还未接着说下去，便剧烈地咳了起来。
宁远侯体贴地抚着她的背为她顺气，一面笑道：“急什么？此处无人打搅，你便是与本侯说上一昼夜，也不打紧。”
她气息渐平，声音仍有些哑：“你...附耳过来。”
或许是伤了喉管，她的嗓音此时听来分外低柔，叫他心中蓦地一动。
“这会儿知道服软了？”
他语气狎昵，附身将脸凑在她唇畔，道：“心肝儿，那你便说说...”
“啪。”
一语未了，他只觉耳边一瞬间炸响，不知怎么便偏过了头去，半边脸连着耳朵顷刻烈痛难当。
他霍然直起腰，踉跄退开两步，红丝渐渐在眼白上蔓延开来。
“你...”
他伸手指着她，瞪着眼说不出一个字。
她甩了甩方才打他耳光的那只手，像是护疼似的，顺势将手叉入另一边的袖筒中。
那枚引雷匣硌着她发麻的掌心，仿佛一块不化的寒冰。
“看侯爷这副样子，怕不是头一遭挨打？”
她缓缓抬眼，眸中杀意翻腾：“挨打这档子事，一回生，二回熟。”
说罢，陡然皓腕一扬，一道白光自她袖中迸射而出，顷刻朝他袭来。
宁远侯未及躲闪，脚下猛起一声巨响，轰天裂地，摧枯拉朽。
随着这声惊雷，逼仄的密室中腾起阵阵烟尘，她忙屏住呼吸，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引雷匣是她手里最后一个杀招，是以此行之前，她再三验看，以保无虞。
只可惜...
尘埃渐落，她悠悠瞧了眼宁远侯，见他捂着□□流血的伤口，浑身发颤，不知是气得还是疼得。
她不觉摇了摇头：这引雷匣的威力，还是太小了。
“你...你怎么敢？”
刺鼻的硫磺气味熏得宁远侯两眼通红，配上他此时狰狞的面目，浑如炼狱中爬出的饿鬼。
“本侯是前朝皇室之后，本侯若有个好歹，你以为你还能活么？”
汩汩鲜血从他指缝中溢出，他抖索着低头一看，膝弯一软，脸色登时灰败。
苏殿春施施然从椅上起身，伸手将那银香炉拿在手里，掂了一掂，款步向宁远侯走去。
“你、你要做什么！”
他踉跄着往后退去，因着要害受伤，没退几步，便疼得满脸是汗。
她只抱臂挡在他身前，曼声道：“我只问一遍：有关我身世之事，是谁告诉你的？”
宁远侯拄着膝盖喘息不止，听她问话，却只回以阴测测的一声冷笑。
她瞧着他怨毒至极的神情，心中升起一阵不耐。
他现下不肯吐口，可若是落到陆乘渊手里，难保不交代个底掉。
而那陆乘渊为人狡诈，自己的身世断不可为他所知，保险起见，倒不如...
她眼神倏然一厉，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银香炉。
宁远侯一眼看见，尖声叫道：“你疯了？你以为杀了我，还能从这密室里出去？”
苏殿春持香炉的手果然一顿，下一秒，竟是将那香炉丢在了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他见状，以为威胁奏效，狞笑道：“本侯这密室精巧异常，就算神仙到此，也难解机关...”
他话音未落，忽听一阵机括弹响，石壁上的暗门豁然洞开，走出一队官差，个个玄衣赤带，面色肃然。
为首一人长身玉立，俊美无俦，眼中犹带几分讥诮的笑意：“是么？”
苏殿春适时退开两步，和宁远侯拉远了距离，暗中将沾染香灰的手掌在衣裙上一抹。
若不是她听见些微异响，赶早把香炉丢了，此时被陆乘渊撞见的，便是自己谋杀贵人的场面。
宁远侯见了他一惊非小，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几转，最终咬牙恨道：“姓陆的，你算计我？”
陆乘渊拱手一揖，道：“侯爷说哪里话。本官偶然路过，听闻巨响，特来相救。”
“若非本官及时赶来...”
说着，他淡淡瞥了她一眼：“谁知道这位苏姑娘一怒之下，会惹出什么祸端。”
她只觉对方视线扫来，在自己衣裙香灰痕迹上微微一点，旋即意味深长地与她四目相对。
“大人过奖。”
苏殿春不动声色地掸了掸裙边，除去灰渍：“要不是大人事先未与我交底，我哪能假戏真做，顺利寻到这密室之中？”
她伸手指了指一旁博古架上的瓷瓶：“毕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陆乘渊微一点头，抬手间，身后一班皂隶一拥而上，把兀自大骂的宁远侯捆了个结实。
与此同时，一名仵作已取下博古架上的瓷瓶，查验一番，道：“大人，这瓶中确是刺青染料，待属下回去在人皮上比对，便知是否是安平伯一案死者刺青所用。”
陆乘渊借过那瓷瓶，放在手内细细端详，道：“现放着侯爷在此，何必费那功夫？”
她见他放下瓷瓶，微微转头，幽深的目光居高临下，将宁远侯罩定。
而那宁远侯不知为何，明明事体败露得一干二净，此时面上却现出几分有恃无恐。
“你想问什么？”
他将身子一拧，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嗤笑：“陆乘渊，你算什么东西，还当真审起我来。”
“即便我有心招供，你又敢听么？”
陆乘渊眉头一皱，刚要说话，却见宁远侯徐徐道：“且不说旁的，就说你那尊后土娘娘神像...”
不等宁远侯说完，陆乘渊眼神一厉，一旁皂隶当胸一脚，踹得他扑翻在地。
接着，他迎着她探究的目光，向宁远侯摇了摇头：“青天白日，侯爷满口疯话，倒叫本官为难。”
随陆乘渊而来的皂隶约莫都是他的心腹，眼见着他们提起东倒西歪的宁远侯，捏开齿关，利落地填了两枚麻核进去。
她不由“啧”了一声，将身一闪，免得被他挣扎时喷出的口水溅污了裙角。
只等众皂隶像拖一团烂肉似地把他拖出地牢，她方重新走到陆乘渊身边，抱臂摇了摇头。
真难看啊。
谁能想到此人片时之前，还能以戏谑的口吻谈及她的生死呢？
下一秒，他便被皂隶反剪了双手押出门去，只听见一串含糊的呻吟，渐渐去得远了。
余下诸人则有条不紊地将密室中所有物什登记造册，略有可疑者，便贴上封条，以备带回大理寺察看。
见宁远侯的身影消失在密室出口，苏殿春收回目光，看向陆乘渊，道：“大人，可听说过一种民间百戏，称作‘七圣刀’？”
他负手看了看她，不置可否。
她便接着说了下去：“走江湖买药粉的，大抵是一人扮刽子手，持刀斩杀扮死囚的同伙，再用药粉为其接颈复活。”
他勾了勾唇角，慢条斯理地把玩起腰间牙牌：“不过是障眼法而已，哪里会当真叫人殒命。”
“可若是，这同伙事先并不知晓，自己要在台上挨这一刀呢？”
她上前两步，凤眼一抬，眸光微露锋芒：“百戏散了场，这障眼法的关窍，大人要瞒我到何时？”
陆乘渊垂目看她，她鬓发散乱，一支镀金银钗险险绾住她如瀑长发，仿佛下一刻就要叮当坠地，挥落青丝满肩。
配上这副咄咄逼人的神情，竟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滑稽。
他眼睫毛一颤，眼底笑意几不可察。
见他不答反笑，她眉尖微蹙，道：“怎么，莫非大人...”
“这是——？”
不等她说完，他忽然沉声问道。
苏殿春一怔，顺着他的目光抬手摸向自己颈间。
她想起，当时刚坠入密室，不得不与宁远侯一番周旋，他腰间丝绦曾深深勒进她的咽喉。
方才偶然仰头，被他看见。
“宁远侯想用对付徐娘子那套对付我，只可惜我这命太硬，没死成。”
说罢，瞧见他仍未移开视线，她索性将头仰得更深，咂了咂嘴：“大人向来公道，我在台上扮了一遭死囚，换几句实话，不算过分罢？”
他见她雪似的肌肤上，横亘着一道暗红的瘀伤。仔细看去，甚至有细如牛毛的青紫血管，密布在伤痕周遭，洇开一片狼籍。
趁他注目的当口，她眯了眯眼睛，端详着面前这位大理寺卿。然而他低垂的眼睫将眸中神色遮得严严实实，半点也未曾落到她的眼里。
她不由腹诽：一个男人眼睫毛长那么长，像什么正经人么？
片刻后，只见他转向领头的那名属官，交代几句，便举步向密室外走去。
“舍不得走？”
她略迟了一步，就听他半含戏谑地丢下这么一句话。
她心知他是要寻个避人处说话，便懒得在口舌上计较，挑了挑眉，跟了上去。
·
“今春阳羡新贡的茶，尝尝？”
侯府外停着的马车中，陆乘渊款款执壶，一股清亮的茶汤自壶口汩汩而出，注入一只玲珑的白瓷茶盏。盏中水汽蒸腾，被金盘中贮盛的冰块一激，化作一阵香气幽微的雾霭。
她并不接盏，只轻轻嗅了嗅茶香，道：“谢大人美意。只是我一介升斗小民，喝惯了苦灯叶子【注1】，怕是消受不起贵人恩赏。”
他执壶将自己面前的茶盏注满，方道：“打完当朝侯爷，现在想起自己是升斗小民了？你入局已深，不过本官既与你喝茶闲话，便说明你尚且不是弃子。”
说着，他朝她举了举茶盏，似笑非笑道：“恭喜。”
她眉心微蹙，动了动嘴唇刚想说话，忽听他又道：“当然，你同宁远侯独处时间不短，倘若语涉本官私隐...”
“绝无可能。”
苏殿春抬眸与他对视，对方唇角仍挂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眼中的阴寒却如有实质，叫人齿冷。
“否则宁远侯方才，不会只以神像之事要挟。”
她抬手理了理鬓发，状似无意地仰了脸，露出喉间红痕：“况且，若是我一早便知大人与宁远侯曾有些...虚与委蛇，我怎会信你不过，以至于用大人的私事当了底牌。”
他的目光再次划过那条刺眼的淤痕，沉默片刻，道：“我本以为，有了那引雷匣，你多少能信我几分。”
“但我与宁远侯往来，事涉机密，不是你可以探听的。不过，你如果想要些补偿...”
隔着茶汤逸出的薄薄水雾，她愈发看不清他的眸色。
但她知道，一旦陆乘渊选定了他认为合适的补偿，留给她的还价余地便可忽略不计。
因此，正当他沉吟未决，她忽地起身，不由分说地向对方俯下身去。
马车内空间逼仄，她这么一来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迫使他须得仰头，才能看着她说话。
他似是不喜这般情势，眉宇间阴鸷之色更浓。
不料她丝毫不给他发话的机会，兀自开了口：“民女确有一桩心事，请大人俯允。”
“讲。”
眼前女子低笑一声，将身子倾得更深了几分，视野中唯余那人秀丽的两叶柳眉，与漆黑如墨的一双瞳仁。
只见她朱唇一张一合，气息匀长，吹得春茶水雾尽向他面颊拂去，留下微微的湿凉。
“宁远侯的命，我要定了。”
·
注释：
1、《大明风华：明朝人的城市生活》陈宝良（p88）
宁远侯体贴地抚着她的背为她顺气，一面笑道：“急什么？此处无人打搅，你便是与本侯说上一昼夜，也不打紧。”
她气息渐平，声音仍有些哑：“你...附耳过来。”
或许是伤了喉管，她的嗓音此时听来分外低柔，叫他心中蓦地一动。
“这会儿知道服软了？”
他语气狎昵，附身将脸凑在她唇畔，道：“心肝儿，那你便说说...”
“啪。”
一语未了，他只觉耳边一瞬间炸响，不知怎么便偏过了头去，半边脸连着耳朵顷刻烈痛难当。
他霍然直起腰，踉跄退开两步，红丝渐渐在眼白上蔓延开来。
“你...”
他伸手指着她，瞪着眼说不出一个字。
她甩了甩方才打他耳光的那只手，像是护疼似的，顺势将手叉入另一边的袖筒中。
那枚引雷匣硌着她发麻的掌心，仿佛一块不化的寒冰。
“看侯爷这副样子，怕不是头一遭挨打？”
她缓缓抬眼，眸中杀意翻腾：“挨打这档子事，一回生，二回熟。”
说罢，陡然皓腕一扬，一道白光自她袖中迸射而出，顷刻朝他袭来。
宁远侯未及躲闪，脚下猛起一声巨响，轰天裂地，摧枯拉朽。
随着这声惊雷，逼仄的密室中腾起阵阵烟尘，她忙屏住呼吸，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引雷匣是她手里最后一个杀招，是以此行之前，她再三验看，以保无虞。
只可惜...
尘埃渐落，她悠悠瞧了眼宁远侯，见他捂着□□流血的伤口，浑身发颤，不知是气得还是疼得。
她不觉摇了摇头：这引雷匣的威力，还是太小了。
“你...你怎么敢？”
刺鼻的硫磺气味熏得宁远侯两眼通红，配上他此时狰狞的面目，浑如炼狱中爬出的饿鬼。
“本侯是前朝皇室之后，本侯若有个好歹，你以为你还能活么？”
汩汩鲜血从他指缝中溢出，他抖索着低头一看，膝弯一软，脸色登时灰败。
苏殿春施施然从椅上起身，伸手将那银香炉拿在手里，掂了一掂，款步向宁远侯走去。
“你、你要做什么！”
他踉跄着往后退去，因着要害受伤，没退几步，便疼得满脸是汗。
她只抱臂挡在他身前，曼声道：“我只问一遍：有关我身世之事，是谁告诉你的？”
宁远侯拄着膝盖喘息不止，听她问话，却只回以阴测测的一声冷笑。
她瞧着他怨毒至极的神情，心中升起一阵不耐。
他现下不肯吐口，可若是落到陆乘渊手里，难保不交代个底掉。
而那陆乘渊为人狡诈，自己的身世断不可为他所知，保险起见，倒不如...
她眼神倏然一厉，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银香炉。
宁远侯一眼看见，尖声叫道：“你疯了？你以为杀了我，还能从这密室里出去？”
苏殿春持香炉的手果然一顿，下一秒，竟是将那香炉丢在了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他见状，以为威胁奏效，狞笑道：“本侯这密室精巧异常，就算神仙到此，也难解机关...”
他话音未落，忽听一阵机括弹响，石壁上的暗门豁然洞开，走出一队官差，个个玄衣赤带，面色肃然。
为首一人长身玉立，俊美无俦，眼中犹带几分讥诮的笑意：“是么？”
苏殿春适时退开两步，和宁远侯拉远了距离，暗中将沾染香灰的手掌在衣裙上一抹。
若不是她听见些微异响，赶早把香炉丢了，此时被陆乘渊撞见的，便是自己谋杀贵人的场面。
宁远侯见了他一惊非小，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几转，最终咬牙恨道：“姓陆的，你算计我？”
陆乘渊拱手一揖，道：“侯爷说哪里话。本官偶然路过，听闻巨响，特来相救。”
“若非本官及时赶来...”
说着，他淡淡瞥了她一眼：“谁知道这位苏姑娘一怒之下，会惹出什么祸端。”
她只觉对方视线扫来，在自己衣裙香灰痕迹上微微一点，旋即意味深长地与她四目相对。
“大人过奖。”
苏殿春不动声色地掸了掸裙边，除去灰渍：“要不是大人事先未与我交底，我哪能假戏真做，顺利寻到这密室之中？”
她伸手指了指一旁博古架上的瓷瓶：“毕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陆乘渊微一点头，抬手间，身后一班皂隶一拥而上，把兀自大骂的宁远侯捆了个结实。
与此同时，一名仵作已取下博古架上的瓷瓶，查验一番，道：“大人，这瓶中确是刺青染料，待属下回去在人皮上比对，便知是否是安平伯一案死者刺青所用。”
陆乘渊借过那瓷瓶，放在手内细细端详，道：“现放着侯爷在此，何必费那功夫？”
她见他放下瓷瓶，微微转头，幽深的目光居高临下，将宁远侯罩定。
而那宁远侯不知为何，明明事体败露得一干二净，此时面上却现出几分有恃无恐。
“你想问什么？”
他将身子一拧，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嗤笑：“陆乘渊，你算什么东西，还当真审起我来。”
“即便我有心招供，你又敢听么？”
陆乘渊眉头一皱，刚要说话，却见宁远侯徐徐道：“且不说旁的，就说你那尊后土娘娘神像...”
不等宁远侯说完，陆乘渊眼神一厉，一旁皂隶当胸一脚，踹得他扑翻在地。
接着，他迎着她探究的目光，向宁远侯摇了摇头：“青天白日，侯爷满口疯话，倒叫本官为难。”
随陆乘渊而来的皂隶约莫都是他的心腹，眼见着他们提起东倒西歪的宁远侯，捏开齿关，利落地填了两枚麻核进去。
她不由“啧”了一声，将身一闪，免得被他挣扎时喷出的口水溅污了裙角。
只等众皂隶像拖一团烂肉似地把他拖出地牢，她方重新走到陆乘渊身边，抱臂摇了摇头。
真难看啊。
谁能想到此人片时之前，还能以戏谑的口吻谈及她的生死呢？
下一秒，他便被皂隶反剪了双手押出门去，只听见一串含糊的呻吟，渐渐去得远了。
余下诸人则有条不紊地将密室中所有物什登记造册，略有可疑者，便贴上封条，以备带回大理寺察看。
见宁远侯的身影消失在密室出口，苏殿春收回目光，看向陆乘渊，道：“大人，可听说过一种民间百戏，称作‘七圣刀’？”
他负手看了看她，不置可否。
她便接着说了下去：“走江湖买药粉的，大抵是一人扮刽子手，持刀斩杀扮死囚的同伙，再用药粉为其接颈复活。”
他勾了勾唇角，慢条斯理地把玩起腰间牙牌：“不过是障眼法而已，哪里会当真叫人殒命。”
“可若是，这同伙事先并不知晓，自己要在台上挨这一刀呢？”
她上前两步，凤眼一抬，眸光微露锋芒：“百戏散了场，这障眼法的关窍，大人要瞒我到何时？”
陆乘渊垂目看她，她鬓发散乱，一支镀金银钗险险绾住她如瀑长发，仿佛下一刻就要叮当坠地，挥落青丝满肩。
配上这副咄咄逼人的神情，竟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滑稽。
他眼睫毛一颤，眼底笑意几不可察。
见他不答反笑，她眉尖微蹙，道：“怎么，莫非大人...”
“这是——？”
不等她说完，他忽然沉声问道。
苏殿春一怔，顺着他的目光抬手摸向自己颈间。
她想起，当时刚坠入密室，不得不与宁远侯一番周旋，他腰间丝绦曾深深勒进她的咽喉。
方才偶然仰头，被他看见。
“宁远侯想用对付徐娘子那套对付我，只可惜我这命太硬，没死成。”
说罢，瞧见他仍未移开视线，她索性将头仰得更深，咂了咂嘴：“大人向来公道，我在台上扮了一遭死囚，换几句实话，不算过分罢？”
他见她雪似的肌肤上，横亘着一道暗红的瘀伤。仔细看去，甚至有细如牛毛的青紫血管，密布在伤痕周遭，洇开一片狼籍。
趁他注目的当口，她眯了眯眼睛，端详着面前这位大理寺卿。然而他低垂的眼睫将眸中神色遮得严严实实，半点也未曾落到她的眼里。
她不由腹诽：一个男人眼睫毛长那么长，像什么正经人么？
片刻后，只见他转向领头的那名属官，交代几句，便举步向密室外走去。
“舍不得走？”
她略迟了一步，就听他半含戏谑地丢下这么一句话。
她心知他是要寻个避人处说话，便懒得在口舌上计较，挑了挑眉，跟了上去。
·
“今春阳羡新贡的茶，尝尝？”
侯府外停着的马车中，陆乘渊款款执壶，一股清亮的茶汤自壶口汩汩而出，注入一只玲珑的白瓷茶盏。盏中水汽蒸腾，被金盘中贮盛的冰块一激，化作一阵香气幽微的雾霭。
她并不接盏，只轻轻嗅了嗅茶香，道：“谢大人美意。只是我一介升斗小民，喝惯了苦灯叶子【注1】，怕是消受不起贵人恩赏。”
他执壶将自己面前的茶盏注满，方道：“打完当朝侯爷，现在想起自己是升斗小民了？你入局已深，不过本官既与你喝茶闲话，便说明你尚且不是弃子。”
说着，他朝她举了举茶盏，似笑非笑道：“恭喜。”
她眉心微蹙，动了动嘴唇刚想说话，忽听他又道：“当然，你同宁远侯独处时间不短，倘若语涉本官私隐...”
“绝无可能。”
苏殿春抬眸与他对视，对方唇角仍挂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眼中的阴寒却如有实质，叫人齿冷。
“否则宁远侯方才，不会只以神像之事要挟。”
她抬手理了理鬓发，状似无意地仰了脸，露出喉间红痕：“况且，若是我一早便知大人与宁远侯曾有些...虚与委蛇，我怎会信你不过，以至于用大人的私事当了底牌。”
他的目光再次划过那条刺眼的淤痕，沉默片刻，道：“我本以为，有了那引雷匣，你多少能信我几分。”
“但我与宁远侯往来，事涉机密，不是你可以探听的。不过，你如果想要些补偿...”
隔着茶汤逸出的薄薄水雾，她愈发看不清他的眸色。
但她知道，一旦陆乘渊选定了他认为合适的补偿，留给她的还价余地便可忽略不计。
因此，正当他沉吟未决，她忽地起身，不由分说地向对方俯下身去。
马车内空间逼仄，她这么一来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迫使他须得仰头，才能看着她说话。
他似是不喜这般情势，眉宇间阴鸷之色更浓。
不料她丝毫不给他发话的机会，兀自开了口：“民女确有一桩心事，请大人俯允。”
“讲。”
眼前女子低笑一声，将身子倾得更深了几分，视野中唯余那人秀丽的两叶柳眉，与漆黑如墨的一双瞳仁。
只见她朱唇一张一合，气息匀长，吹得春茶水雾尽向他面颊拂去，留下微微的湿凉。
“宁远侯的命，我要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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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大明风华：明朝人的城市生活》陈宝良（p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