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年到家后脱下校服,换上白色棉质长裙,规矩乖巧的淑女架势。

    她有些兴奋,今天是可以见到母亲的日子。

    她细心检查自己的妆容,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调整唇角的弧度,笑容温和优雅,标准的如同训练过千百次。

    她从小就善于运用自己的容貌,知道哪样的神情最惹人怜爱,知道做什么样的事情能获得更多的爱。

    庄园的东南角有一栋古朴的小楼,隐在精心护养的蔷薇花丛中。那有大片的白色蔷薇花,缠绕在小楼的护栏窗沿,成了一堵花墙。

    这是父亲亲手为母亲种下的。

    嵌在草坪中的石板路干净,每一块石板的位置都经过精心的设计,姜年提着裙角小心的避让着娇艳的花朵。

    踏进小楼,在足以淹没人的檀香里,她找到了正在抄写着佛经的女人。

    暖橙色的灯光下,女人娴静端庄地坐在实木桌前,身着月色丝质旗袍,被木簪挽起的乌丝零星垂落几缕,通体显示着一种优雅高贵的气质。

    “妈妈。”

    姜年用力揪紧裙子,声线里藏着紧张。

    女人不紧不慢落下最后一笔,将注意力放在少女的身上。

    “烟烟来了。”女人声音温婉,笑着朝她招招手。

    姜太太出身于书香门第,作为唯一的独女,从小是被宠爱着长大的。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她看起来年轻极了,但又晕染着成熟的风韵。

    她常年礼佛,身上浸染着令人心安的檀香,比阳光还要温暖,比春风还要柔和。

    姜年最喜欢的就是呆在母亲身边,但这样的机会不多。

    姜太太的时间都给了佛祖,平日里不见人,她和父亲一样,每月只有一次见她的机会。

    姜年敛眸,带着孩子气的笑容走到姜太太身边:“妈妈,我想你了。”

    姜太太神情依然温和,柔软的手拂过她的头顶。

    姜年跪坐在母亲的脚下,将头轻轻搭在她的腿上,轻声细语地讲着这个月来的趣事。

    学校的哪个同学走错班闹了笑话,她帮多少个同学讲了题,班里的哪个女同学很可爱……

    姜太太耐心地听着她的倾诉,双眼含笑轻拍着她的肩膀,倾注了对她的鼓励和赞赏。

    “好孩子。”

    姜年的脸背朝着姜太太,盯着桌角的眼里晦涩不明,语调却依然轻快,像普通孩子那样在母亲怀里撒娇。

    时针走向了十点,姜年不舍的和姜太太告别。

    就要走出小楼时,她的余光看向小楼深处落锁的房间,它像深渊般张牙舞爪地扑向姜年。

    凌晨时分,庄园的灯全部亮起,刺眼的白光穿过窗帘,刺向姜年的双眼,楼下一片嘈杂。

    像是意识到什么,姜年冲出房间,跑向小楼。

    蔷薇花下,女人尖锐的叫喊声、男人的安抚混杂在一起,门口一个年轻的新来的女佣瘫坐在地板上,胳膊上沾着血,豆大的泪珠无声滚落,好不可怜。

    姜年看向小楼深处被打开的门锁,地板上的玻璃碎渣带着血珠,在月色下泛着诡异的光芒。

    “先生,我只是想帮夫人整理,是夫人突然推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女佣哭着为自己辩解,看起来无辜极了。

    可姜年从这副皮囊下窥探出了贪婪的欲望。

    她冷笑着看向眼前荒唐的一幕,又是一个心比天高的女人。

    以为女主人不受男主待见,便想走捷径攀高枝,但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也敢和她的母亲比。

    更蠢的是偏偏要闹到母亲面前来,还自作聪明地随母亲进了那道门,弄坏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姜家的禁区。

    何况没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父亲有多爱母亲,怎么可能多看这些女人一眼。

    如若不是母亲记恨父亲,如若不是母亲规定一个月只能见一次面,父亲怕不是和她一样,想时刻黏在母亲身边。

    女佣感受到后背一股刺骨的凉意,循着望去,只见大小姐的眼里泛着像毒蛇一样阴狠的锋芒。

    不,一定是她看错了,温柔可爱的少女怎么可能露出这样的神色。

    不待她细看,就听见男主人厉声道:“滚。”

    男人身姿挺拔,有力的双臂紧抱着自己的妻子,失了平日里的儒雅,英气的眉眼里酝酿着泼天的怒火。

    男人怀里的女人头发凌乱,身上还穿着傍晚时姜年见过的月色旗袍,但衣服早已不复之前的平整,女人双眼红肿,神情扭曲而狰狞,手指在男人的脸上、后背,胡乱抓挠。

    女人哭着喊道“烟烟,照片碎了。”“烟烟不见了。”

    姜年一瞬间血液倒流,手指发麻,她清楚,不是“烟烟”,是“严严”。

    “严严”的照片碎了,她生出些许快意,但看着痛苦的母亲,她又觉得难堪。

    姜母对上姜年的脸,更是发狂挣扎,姜父俨然怕伤到了怀中的人,松了力道,竟是被女人大力挣脱了双臂。

    姜太太踉跄着跑向姜年,紧紧抱住她的身体,不断颤抖。

    “严严,你回来了。”

    “妈妈,我在。”姜年僵硬地伸出手,面无血色地抱住女人,就像平日里姜太太那样,哄孩子似的轻拍着女人的肩膀。

    女人的情绪似乎快要平稳下来,所有人渐渐放松了警惕。

    就在这时,姜母突然一把抓起姜年的长发,整个人激动起来:“严严,你的头发怎么这么长了,妈妈给你剪头发好不好。”

    姜年的头皮剧烈疼痛,感受着被扯断的头发,她的额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姜太太不知何时拿到了一把剪刀,那是平日里用来修建蔷薇花的,被人粗心地留在了门口。

    刀片在灯光下折射出刺眼的锋芒,直直扎向她的喉咙。

    姜年费力握住女人的手,偏头错开失了准头的剪刀,锋利的刀尖从她的后颈划过,带来尖锐的疼痛。

    姜父反应最快,迅速夺走了姜母手中的剪刀。

    随后医生及时赶到,为姜母注射了镇静剂,这场闹剧堪堪落幕。

    至于挑起这件事情的女佣,她会付出最残忍的代价。

    姜父不会放过她,姜年更不会。

    幸而姜年反应敏捷,伤口不深,她捂住渗血的伤口,慢慢退出小楼,她感受到一种窒息的悲凉。

    呵,替身。

    姜年鼻头发酸,高高扬起骄傲的头颅,逼回眼眶里的湿意。

    她不止一次在心里问过,他们真的爱过她吗?

    夜光清冷,穿过白沙落在姜年身上,医生低着头处理她的伤口,但她神经早已经麻木,感觉不到痛意。

    有人敲门进来,她没有抬头,把玩儿着手指上戴着的戒指。

    是她的爸爸,他走进,检查了她了伤口,吩咐医生处理好,不要留下伤口。

    父亲常年为了生意在外奔波,又因为母亲的不喜,很少回家。姜年与他不够亲近,在她的印象里父亲这个角色是残缺的。

    上一次见他,嗯,还在上次。

    具体什么时间,呵,谁还记得呢?

    姜年眼中闪过嘲讽,声音依旧甜美:“爸爸,妈妈怎么样了。”

    姜父看着自己的女儿,自知对她的疏忽与亏欠:“你妈妈已经睡了,今晚……”

    “我知道的。”姜年打断他,像这样的话她已经听了很多遍了。

    姜父沉默了一瞬,拿出一张卡递给姜年:“是爸爸妈妈做的不好,你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至于这个我就拿走了,新鲜一下可以,但不要上瘾,对身体不好。”姜父晃了晃手里的打火机。

    姜年一度完美的表情险些绷不住,看起来像是出了故障的机器。

    姜父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的女儿不如表面上那么乖巧,但她一向表现得出色。

    况且,一些小打小闹也算不上什么,姜家大小姐,无论做什么也不会有人敢多说一句,因此他也就放任了。

    “有时候不用那么逼着自己,早点休息。”姜父淡淡的拍了拍姜年的头,点到为止,离开了她的房间。

    姜年维持着刚刚的姿势一动不动。

    啧,真糟糕,打火机上次用完,随手丢在了桌子上,忘记收起来了。

    姜年把卡随手扔在床上,按了按脖子上的伤口,细密的痛,带来隐秘的快感。

    此刻的天际已微微泛白,云朵聚集在地平线,像是浸染了鲜血,泛着异样的红。

    她呆了会儿,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起身叩开保险柜的密码锁,毫无形象地跪坐在地上。

    保险柜门打开,里面堆满了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股份地产,都是这些年来姜父给的,加起来是巨额数字。

    但姜年不在意,她胡乱地把这些东西推到一旁,从保险箱的深处翻出来一份文件。

    一份亲子鉴定。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姜年的手心仍是一层层的冒汗,页脚被她抓出褶皱。

    不用看,姜年记熟了上面的结果。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姜年望着窗口出神。

    从小她就知道她的家庭和别人不一样,妈妈的精神状态时不时会不好,爸爸常年不在家。

    六岁前妈妈还没有独住在小楼,那时候她还是短发,看起来更像是个秀气的小男孩儿,妈妈会亲昵地抱着她唱好听的歌,会亲吻她的眼角,会为她画画。

    六岁后,她第一次见她的父亲和妈妈争吵。在这之后,她留起了和普通女孩一样的长发,可以束起各种漂亮的发型,但她开始见不到妈妈了,爸爸也开始常年不回家。

    最初她会哭、会闹,但很快她就发现这行不通。

    她学聪明了,她开始学乖巧,学着做一个好孩子,这样每个月可以见一次妈妈,妈妈还会夸她。

    再后来,她得知她原来有一个哥哥,比她大上一岁,小时候被父亲生意上的竞争对手绑架走丢,小楼那间上锁的房间里是他曾经的东西。

    所以她的妈妈怨恨爸爸,所以妈妈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时常不好。

    而她呢?

    一个可怜又可悲的替代品?

    她想起她六岁前的短发,原来是被当作了哥哥的替身了吗。

    她开始嫉妒这个从未谋面的哥哥。

    再后来,她意外发现了一个更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大到几乎要将她碾碎。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她绝对不会偷偷跑到蔷薇花下去偷看母亲,那样就不会听到她宁肯这辈子都不知道的事情。

    原来她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

    她只是因为像他而被收养的孩子,就连小名“烟烟”,也是因为他叫“严严”。

    被收养时她不过两岁,什么都不记得,还以为自己就是父母的孩子。

    姜年又哭又笑,这些年来渴望的,追求的,简直像个笑话,有人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她很坏,她的心里住了一头魔鬼,滋生了连她都害怕的恶意。

    这些年都是她陪在他们身边,她为了做好姜家的女儿,为了得到母亲的爱,她付出了多少的努力。

    既然选择了她,那就要匀给她一些爱啊。

    她要的不多,一点点就好。

    她希望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不要抢走她本就不多的爱。

    她依旧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开始加倍的伪装自己,苛刻自己,变成更完美的模样,将那个邪恶的自己压在心底。

    她表面看起来有多像正常人,那么她的心就被腐蚀的有多厉害。

    纸张刺啦几下,被她发狠地撕成碎片,团成团,扔进水杯里,纸张上的字体晕染,成墨色的印记。

    印记缩小,再缩小,最终变换成为一颗泪痣。

    不安分地出现在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

    乱糟糟的脑子突然抓住一根线,她猛地起身,机械地拿起桌子上的手机,拨通了电话。

    不会那么巧的。

    电话挂断,天亮了。

    姜年蜷缩在床脚,彻夜未眠。

章节目录

烟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水中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水中吉并收藏烟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