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梁长这么大,觉得迄今为止所受到的苦难大多都是来源于比自己小九岁的妹妹。

    他今年二十五岁,从小成绩、样貌都优于同龄人,跳过两级,拿过的奖上到数奥金牌,下至云昌七小优秀班干部,再多两只手都难以数清。中考时他以绝对的优异成绩考进附中北清班,后来在首都读完本硕,如今在本市一个响当当的公司做市场总监,别人提起来,也要恭恭敬敬地叫声“卫总”。为了和他名声赫赫的大伯卫国驰区分开,大多数人管他叫“小卫总”,听起来像个开着超跑,一年换几十个美貌女友,并喜欢把自己家公司员工当私人奴仆使唤的脑残阔少。不过卫梁不是什么少爷,也没人质疑他的能力,虽然也有不明真相的路人凭借外表对他产生类似的误会。

    卫泽安出生时卫梁二年级,此时他的过人聪慧刚开始转换成实质的虚荣,比起幼儿园时大家都有的小红花和奖状,上小学后试卷上的满分和作业本上满篇红勾更能证明他的聪明。他意识到自己的优秀,得意了一阵子,很快又在课本上学到了“骄傲使人落后”。为了显示出自己并没有骄傲自满,他把饭后的动画片时间拿来看书,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后来他会趁大人不在客厅,拿着书趴在摇篮边上,模仿新闻联播主持人的语气给小卫泽安念书。尽管书上的字他并不完全认识,这时他就会装模作样地捏造一个读音,以便将内容牛头不对马嘴地进行下去。卫泽安也不哭不闹,瞪着又大又圆的水汪汪的眼睛哼哼唧唧地吃手。直到卫梁失手把厚厚的硬皮名著砸在她脸上。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被打,虽然只是被卫母用衣架隔着裤子打了几下屁/股,但他还是觉得十分屈辱。

    接下来的十数年,卫泽安学走路时咬伤过他的肩膀,在他刚换的床单上尿过床,扯坏过他的荣誉证书,拔了插座导致他游戏记录丢失,陪卫母来学校送饭跑丢害得十几个人一起出动找她,结果她自己在一家便利店的桌子上睡着了。

    对于大多数同龄人来说,父母不在家总是难得的自由时光,而对于他来说,则代表着要被迫做一个万能保姆。所以卫梁总是想,要是没有卫泽安,自己大概会好过很多。

    于是,硕士毕业后他回到云昌,不久便在公司附近买了套房,英年早贷,一个人搬出去住。不过他想得太简单,搬进新房的第二个月,卫泽安就跑过来霸占了他的次卧。卫梁很不满,两人吵了大半个月,最后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还是他妥协了。拿着随便挑的礼物回家见到卫泽安狡黠得意的笑脸,卫梁也松快了不少。其实扪心自问,他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讨厌做一个哥哥。

    卫梁相貌堂堂,年轻有为,靠自己买了房,除了脾气不好和总爱逮住一切机会染各种颜色的头发,他几乎是没有任何缺点,人生眼看着就是一帆风顺。

    不过这些都是别人以为的,他们大概率也不会想到在平时上班比谁都守时严谨的小卫总每天都琢磨着要吊死在公司大门口。而如今他的日子比以前更难过了,暑假里为了兑现诺言陪中考完的卫泽安出去旅行,把这年的假差不多都提前休了,现在日子一眼看到头。

    回云昌后他忙着赶工作进度,有一段时间没回父母家,前一天晚上回来,一家人凑齐陪即将高一开学的卫泽安出去吃了顿饭。

    第二天,按一家人出门的缓急程度,送卫泽安去学校的任务落在卫梁身上。

    “你要送她。”卫母林茂一边穿鞋一边回头嘱咐餐桌边的卫梁。

    卫梁手里的筷子戳破了碗里铺在面条上的溏心蛋,金黄的蛋液缓缓淌下来浸进面里。闻言他皱着眉抬头:“我还要去开会呢。”

    “你不是顺路吗?”林女士直起身,“安安只有你这么个哥哥,你不送谁送?”

    “行。我送。”卫梁撇嘴。

    “她第一天开学,什么都不熟悉,你反正今天开会不赶时间,听到没有,送她去学校。”林女士拿旁边的包挎在腋下,手捏成拳在鞋柜上“咚咚”敲了几下。

    卫梁翻白眼:“我都说了我送。你快走吧。”

    林女士欣慰点头后开门出去了,边走边夸道:“乖儿子。”

    卫梁从头到脚窜过一点酸麻感,他抱臂摩挲了一会儿自己的皮肤,安抚了一番自己雀跃的鸡皮疙瘩。门外高跟鞋下楼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现在家里就只剩卫泽安和他。卫梁嗦了两口面条,听见卫泽安从卧室光着脚“咚咚咚”地跑出来。

    “妈妈走了?”她还穿着睡衣,额前的碎发用发箍推了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她快步过来在餐桌边坐下,发现桌上只有一碗面条,卫梁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又嗦了口面。

    “我也要吃,”卫泽安朝卫梁屁股底下的椅子踹了一脚,“去给我下一碗。”

    卫梁抬腿别开她的脚,厌烦地皱起眉头:“大姐,我还要去开会,你昨天不是买面包了吗,自己说买来当早饭,每天眼睛一睁就给我找事儿。你要吃自己下。”

    卫泽安不满地撇嘴。

    “卫,泽,安?”卫梁突然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地喊她大名,“你化妆了?”

    卫泽安后知后觉一捂嘴,心虚地缩起脖子:“只涂了唇膏。”

    卫梁一摔筷子:“翅膀硬了?”

    卫泽安唯唯诺诺:“这是我的权利,人人都有爱美的权利。”

    卫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学生没有学生样。”

    卫泽安拽他衣袖:“哥哥你别生气,天天这么生气会死的很早的。”

    “滚,”卫梁甩开她,重新拿起筷子:“去洗掉。”

    卫泽安“腾”地站起来,光着脚“咚咚咚”地往卧室跑,一边跑一边喊道:“不知道是谁高二染黄毛被剃光头了,那可学生样了——”

    卫梁很有事愁,不想和她一般见识,卫泽安走开后他就臭着脸继续吃面。卫泽安溜回卧室,带上门,慢吞吞地从衣柜里面翻出自己的新校服。前两天林女士帮她洗了又烘干过了。她把校服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番。白色的短袖衬衫,暗绿色百褶长裙,还配了条黑皮腰带。卫泽安脱下睡衣,她对着衣柜边的穿衣镜转着身打量自己的纤长的身材,随后弯腰套上裙子,系好腰带,跑到卫生间里拿湿巾擦掉了嘴上的唇膏,才穿上衬衫,一颗一颗地扣好纽扣。拖拖拉拉地做完这些,她再次出现在客厅,卫梁已经收拾好桌子,站在玄关了。

    卫泽安愣了一下:“你不送我啊?”

    卫梁闭了闭眼:“滚,我忙着呢。”

    “哥,你今天就这么走了,回来的时候我还是你妹妹吗?”卫泽安靠着墙把自己扭成了个九弯八拐的麻花,捂着半张脸干巴巴地抽泣了几声。

    “可以不是吗?还有这种好事?”卫梁弯腰把拖鞋塞进鞋柜,声音听着很费劲。

    随后他想起自己落下的钥匙,小心翼翼地踮着脚,两三步跨近茶几,试图让自己的皮鞋尽量在地上少留下一点印子。卫泽安的目光跟着他转,看着这位大跨着步子把合身的定制西装扯得让人担心下一秒就会从□□撕裂的“社会精英”的“芭蕾”表演。

    小卫总。卫泽安咬着牙在心里默念一遍,翻了个白眼。

    拿过东西,卫梁又踮着脚跨回玄关,踩在地毯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套和裤脚,人模狗样地扯了下领带,咳嗽一声:“你自己去学校吧,别乱跑,下周放学的时候别去我那儿……嗯……有什么事儿发消息就行,别打电话。”

    卫泽安阴恻恻地盯着他。

    卫梁不耐烦地咂咂嘴,掏出手机给她发了个红包,表情有点肉痛:“妈问你你就说我送你到校门口的。”

    卫泽安立刻收了红包,故作为难:“卫梁,你私下行贿,还让我不要说出去,这是把我卫某安当成见钱眼开的小人了吗。”

    卫梁想过来打她,奈何□□实在是不太能经受他这么频繁劈叉,遂作罢,他看了眼时间转身出门:“你也收拾好了早点去,别迟到了。”

    卫泽安目送她哥离开,又絮絮叨叨收拾了半个小时,吃掉了昨晚买的面包,在镜子前面翘着嘴补上浅色唇彩,才拖着自己的大号粉色行李箱出门打车。

    太阳很毒。卫泽安没带伞,不得不自己拖着箱子走出小区,一直到坐上车,身上已经出了不少汗了。她看了眼卫梁发来的五百块红包,觉得这点拿来做封口费和劳动费远远不够,车里的冷气吹得她还挂着汗的脸和脖子发凉,她默默盘算着下次怎么装作不小心把这件事透露给老妈。

    车子在离学校还有一段距离的路口便走不了了,堵的水泄不通。卫泽安只能认栽,下车拖着箱子过了个斑马线,走到背阴的那边街道,艰难朝致夏大门口步行。

    她以前没来过致夏,只能通过行人里同路的穿着致夏校服的学生来判断自己有没有走错。不过没走出去多远,遇见一个了同样穿致夏校服还披着志愿者小褂的女生。她撑着伞过来,笑眯眯地直接夺过了卫泽安手里的行李箱。

    卫泽安震惊地低头看着这个头顶不到自己下巴的女生。原本对方朝自己的行李箱伸手,卫泽安下意识攥紧了手指,却没料到人家个子小小的,力气居然挺大,没来得及做出反抗,行李箱就脱手了。

    “你好哇学妹,我给你带路吧。”女生把伞往卫泽安这边偏了偏,一手撑伞一手拖箱子就要走,卫泽安连忙跟上,拿过她手上的伞撑着。

    小个子学姐只是冲她笑笑,快步往前走,卫泽安不得不加快脚步。

    一路上她注意到,还有许多跟她俩一样的新生、新生的行李加志愿者加伞的组合。好热情的学校,卫泽安在心里感慨。

    学姐也没再说话,一路把卫泽安领到了校门口。那只行李箱是她买的最大的一个,自己提的时候其实还算轻松,只是衬得学姐像个小孩子。卫泽安总觉得一个不注意她就会被累倒,一路上努力撑伞紧紧跟着不敢分神。她把卫泽安交给校门口的另外一个志愿者后又拿着伞匆匆离开了,看样子是要去“抢”下一个新生的行李箱。

    下一个志愿者是个带着厚框眼镜的高个女生,她笑的很文静,边走边问:“你是哪个班的?”

    “嗯……那个,好像是特优二班,”卫泽安仔细回想了一下,“对,就是特优二班。”

    眼镜学姐点点头。卫泽安松了口气。她们正走到学校大门龙飞凤舞的“致夏”底下,她看见校门里面不远的阴凉处摆着三四套课桌椅,桌子底下堆着几箱矿泉水,后面的花坛里立的是开着金花的桂花树,隔得这段距离,已经能闻见隐隐的桂花香。那里聚集着不少志愿者,站着坐着的,喝水交谈。

    眼镜学姐带着她直直走过去。有人注意到他们,打招呼道:“梦姐,这个妹妹是哪个班的?”

    眼镜学姐回答:“优二。”

    桌边的志愿者们互相看着讨论了几句,找到了对应班级的志愿者,是个精瘦的男生,这么热的天气里还打着领结,扣好了全部的扣子,走过来的时候步子十分端正,卫泽安不由得挺直了腰板,他过来时带起了一点风,风里的桂花香很实在,浓郁地钻进鼻腔。他温声细语道:“我带你去教学楼吧。得先去报道再去找宿舍。”

    卫泽安点点头说了句好的,她就这样被接力到了第三个人手里,先去教学楼再去宿舍行李箱放哪里呢,她跟眼镜学姐道了谢,边想边跟着人走。路过桌子的时候,一个拎着牌子的志愿者从花坛后面的阴影处正好走过来,询问某个同伴:“有特优班的新生吗。”

    卫泽安正在思索为什么她被转手了三个人。小个子学姐负责从接几个路口外的新生并带路到校门口,但进校门这点路程也要专人负责吗。不,应该是为了等自己负责的对应班的学生,眼镜学姐大概不负责特优班……

    “有。诺,”有人回答,“二班的。”

    在轻轻的行李箱万向轮的行进声里,卫泽安听见他们的对话,明白他们在说自己,于是回头看过去。那人把手里写着“特优一班”的牌子随意地靠在肩膀上,某个倾斜度使得塑料牌反出略微刺眼的光。侧对着卫泽安的半张脸很白,轮廓清晰,因为低头,他额前略长的头发有些遮住眉眼。他的衬衫下摆掖在裤腰里,暗绿色的长裤让他整个人看着很高挑。卫泽安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对方也慢慢转头看她,随后也僵在原地。

    “卫泽安?”单辞脑子里突然有什么翻天覆地地搅了起来,思绪有些混乱,他在脑子里重复道,“卫泽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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