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辞的房间算不上大,虽然跟出租屋的卧室比起来已经很不错了。仔细算起来,上初中后他就不太住在家里,每回放假之前杨丽才会吩咐阿姨去打扫房间,并装上床单被套。比起出租屋,这里像个酒店,装横像,那种心里时隐时现的对陌生环境的排斥感也很像。

    这天是高三返校上晚自习的日子。还不到八点,单辞已经将全套夏季校服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蹲在书桌前面掏掉进夹缝里的校卡。这书桌是成人的型号,他刚上小学的时候杨丽买回来的,一直没换过,以前一直觉得很高,坐在配套的椅子上写字看书很痛苦,现在倒是合适了。他费力地伸着手指,好不容易摸到校卡外头的塑料保护套,略微一动腿,头顶在桌底撞出一声闷响。还没来得及呼痛,房间门被打开了。

    单辞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扭头和门口的阿姨撞上目光。

    阿姨微微蹙眉,表情僵硬,似乎犹豫了一下才不怎么情愿地开口问:“你在找什么,要我帮忙吗。”

    单辞爬起来,拍了拍被压皱的衬衫,低头示意手上的校卡。

    阿姨转身离开:“先生问你要不要跟他一起吃个早餐。”

    单辞:“我马上下来。”

    脚步声渐远。单辞环视一圈,试图最后检查一遍有没有忘记收拾上的东西。房间里并没有多少值得他带走的东西,衣柜里的衣服大都过小,早就不能穿了。书本,基本是读完一个阶段就没用了,他并不在乎杨丽,或者是阿姨会怎么处理。单辞想了想,得出结论,他没有什么爱好,也不像周洋那样对学习充满动力,家里堆着一大堆奖杯奖状,更没有什么重要的人送给过他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其实再想想,他的背包鼓鼓囊囊,里头也没有哪样丢不得。

    他背着背包下楼,单程俊正坐在餐桌边,斜着椅子,翘着二郎腿,一边看手机一边喝粥。单辞坐下,跟单程俊隔了一个位置,放好背包和他打招呼:“爸,早上好。”

    单程俊抬头看他一眼,朝着厨房道:“文霜,给他乘一碗粥。”

    阿姨应了一声,不多时便端着一份早餐从厨房里出来,在单辞面前摆开,随后拿着托盘又回了厨房。

    单程俊继续看手机。单辞喝了两勺,实在是觉得麻烦,勺子和碗都很小,一勺一勺吃效率太低,于是他干脆端起碗一口喝了小半碗。单辞偷偷打量着单程俊,他有话要说,却似乎没有立刻开口的打算,悠闲地喝点粥,又在果盘里挑挑选选,叉起一块橘子慢条斯理地吃。温热的海鲜粥在单辞的舌根留下一点淡淡的咸鲜味,他不轻不重地放下碗,碰撞出来的声响不大,却足够单程俊注意到并不得不循声抬头。

    “爸,我吃好了,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学校了。”单辞对上他的眼睛,手指下意识地攥紧。

    “不多吃点吗?鸡蛋?吃点水果?”单程俊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算得上温和。

    单辞:“不吃了。”

    “嗯,”单程俊点头,想了想说,“你妈妈让我跟你讲一声,这学期第一次月考你英语不能考到一百三十,她会亲自去找老师谈谈。”

    单辞:“我知道了。”

    单程俊:“那就好。”

    单程俊说完就不再管他。单辞拎起背包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单程俊已经开始有零星白发的头顶,又看到正站在厨房门口的阿姨,对方碰到他的眼睛便立刻转身走进厨房。他等了几秒,确定单程俊没什么反应后,单辞脚步轻缓地离开了餐厅。

    相比他所想象的被杨丽抓住的那种恐慌,她真的出现在门口时,自己反而立刻冷静下来。他视死如归地等待暴风雨来临,杨丽却根本没理他,看见从卫生间出来的单辞,立即朝着卫泽安的脸扇去一巴掌。单辞看见杨丽的手高高扬起,在单辞眼中以慢动作划下来,等他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动一步。他冲出去,手臂勾住卫泽安的肩膀,将人猛地往后一提,巴掌落在单辞脖梗上。大概杨丽也没料到,手偏了一下,在单辞脖子上狠狠划出三道血痕。单辞没敢去看卫泽安的脸,回身时,意识还没归拢,他发出了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叫喊:“妈!”

    杨丽胸口起伏着,手上捻了下又疼又麻的指甲,抬头和单辞对视。

    卫泽安肩膀被撞得生疼,扶住墙壁才险险没有摔倒,周洋已经两步窜过来:“没事吧。”

    卫泽安摇摇头。

    看见房间里另外的人,杨丽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茫然,大概周洋的出现在她的意料之外,但随即,她又恢复了理所当然的冷静。她再次扬手,巴掌重重落在单辞脸颊上。

    单辞被打得一个踉跄,眼前的花白伴随着闷头的耳鸣,他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站着。等感官复原,他还看得清杨丽在用力咬着牙,额头上还有几颗汗珠,于是庆幸地松了口气。

    紧密的雨声有了松缓,卫梁听见那一声炸雷似的“妈”,快步往楼上赶,刚拐过楼梯拐角便又听到那声响亮的耳光。楼梯尽头站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听见脚步他回头看了卫梁一眼。卫梁疑惑地绕过他,看见站在门口的杨丽,大步走过去,离她还有两步距离时杨丽回头看他:“你又是谁?”

    卫梁看了眼单辞,又看了眼单辞身后的卫泽安:“那是我妹妹,你是单辞的家长?”

    杨丽便不再理他,抬手指着单辞:“给你十分钟,我在车里等你。”

    卫梁皱眉:“这鬼天气车能怎么走?”

    杨丽转身要走,被卫梁挡住路,她才又抬头看他,良久没有说话,似乎在回忆什么,随即她开口,再次紧迫的雨声将她的声音盖得有些模糊:“小卫总,这是我们家的事,要是不怕我跟你父亲告状,你最好是现在闭嘴。”

    卫梁皱着眉让开身,杨丽蹬着半高根的鞋哒哒哒地离开了。卫梁转身看着单辞,脸色是前所未见的难看:“告状?老子怎么了?她有什么状可以告?”

    单辞离开门往里走,卫泽安侧身给他让路。卫梁跟进去:“那是你妈妈?”

    单辞不太想回答,自顾自开始收拾东西,期待着周洋能替他回答一声,等了半天,卫梁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问题,单辞把手里的外套放下,回头,发现那三个人都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扯着嘴角笑了笑,牵动脸上的肉,下颚那片被打的地方一阵一阵地疼起来,他开口,嗓子已经被刚才那声大逆不道的吼叫扯成了破锣,他反复清嗓子,但没什么用,于是嘶哑道:“是,看来我今天得提前回家了。”

    卫梁欲言又止,看嘴上的颤动,大概咽下去了一句不怎么文明的感慨,憋了一会儿,他“你”了一声,又叹口气沉默了。

    单辞看见卫泽安不自然地眨着眼睛,大概是哭了。

    他心里突然很痛快,像手上有一个一碰就疼的倒刺,不美观也不太体面,今天终于狠狠将它撕开。

    痛快之后便是灭顶的绝望。杨丽的两巴掌将单辞扇得趔趄,脸上那张好不容易扯出来的“正常人”的皮,在众目睽睽下飘飘落地。而这件事将卫泽安和卫梁牵扯进来了。卫泽安也许还把他当成一个危急时刻能救场的冷静学霸,现在呢,一个家庭情况复杂的小可怜?一个把不相干的人卷进家庭矛盾的麻烦鬼?

    他慢吞吞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用的力不小,很大概率把卫泽安撞疼了,他该对人家道个歉。他张了张嘴,目光还是从她身上移开:“给你们添麻烦了。嗯……能麻烦你们还是到时候把周洋捎回去吗?”自己也许就做不成卫泽安和卫梁的朋友,周洋不会受影响吧?

    卫梁闭着眼深吸口气,看起来是在眼皮底下翻了个白眼:“真走啊?”

    “不好意思。”单辞继续收拾。

    “不是,”卫梁揉了揉一头红毛,重重坐在单辞床上,气得快变成个呲呲喷气的开水壶,“我不喜欢掺和别人家的事儿,但是什么仇什么怨上来就哐哐两巴掌打成这样?”

    “我没破相吧?”单辞偏了下脸。

    卫梁:“我看也差不多了。你嘴里没破吗?”

    “不知道,麻的。”单辞感受了一下,唇齿一动,快步走到卫生间,朝坑里吐了口唾沫,里头混着血,这才品出一点咸腥味。

    等他出来,卫泽安和卫梁并排坐着,周洋帮他收拾起了包。对上卫泽安的目光,他下意识想转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直视回去:“对不起,你没什么事儿吧。”

    单辞还没见过卫泽安的这副表情,眼角还是红的,眼睛里还有水汽,眉眼和嘴角都拉得平直,眉头之前没有一点褶皱,但脸看着比卫梁横眉冷目的时候要臭多了。

    “你关注错人了吧单辞哥,”她淡淡地说,“要不要先去照个镜子看看你自己的样子?走出去路人都会报警举报群殴吧。”

    好,不愧是卫梁的妹妹。

    至于回家,杨丽似乎是挤出一点时间专程过来逮他,上车后几乎没怎么开口,在小桌板上处理了一会儿工作就带上眼罩睡过去了。单辞下颚骨持续疼着,脖子的划痕也很有存在感。杨丽带着的男人大概是她的下属,充当起司机的角色,时不时还从后视里看他一眼,提醒了一句后座隔断的冰箱里有喝的,随后也不再开口。没人说话,他也抱着自己的包睡着了,等醒过来就已经到了云昌,单辞看了时间,已经是后半夜。车子开到家门口,把单辞放下又载着杨丽开走了。

    剩下的大半个暑假,单辞一直担心的问罪环节也没有出现。杨丽越平静,单辞就越慌,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总觉得她是在憋什么坏,想多囤几件事再一起发作,不过好在是熬出头了,开学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回出租屋。

    便利店的收银小哥在门口提着拖把,一动不动地等水滤下来。还是那股熟悉的烤肠味,油腻腻地钻进单辞的鼻子,他的自行车被人提进了楼道,大概是房东。房间的窗户还开着,他走过去往下看,原本是沙堆的地方砌起来一个很丑的花坛,贴好了白色的瓷砖。

    花了半小时粗略收拾了一下卧室,换了套床单被罩,把背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好。他原本打算还是背这个包去学校,往里塞了两本书才发现侧边不知道从哪里蹭了一点黑色的不明物。他想起这包从滨江回来没洗过,于是又把书拿出来,各个夹层都摸了一遍,想把它扔洗衣机去,然后突然在最底下被一个小小的塑料锯齿硬边划了下指腹。他拿出来,是一枚粉色包装的糖果。

    上面没有任何字体,只能通过包装判断大概是草莓味。单辞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捏着糖果端详片刻突然想起来,这好像是卫泽安送给他的。

    他又回想起杨丽对着她的那一巴掌,虽然没落实,但足以让任何人对他和他的家庭敬而远之。他把糖揣进口袋,换了个包装了书出门了。

    六点半的晚自习,还没到中午,教室已经来了几个人了,开着空调在里头刷题看书。单辞推门进去,发现教室里好像怪怪的。

    他扫视一圈,原本班里一共四十个人,因此靠近后门的地方缺了两个桌子,现在补齐了。

    单辞的座位在第二排靠窗的过道边,他走过去,同桌李文齐听见他的脚步声,从题册上抬起头看他:“你来这么早?”

    比起放假前,李文齐看着憔悴了一些,白了一些,单辞觉得他这话问得莫名其妙,点点头回应,放下包又转身去教室后的柜子里抱回自己的书。李文齐就这么盯着他,目光跟着他转了一圈。单辞回到座位:“怎么了?”

    李文齐:“帮我看一眼这些题怎么样,做着有价值没。”

    单辞接过他的书,粗略一翻,打算敷衍过去,一抬头发现他眼神幽怨,浮肿的眼皮压出了一条不自然的直线。于是他手腕一转,按住一页,仔细看了眼题目:“嗯,我觉蛮好的。”

    李文齐:“我期末才考五百六十几。”

    单辞眨了眨眼,正斟酌着该怎么回答,李文齐突然劈手夺过题册压回桌面,表情有些恼怒:“没事了。”

    单辞:“好吧。”

    教室里安静下来,一时间只能听见前后两台一近一远空调的轰鸣,以及窗外的车声和人声。黑板上还留着上学期的值日表,单辞微微眯了眯眼,低头把书收拾进桌兜,李文齐捏着笔半天没写下一个字,左手撑着脑袋抠头。单辞从英语词典里找出自己的名牌别在胸口上。致夏通常会在暑假之前将新年级的名牌发到学生手里,现在单辞名牌的名字前面是“高三优一”。

    李文齐盯着他,直到单辞慢悠悠把名牌调整端正,不得不回看过去,他才开口:“你帮我讲一下这道题吧。”

    单辞起身:“我还有事。”

    李文齐没说话。

    单辞补充道:“去干苦力。”

    李文齐:“学生会?”

    单辞点点头。

    李文齐埋头不再理他。单辞从前门溜出教室,顺着走廊走到后门,拐角便是楼梯。他们这是二楼,一层三个教室,现在高三特优的三个班都在这层,两边都有楼梯,优一在左边,优三是个文科班,在最右边。

    下楼时有同班的拿着个篮球正上来,单辞和他打了个招呼,对方对着他吹了个又长又响还带着回旋的口哨:“又帅了单辞哥。”

    单辞笑骂了句“滚”。走了几步他突然觉得有些怪异。此前他不太听人用这个称呼叫自己,现在居然接受的很自然,大概是听卫泽安叫习惯了。他摇了摇头不再想。

    现任学生会的主席是新高三国际班的一个女生,和往届一样,学生会在高三开学的开学典礼后选出新会长,所有高三生都光荣退休。因此,会长对新学期开学一切事宜都十分看重。她早早就在群里问有没有人在学校,打算尽快召集能开会的人数先商量一下。

    单辞对学生会工作并不热心,原本的计划是坐教室里吹着空调玩会儿手机,但李文齐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慢悠悠溜达着从学校南门走到北门三个超市都逛了一遍,买了瓶冰水从超市里出来,才绕路钻树荫前往礼堂。

    出人意料的是,会长已经凑齐能开会的人数,看来还是有不少人对下任学生会长的职务感兴趣。礼堂二楼的小会议室里坐了七八个人,会长缩在椅子里面看着电脑咬指甲。

    单辞找了个空位置坐下,隔壁高二男生也在啃指甲。

    “你来这么早干嘛?”他放下手不啃了。

    “积极一点,选学生会长的时候有底气。”单辞小声说。

    对方充满防备地看他:“我不会输给你的。”

    单辞笑了。

    等了半分钟,对方反应过来:“你不是要退休了吗?”

    单辞:“是啊。”

    对方松了口气:“那就好。”

章节目录

顺爱上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陆显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陆显并收藏顺爱上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