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肺腑之言——这顿打洛微生是愿意挨的,他自觉对不住叶凌宇良多。

    叶凌宇带他逃命的路上本就过的够苦了,向来光明磊落的一个人像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还要带着他这个累赘。

    洛微生无数次恳求叶凌宇放弃他,或者把他交出去;他一生无愧于心,宁愿死了也不想欠着这样的人情。

    叶凌宇对他而言其实很陌生。太子从政业,救民生;国师降妖魔,算星辰。哪怕相识两年之久,在宫道遇上也就远远的点个头。

    他实在不明白叶凌宇为什么要豁出命去救他,甚至最后代替他死在洛百川设下的杀阵里。

    叶凌宇只说这是自己的劫数,叫他不要往心里去。

    可洛微生始终觉得欠着一条命。

    “只要……死不了,怎么……都……可以。”

    他嘴角挂着血,颇有些如释重负的说了这样一句。

    钟楚愣了一下,连说了三个好,看着他的狼狈又有些下不去手:“你是大师兄拿命救回来的,我不杀你,但我今日必要挑断你的腿筋,让你一辈子跪着求大师兄恕罪!”

    他手中聚起灵气,翻手时赫然多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冰刃。冰刃带着杀意刺下,洛微生咬着牙闭上眼。

    冰刃没有落在他腿上,而是被一只手挡下了。

    那只手苍白没有血色,哪怕被穿透了也不见一滴血落下。

    冰刃插在手里再动弹不得,钟楚只好抽出来呵斥道:“白木木,少管闲事,去你的玉虚堂呆着!”

    叫白木木的看起来不大,一张灵秀可爱的脸,着弟子服,浑身皮肤苍白,眼神空洞没有焦点,像在看钟楚,又像在看所有人:“少尊主玉柬在此,禁喧哗斗殴。”

    他的声音像他的人一样,无波无澜,无悲无喜,像一颗木头。

    钟楚下意识缩着头环顾四周:“白霁尘来了?”

    他拗着脖子足足看了两圈,悬着的心放下来,咬牙切齿的说:“你骗我!”

    白木木拂过手掌的伤,伤口瞬间愈合,光洁如初:“没骗你,在他身上。”

    钟楚顺着他的手指看向洛微生,瞬间觉得无比憋屈,一张脸青紫交加,又连道三声好,长长吸了口气:“方才还敬你是个君子,原来是狗仗人势无所顾忌,你最好别离开白霁尘身边,躲在那祖宗身后一辈子!”

    一群人来势汹汹又去势汹汹,躲在暗处的倪策也舒了口气。

    白木木扶着洛微生站稳:“跟我来,我是玉虚堂的执事,你要取的东西都在我这里。”

    洛微生抚过胸口,硬玉质地突出一块明显的方形轮廓,他心里面没由来踏实了许多,随后有些抱歉地看向白木木:“你的手……要紧……吗?对……不住。”

    白木木没有回头:“无妨,我只是少尊主制作的傀儡,身体发肤皆是枯木所化,没有感情,也不会疼。”

    洛微生暗道难怪,他无悲无喜的样子简直和白霁尘一模一样,确实像是从她手里出来的。

    白木木除了名字奇怪些、皮肤苍白没有血色、眼神不起波澜外与正常人别无二致。

    傀儡术在四方州不算什么秘密,洛微生作为太子,也是见过不少傀儡人的;可那些傀儡无一例外都有明显的瑕疵;如手脚僵硬不协调、不会与人交流、听不懂符咒外的指令等。

    白木木不仅行步安稳,与人对答如流,还会术法、能做执事;两相比较下,白霁尘的天赋有多脱颖不言而喻。

    洛微生有些惋惜,他还没有理清楚对白霁尘的思绪,也不知道要以何种姿态对待她,却也实实在在地为天才陨落而悲从心起——白霁尘若是没有走上邪门歪道,现在不知有多令人侧目。

    玉虚堂内里更是大有乾坤;高耸的天花上繁复的藻井图案,盘龙柱有数人合抱之粗,长梯以斗形蜿蜒而上;上下共三层,井然有序,满目皆是庄严尊贵和修行宝地独有的浓郁仙气。

    光一层就设有十二三个堂口,分门别类,一目了然。

    “尧山弟子服饰形制基本相同,多为白色直裾深衣,饰腰带。唯一不同在绣着云纹的衣缘——以入门时间长短分为霁青、晴蓝、槿紫、殷红;内门弟子、真传弟子、亲传弟子的云纹分别是银,金银相间和金。”白木木带着洛微生到了一处满是方格柜架的房间,取出一珏【1】羊脂白玉的兽形珮交给洛微生,其状如狐,背上生角。

    洛微生接过来端详:“乘黄?”

    乘黄是异兽,可日行千里,瞬越时空。

    白木木点点头:“这一珏玉佩里,右边的属于弟子,里面有一个三尺见方的小千世界,有入门功法,衣着,配饰,和些许疗伤丹药;左边的通常会交给师尊封印个保命的法子——符咒或灵气;遇见危机时只要捏碎右珮,左珮里的东西就会瞬移而至,时机得当能助你活下来。”

    听起来是个保命的灵宝,可他的师尊与别人的不一样,他的师尊急了连自己都保不住。

    洛微生欲言又止。

    他是擦着黑回到望舒峰的。

    天完全晴了,皓月当空,月光柔顺的像纱,铺在树上,映的雪也发亮。风一吹过,树梢上的碎雪洒下来,倒像是天上的星星落下来了。

    洛微生呆在自己的小破瓦房里,从墙壁上的大洞看月亮,听着簌簌声;有一种淡淡的活过来了的感觉。

    他看亲人死在自己眼前的时候,逃出生天的时候,被抓回去受刑的时候,上尧山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死的,没有心,也没有灵魂了。

    他觉得自己是死的,也想要自己是死的,可他一定得活着。

    现在他安定下来,知道了自己到底要什么,才找到一点生气。

    雪消的零散,倒有些不好看。树枝丫还不见春意,地上也东秃一块西秃一块;立春打开窗扉,撩起帘子,在月台上晒上书。

    洛微生来时,她正在指挥着宋昭星,把一床床真丝面的被子往树上挂。那棵树倚着望舒台,树冠几乎遮蔽了一半的屋顶,横七竖八晒上被子后,看着滑稽。

    立春是人间农户逃难来的,习惯难改,看见好天气就要拿东西出来晒晒,望舒台的被子、毯子、墙角的桌子、八尺高的盆景,十钧的贵妃榻,就连白霁尘都被端出来晒过。

    风大了些,一本残缺到就剩几页的书打着卷儿停在洛微生脚下;他弯下腰,探出一只纤瘦修长的手,拂去脏污,看清了残页上的书名——《大衍心诀》。

    立春迎过来行了个礼:“殿下过来了,我去喊少尊主起寝。”

    洛微生把书递过去:“有劳。”

    白霁尘倒不是故意要赖床,昨天为了给小结巴授课,翻箱倒柜找了一晚上的书,睡的实在晚了,她这会儿真没清醒。

    被子都给晒了,她裹着自己的裘衣睡的也香。立春撩起纱帐轻声唤她,光便顺着缝隙落在白霁尘的脸颊上,令她皱起了眉,立春向前探了探:“少尊主,该起身了,姜太子殿下在外面候着。”

    白霁尘还要立做师父的威严,只能不情不愿地起来洗漱。

    美景确是令人百看不厌的,譬如望舒台,崖旁是舒卷的云海,远处是连绵的山岭;云海有浓稠浅淡,山岭也或高或低,四时不同。无论何时去看,都能轻易的发掘一幅画。白霁尘住在望舒峰二十余年了,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也从未厌倦。

    立春和宋昭星都觉得她待在屋里碍事,往阑杆处搁了把禅椅打发了她;洛微生背着站在崖边,对她的前来无所察觉,白霁尘也不说话。她懒懒坐着,捧着脸把远处的山和崖边的白衣少年都容进眼里。

    少年的衣袂柔卷,背影单薄;他用尽全力去卑微,可她分明看见他有一身坚硬的骨;那样的骨撑着他,也撑着姜国皇室的希望;白霁尘觉得上天真不公平,这样高风峻节的人,一定要失去所爱的一切才能走到那个天地定下的高处去。

    “小结巴。”

    洛微生思绪回笼,他回头,一眼看见了那双观音眼,和有着它的少女;他的所有窘迫一瞬间无处遁形,他下意识去拉拢衣袖遮盖裸露的肌肤,摸空后才想起自己已经不再那样狼藉了。

    他想要跪下行礼,听见白霁尘说‘不要跪’,又不知所措地站着。

    白霁尘坐的规矩了些:“行长揖即可。”

    洛微生依言行完礼,看见她肆意打量着他:“你穿着很好看,这身衣裳。”

    白璧无瑕,玉树临风;‘美人’一词放在他身上很合适。白霁尘觉得他穿上这身霁青金纹衣缘的白色道服,比她更像一个仙人。

    自从揣测到白霁尘对自己是见色起意后,洛微生总觉得她心怀不轨,一声好看更是撩拨。他再次气急,红着耳根不知如何接话。

    沉默良久,还是白霁尘先开了口:“你贸然入门,现在就引气入体还是过早,我昨日寻得了一本入门心法,你先试着理解‘气’的道理。”说着拿出了那本残缺的《大衍心诀》,但,哪怕厚颜无耻如白霁尘,也不好意思说她昨天翻到半夜找的心法,破的像被老鼠啃过后又给拿去垫了十八年桌子的老树皮。

    于是她试着找补:“我这本心法……是门派祖传,十分珍贵,我这只有半本。”

    “另外半本,还需入秘境、战妖兽、解阵法,十分难得。你先练着这些……”

    一本崭新完整的大衍心诀被递到白霁尘眼前,堵住了她剩下的话。

    洛微生态度十分诚恳地给她找了个台阶:“徒儿……资质愚钝,不……敢当……祖传心法,徒儿用……昨日领的拓本……就好。”

    白霁尘沉默。

    白霁尘面无表情。

    白霁尘没忍住咬牙切齿暗戳戳:“不识货!”

    这本心法可是她儿时用过的,哪怕破的就半本了,注释可是条分缕析十分详细。

    夫道者,阴阳之纪纲也;天地之大宗也;万物之奥义也;神明之所宅也。

    生而不生,动而不动者,天地之道也。

    变化无穷而不离其宗者,万物之纲纪也。

    虚静皆备,气蕴其馀者,则能上化真矣。

    第一章讲的是道之大观,洛微生看书入神一向快,他一句句读过去,闭上眼,那些字就在脑海里构成了画,周遭环境好像离他远去了,风的声音,光的感觉,虫鸟花草全部消失,只有那些满含奥秘的字诞生在一片洪荒之中,泛着淡淡金光。

    寥寥数字却有百般吸引,他不由自主地靠近,想要再看明白些,却在字体里照见山水树木,花鸟鱼虫,风和阳光以及他自己。

    金字化作光点四散开来,在莽荒中化作一片片景,缭绕着、拼合着,让洛微生重新回到熟悉的大千世界,好像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洛微生睁开眼。

    还是望舒峰,他坐在崖边的石头上,几步之远便是望舒台,白霁尘倚着阑杆在小憩。

    洛微生惊叹于书中奥秘,集中精神重新入定。

    金字重新化作景致,洛微生细瞧眼前的花草,娇弱漂亮的蕊上萦绕着一缕淡淡的气,如丝如雾,逶迤到他身前,被纳入丹田之中。

    不对,不止花草。河流,树木,群山皆如此。

    洛微生不知这便是道之源头——真气,只觉得通身十分舒爽,灵台像被洗涤一样清明,四肢变得强健,感官也前所未有地灵敏起来。

    可不待他细究,那股气突然冲出丹田,直入他心肺,又化作小缕闯入他的四肢百骸横冲直撞,痛得洛微生瞳孔收缩、指尖都发起颤来。

    他觉察不对,用尽全力想要退出这方世界,却是越坠越下,越反抗越痛。

    一缕真气刺入灵台,周遭景致瞬间破碎,变成无底深渊。

    而深渊里,一只庞然大物逐渐苏醒,似乎对这个契机等待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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