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西屋后,铁门重新闭合。

    锁链窜动的动静传来,陶蓉听到这声音下意识便有了反应。

    立即打开食盒,掏出一盅尚且温热的甜汤圆。

    小孩大多爱甜食。

    少爷好歹也是怀胎十月生下的。

    上次陶蓉抱着他,摸他脑袋时,他有人的体温。

    她还摸到了少爷的耳朵,很寻常,形状不算奇怪。

    “少爷,这是甜汤圆,您尝尝?”

    黑影又扑了过来,陶蓉眼疾手快,立即提住了这玩意的后颈。

    这玩意八岁,因为一直饿着,瘦的和猴似得。

    虽然力气大,但被咬了几回,她发觉这怪胎每次都会像个蛮牛直冲过来,没有任何技巧。

    “少爷”

    陶蓉掐住他的后颈。

    就后捏住毒蛇七寸,手中凶残怪胎立即被压制住了。

    少女皮笑肉不笑假笑两下,避开小怪胎的利嘴,尽量放柔嗓音:“今日是上元节,讲究团团圆圆,以往这个时候,每家每户都会聚在一起吃顿饭。”

    “……啊”对方张牙舞爪,漆黑长发遮住漆黑的脸庞,根本看不起表情。

    算了,和他提佳节有什么用。

    听说他一出生就被丢进铜墙铁壁打造的黑屋关着。

    完全就是个小畜生,连人情冷暖都不知道。

    “这汤圆可好吃了,芝麻馅,糯米粉包的,您尝尝,包您喜欢。”

    好心好意用瓷勺喂过去,结果半天小少爷一张口,汤圆和瓷勺都被他咬碎,吃进了嘴里。

    陶蓉将少爷当做未经开化的“野人”来看待。

    再如何凶恶,出身摆在哪儿,再不济,也总归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

    碎瓷片若是卡着喉咙,会出人命的!

    到时候第一个怪罪的便是陶蓉。

    果然,手下提着的小孩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大口血来。

    就要挣脱她的手。

    陶蓉吓出了冷汗,顾不得其它,当下松开怪胎,一手掐住小孩的下颌,令一只手指翻开他的嘴,直往怪胎嗓子眼里抠!

    他的尖牙碰到她粗糙的指头,又碰上碎瓷片,她的手指都割破了皮。

    怪胎的舌头却是滑腻柔软的,直哆嗦。

    陶蓉皱着脸,一点点将瓷勺碎片全部扣出来。

    少爷流了满嘴的血。

    抠出最后一点摸到的碎片。

    陶蓉早已满头大汗,一边拍打怪胎少爷的后背,一边拿出随身的小帕子给他擦血。

    “少爷,碎片不能吃的,快吐出来!”

    无动于衷的怪胎:“……”

    外面突然震天响。

    像来是在放烟花。

    小野兽全身一抖,咬了陶蓉虎口一口。

    陶蓉气笑了,甩了甩手。

    牙口好,力气重,看来没事。

    她将甜汤圆重新推到小孩脚边,再不做多余的事。

    “少爷,你自己趴着吃。”

    吞咽的声音响起,小怪胎被甜香味馋惨了。

    的确在趴着吃。

    是听得懂人话的狗崽。

    *

    陶蓉半年来还是第一次听说夫人下床。

    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她给少爷带去了饭。

    结果两护卫面色凝重,将她拦在西屋外。

    “夫人在里面呢,今日就不用送饭了,明天再来吧。”

    “好。”

    夫人来看亲生儿子,陶蓉自然不多打扰。

    她从未见过夫人。

    只是想夫人重病,下榻都难,又向来不喜少爷的,如今怎么倒突然过来了?

    定是也想念儿子了。

    没想到,她刚转身准备离开,就听见女人咆哮嘶吼声。

    “你这个怪物!就是因为生了你!让我一辈子不得安生!你别看我!我看你一眼就忍不住想杀了你!”

    西屋的铁门哐哐作响。

    一门之隔,有什么和锁链被一同压在铁门上。

    陶蓉惊愕回头,铁门下的门缝内,渗出猩红血液。

    “等等…大哥,屋内真的是夫人吗?”

    护卫神色不变:“当然,你快回去吧,就当做没听见,主子的事,容不得我们下人置喙。”

    “恶种!我如果没生下你,就不会受到折磨,你怎么还不死?快点死!”

    陶蓉提着食盒缓慢往外走,假装看不见门槛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血,假装什么也听不到。

    走出院子,夫人歇斯底里的吼叫声已经停了。

    可陶蓉低下头,鞋底还沾着红艳艳的血。

    西屋又响起夫人的声音。

    “我要一点一点切断你的手脚,让你永远爬不出这里,生不如死!”

    心口猛跳。

    陶蓉回头。

    *

    西屋铁门是从外反锁的。

    因为夫人还在里头,所以护卫只是将铁锁挂在上面,并没有扣住。

    所以当陶蓉冲过去后,很轻易就拿下铁锁,拉开了铁门。

    “你不想活了?干什么?快住手!”

    护卫反应过来拦下她后,陶蓉已经诚惶诚恐跪下了。

    “少爷性命垂危,请夫人手下留情!”

    幽暗的西屋,头一次照进了光亮。

    可却是惨绝人寰。

    陶蓉第一次见到夫人。

    夫人穿着亮色长裙,可那张脸,发青惨白,狰狞而扭曲。

    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死尸。

    她手上握着一把滴血的匕首,抬头时,女人大吼:“滚!”

    陶蓉胆战心惊瞥一眼地上的少爷。

    黑漆漆的小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全身是血。

    铁门敞开,借着明晃晃的日光,陶蓉初次看到少爷的模样。

    全身脏污,瘦小如柴,巴掌大的脸,非牛头马面,除了有一双死气沉沉的黄色瞳孔,其它很寻常。

    陶蓉默默松了一口气,目光触及到带血残指后,她又僵住。

    少爷的右手,无力展开,五指被刀活生生切断了两指。

    “滚出去!”

    陶蓉咬唇,匍匐在地:“夫人,奴婢保证,少爷绝不会离开这间黑屋,奴婢绝对会看住他,请夫人留少爷一命。”

    她被一脚踹倒。

    女人喘着大气,提着匕首摇摇晃晃朝她走过来。

    “下贱的奴婢,你算什么东西?”

    手背被夫人踩着,她反复碾压,眼看刀光近在眼前。

    陶蓉后悔自己多管闲事了。

    这怪胎少爷死了拉倒,她不能死啊。

    “薛夫人停手。”

    一道温润嗓音及时阻止。

    衣袂飘飞,陶蓉眼前立了一人。

    还未看清,匕首落地,夫人已经瘫坐在地。

    明隐道长并未扶起女人。

    反倒视线落在陶蓉和怪胎身上,来回梭巡。

    道士不怒自威:“夫人病体贵重,你们这些人是如何服侍的?还不送夫人回去休息?”

    门外两个小厮战战兢兢过来扶人。

    夫人被半托半搀扶着离开,女人垂着头,青白的脸上再没有半分气焰。

    陶蓉冒到嗓子眼的心慢慢沉下,她不由自主凝向气息微弱的少爷。

    小孩身下,流了一地的血。

    府中人一提少爷,便闻风色变,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异端。

    可夫人毫发无损,身上只有怪物少爷的血。

    怪胎见人就咬,刚刚要被夫人杀死的时候,偏偏没反抗。

    “蓉儿,你快起来,受伤了吗?”

    陶蓉摇头:“道长……是薛少爷受了重伤,可否请大夫为他医治?”

    道长定定瞧她,神色极为满意。

    眼中笑意愈深:“小蓉儿,放心,小少爷与普通人不同,只要未伤及心脏,他不会死。”

    望着那两根断指,陶蓉欲言又止。

    她想说些什么,可抬眸,门外的护卫和道长仿若早已习惯这种场面,皆不以为意。

    被丢在西屋不闻不问的少爷,命和下人一样贱。

    小少爷起初也咬过陶蓉。

    犯不着操那个闲心。

    抿唇,她最终也什么都没说,跟着道长一同退出西屋。

    *

    翌日,陶蓉再去送饭时,西屋内还弥漫着昨日留下的浓郁血腥味。

    她进屋后,恶鬼少爷并没再扑过来咬她。

    侧耳聆听,陶蓉听不见扯动锁链的动静。

    连怪物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心里涌上复杂的心绪。

    虎毒不食子。

    她暗忖,或许这怪胎少爷已经被他娘杀死了。

    陶蓉放下食盒,小步伐去摸索人。

    西屋内的摆设很简单。

    八岁的小孩就躺在木床底下。

    古怪的腐烂味传来,陶蓉心惊肉跳。

    拉着锁链拖出一动不动的小孩,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敢抬起手,去探查少爷的鼻息。

    黑暗中,她并没有那么顺利。

    起初,是小孩骨瘦如柴的胸膛。

    那里被匕首刺过两刀,伤口上凝结了血痂。

    鼻息的血腥味更重了。

    再往上,是圈在少爷脖颈上沉重锁链。

    锁链长年累月圈着小孩纤细的脖颈,导致他的颈项上,都是一圈又一圈的勒痕。

    陶蓉呼吸一紧,才缓缓探到少爷的脸。

    如果他…死了,陶蓉就可以又做回厨房粗使丫头。

    可那又不太现实。

    毕竟道长将她带入薛府,就是为了让她照顾少爷的。

    怀里的人气息很弱,但吊着一口气,还没死。

    陶蓉移开脚,她捡起来,是一本脏污破烂的书。

    脑海里,皆是这少爷跪在地上借着一缕暗光看书的场景。

    不知为何,如此地步,她在这八岁的怪胎身上,反倒看到自己的影子。

    叹气,去端还热乎的甜粥来,她抱起小少爷。

    送了几次饭,陶蓉知道,这恶鬼少爷也喜欢吃甜食。

    上次上元节送了汤圆去,少爷吃后,咬她都轻了,只留下一个浅浅牙印。

    可眼下,软糯香甜的南瓜粥愣是一口都喂不进去。

    一刻钟已至,护卫开门喊她出去了。

    陶蓉抱着小少爷,询问:“两位大哥,少爷受了伤,进步了食,再这样下去也要饿死了,可否让我再多待上一刻?”

    “呦,奇了怪,你不怕这怪胎吗?”

    “…他受了伤,咬不了人。”

    捏着少爷的嘴,少女抱着小少爷仰起头,借用小勺子喂进少爷的喉咙口。

    总算,虚弱的孩子还有求生意识。

    嘴巴动了动,一点点咽下甜粥。

    怕戳到少爷的喉管,陶蓉喂得艰难。

    又一刻钟过去,一大碗甜粥还剩一半。

    “时间到了。”护卫在外面敲门。

    “马上就出来。”

    陶蓉不喂了。

    犹豫了一下,临走时将小少爷抱到阴冷的木板榻上。

    她忍着肉痛,拿出一瓶金创药。

    这还是道长给的,效果极好。

    她每次受伤会用一些,如今还剩一点药粉了。

    全部倒在小孩伤口比较重得伤口。

    末了,将最后一点倒在小少爷的断指上。

    如道长所说,少爷或许不会死。

    但就算他自己忍着苦痛缓过来,又不是大罗神仙,右手肯定残了。

    木板上的被褥也不知道多久未更换过。

    忍着异味,她盖在小孩身上,剩余的热粥、馒头和水全部放在他的头旁边。

    最后,陶蓉走出了门。

    她已经不仅仅是给怪胎少爷送饭了。

    而是兼顾照料一个小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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