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金轮似的朝阳如以往一样从在凡人难以触及地方升起。而日头下的这方草场,依旧是万年不变。

    可于这片土地上供养的子民来说,一夜之间,也可以是生死有别。

    “二十来个人,如今就剩下三人……”背后靠着一只绵羊,失了帽子,灰头土脸的乌格勒喃喃说着。

    而此时正仰面斜躺在草堆上的秋泠燕这才真正确定,昨晚的那些话只是乌格勒的一句安慰而已。

    乌格勒回忆起昨晚,只想起高高窜起的火焰,转眼间所有都化成了灰,在空中飘飘荡荡。

    而那些生为同族却凶残至极的人,骑着马,扬着刀,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可现在好在是劫后余生。

    “嘶……”秋泠燕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乌格勒急忙上前帮她按住那块随意撕扯下来,用来包扎的布料。以免因疼痛而挣扎,导致伤口开裂。

    然而秋泠燕虽面无血色后,可还是摆了摆手,自己摁住了伤口。只是咬牙忍痛的表情让人心疼。

    之后,这片空气中,沉默开始蔓延。只能听见受惊一夜,但此时却安然的牛羊吃草的声音。

    即使是最为智慧的托嘎大爷也没有说话——昨晚他也只是急切下寻了理由,保住了自己和孙子的性命。

    又是一阵沉默,但在这沉默中,三人各自缓了缓神,最终还是拾起了面对现实的勇气。

    乌格勒再次开口:“还好我们还活着,不是吗?”他苦笑一声。

    “嗯……神灵庇佑。”托嘎大爷双手合十,对着天祈祷,老人的指缝间全是黑灰的泥土。

    秋泠燕看着这双手,想到了他处:“阿伯,你们是怎么留下来的?”她现在气若游丝,用西羌语念出来的句子,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托嘎大爷的脑袋瞬间失去支撑般低了下去,有些颓唐:“他们不要人,只要牲畜。可那些牲畜不认他们,他们管不了。所以我劝他们别杀牧民……

    可谁知道,他们把其他人都杀了,本只想留下我,但我死死护着了乌格勒,这才保下他。”

    乌格勒眼神木然,抱着拳头补充道:“遇到他们,是最不好的情况。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葛达部族嗜血的蛮人。”

    秋泠燕又想起了汉人同族的警告,这样的部族,只怕是西羌国主都难以管教。

    可随后她又疑惑了,皱了皱眉头,虚汗从额前滑落:“那他们为什么没有杀我?”

    这样的局面并不能让秋泠燕感到安全,反而又让她的汗毛直竖,心中泛起不安。

    恰巧就在此时,有人向这边走了过来,远远便听见那随着步伐而闷闷落地的脚步声……

    羊群里一片骚动,不幸挡道的羊儿被一脚踹开摔倒在地,扑腾了几下站起,忙向别处跑去。

    乌格勒急忙带着警惕起身,肩背处崩如弓弦,如有什么动作,就会立马虎扑过去。

    秋泠燕起不得身,只得睁着眼睛死盯着来人。

    那人身材粗壮好似黑熊,双眼充血圆瞪。两鬓剃光,其余结成小辫。衣着暗色锦袍配貂皮,不显华贵,倒似中原的武丑。

    “奴才种,让开!不然大爷我一脚把你踹飞。”这人满嘴酒气,想来是一众人等将刚劫来的牛羊宰杀,白日里便饮酒作乐。

    她也听出来了,这人便是昨晚险些让她失血而亡的凶手,很明显,只有他的语调中夹杂着玩耍般的残忍。

    “还不需要您动手”托嘎大爷急忙站了起来,极迅的动作让他的双腿颤抖,但原本弓着的背却意外地挺了起来“乌格勒,让开!”

    他很强硬,把自己先摆在了台前。之后又暗地里向秋泠燕使眼色,表示不要轻举妄动。

    只可惜乌格勒不知这一步以退为进,寸步不动,像个一点就炸的炮仗,没人看着就要上去干架。

    那蛮子先是一幅将怒未怒的样子:“小子!老爷我心情好,不跟你计较!”接着提溜儿转了转眼睛,又看向了还躺在地上的秋泠燕,:“你!你给我站起来!”

    他伸出一只粗短的指头,隔空点了点秋泠燕。

    秋泠燕不敢不顺他的意,忍着疼,在托嘎大爷的搀扶下站起了身。

    蛮子打量起秋泠燕来,竟有些惊喜,只觉得好看,绕是见过美人不少,也不觉她有何处逊色于之前所见。

    秋泠燕没有半分西羌血统,纯粹的汉人,五官便不似草原上的姑娘浓墨重彩,但好在精致小巧,工笔画般细细勾勒。

    可又不似平常汉女温婉,眉目低垂。虽是桃花眼,可却不媚,反增一股傲气。眉梢挑高,唇未点而红,皮肤就算晒黑了,也掩不住自身的俏丽。

    “昨晚没仔细瞧,这汉女人竟生的还不错!要不是从汉地来的,老爷我早就……”对方口无遮拦,想到什么说什么,末了意味深长地一笑。

    秋泠燕眉头更紧了,她可不希望因为相貌而招惹来某些色中恶鬼。

    如果那样的话,她不介意先在自己脸上来几刀。

    “来来来,叫我声塔拉老爷,叫得好饶你不死!”这位自称塔拉的悍匪,转而大笑起来,这样的笑声秋泠燕已经在昨晚领教过一会儿了。

    “大爷您看,我这不是早晚都得死吗?叫与不叫有什么区别吗?”她说着流利的西羌语,唇角勾起一笑,最后落到嘴边的却是嘲讽。

    她暗中下了个赌,赌自己的这条命还得留着。否则以葛达部的臭名声,她早该死了千遍万遍。

    塔拉因这话怒气上了头,刷的一声,直接抽出腰间的刀来,左右横摆了两下,在空中耀武扬威。

    乌格勒见刀光冷铁一出,立马将秋泠燕护在身后,但她却并不如自己想得那般畏惧。

    “胆子还挺大,不怕我的刀把你的头割下来当夜壶吗?”塔拉恼羞成怒,高高扬起弯刀,刀刃在眼前成了一条线。

    可他刀尖还未落下,停滞在乌格勒的脑袋前几寸,随着塔拉阴晴不定的情绪,又将锋芒转而回到了刀鞘中。

    塔拉不知怎的,像是想起了什么,怒气即刻消了大半。

    秋泠燕见此便知赌对了,不管因为什么,她现在还是暂时安全的。

    纵横西羌这么多年,塔拉素来知道什么该,什么不该。

    这小娘们有那玩意儿,说不定杀了会给自己添麻烦,现在还不能杀她!

    接着,他在腰间左掏掏右掏掏,从大肚边上摸了个半圆,终于是掏出了什么。

    秋泠燕很熟悉,那是她爹爹的玉环。昨夜,好像就是因为这个没有被杀的。

    难道还真是因为玉环?那么接下来的话,圆过去了,也许能活,如果出了纰漏,那就是迟来的无常鬼差!

    “我问你,这东西是哪来的?”塔拉抚摸起玉环上的纹路,那些奇特神秘的刻纹。

    “什么是从哪儿来的?这玉环原本就是我的。”秋泠燕不漏怯,仰起了脑袋,一幅理所当然的倨傲态。

    “你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吗?就敢直说是你的!”

    “那你呢?你又有什么认定这是我偷来的?”

    秋泠燕一幅伶牙俐齿,故意绕着弯说话,只知舞刀弄棒,直来直去的塔拉直接被绕糊涂了。

    看来这幅强势的表象还真唬住人了,秋泠燕心里的底气更足了。

    可不巧,糊涂一世的蠢才也会聪明那么一回儿,塔拉反应过来:“你是在耍我吗?老实交代,别最后不舍得自己那条贱命!”

    还在一旁的乌格勒一直不敢擅自行动,没有打断两人的对话,任由两人把他夹在中间说话。

    但此时也跟着紧张起来。

    秋泠燕也只是假把式,来不得真!刚聚起来的底气一下子便烟消云散。

    哪知托嘎大爷突然跪倒在地,朝着塔拉一个劲地磕头:“塔拉老爷,这可使不得呀!这汉女死了事小,可惹怒了……上面那位可事大了!”

    塔拉一听,大声呵斥道:“上面那位?上面哪位呀!能镇得过我葛达部第一大将?”

    这下关键点来了,这个“上面的那位”必须身份够大,还不能出错!

    秋泠燕壮着胆子接话:“我告诉你,上面那位可是……可是你们西羌的……”

    “王子殿下!”豁出去了,好歹挣个一线生机。

    塔拉的脸垮了下来,他其实也知道,这玉环上刻日月轮转,而在西羌贵族间只有王储才能用是金日与银月。

    刚才他一诈,可不就诈出来了吗?

    塔拉丝毫没有察觉其中的端倪。他向来以己度人,把事情的关键点都放在了风花雪月之事上。

    收了汉族女人,这在草原上可不算什么风光事!!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塔拉又问。

    秋泠燕转了几下眼说道:“我一个汉族人,怎么可能甘心被囚,充当你们西羌人的小妾?!自然是逃出来的。”

    “如果你动我,不知道最后会不会惹祸上身呢!”秋泠燕作出一幅嚣张态度。

    这会儿运气大过天,塔拉脸色变了又变,最后什么话也没说,过后塔拉甩手愤然离去。

    还在强撑的秋泠燕身子立刻软了下来。

    “托嘎阿伯,谢过谢过。”她瘫倒在草堆上,拱了拱手。

    “这事儿恐怕还没完,咱们误打误撞碰对了。可接下来,还有一个麻烦。”托嘎大爷叹了口气,想去怀里捞出烟斗,可只落了一手空。

    自此之后,塔拉彻底没来搭理过他们,三人被迫替这些马喂得膘肥体壮,却对牲畜无从下手的葛达人牧羊。而那匹枣红色的小马,也在一群战马中被找到,看来是有人中意它,至少不会丢了马命。

    接着百来号人的大部队,寻着只有西羌人知道的路,向戈壁草原深处进发。

    秋泠燕听托嘎大爷讲,他们估计是朝着焉支山下常年有军队驻扎的要塞行去。

    数日后,银装素裹的雪山在天地交接处出现,压得人显得渺小。高阔的空中有鹰隼翱翔,抬头去看,有时张开的翅膀遮住半个日头。

    塔拉的队伍入了要塞的营帐,虽说是得到许可,但要塞里的混编了西羌各个部族的骑兵对他们可没有什么好脸色。

    藏得住的人,好歹摆了张假笑;藏不住的人,那可就只有下撇的嘴角和眼神中的厌恶。

    似乎这些葛达部的人都习以为常,丝毫不在乎。看来他们在自己人中的名声也是一塌糊涂,不过自傲让他们对别人的不满不屑一顾。

    秋泠燕此前一直老老实实充当着牧羊女的角色,毕竟她出逃出去,不说迷路,这食物来源也是没有的。草原上可不像汉地,随手找找也能寻些野菜河鱼。

    过一日是一日,秋泠燕这样想着,心大得没边,只要不杀她辱她,一切她都能忍下来。

    不过后来有一日,托嘎大爷趁着牧羊没人盯着他们时,告诉了她一些事情,一些之后会很棘手的事情。

    这才让她又紧张了起来。

    “我一直有不好的预感,塔拉的名号草原上的人多少也知道一点,他一贯不服管教。虽说一时会被我们的说辞镇住,但这样难保他不会改变主意。”那天,托嘎大爷随手编着草绳,坐在地上开口说着。

    远处,乌格勒正赶着落单的小羊向这边走来。

    “而且现在他们向着焉支山走,我猜他是去找如今驻扎在那的三王子殿下。如果他把你交给三王子殿下,能不能保住性命,这可就不好说了……”托嘎大爷话未说完就沉默了下去。

    秋泠燕也低了头,半晌才开口:“又一个王子,且容得草民戏弄。他们把我交出去,的确又是一件棘手的事。”

    “阿伯,您说的三王子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塔拉不去找其他王子,只认定了他一个?”秋泠燕好奇起这个将会决定她命运的人。

    无论有多绝望,她还是想能在其中挣得一线生机。

    好在,这一路上塔拉并没有如意料之中阴晴不定。而秋泠燕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也与现在的一切联系了起来。

    …………

    夜色如水,状似安闲却暗藏危机。

    葛达的大嗓门生硬地打断了秋泠燕的回忆:“尊贵的三王子伊苏岱殿下,葛达部的塔拉求见!”

    此时她的左右两侧,立着塔拉的亲信,稍有动作便会落得个人头落地。

    她换去了旧衣,被要求洗漱一番后,穿上了塔拉命人准备的素色衣裙。就像西羌人眼里刻板的汉族美人人形象,素净恬淡。

    今夜如此一番,只为了赶上了秋祭的宴会。要塞里王子与士兵同乐,塔拉也要来凑凑热闹,又或是有别的想法。

    接着厚厚的帷帐被头戴金环,姿色动人的侍女掀开,暖香扑面而来,让人骨头酥麻。

    秋泠燕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双脚踩在样式繁琐却不失华贵的羊毛毯上。

    余光中瞧见之处莫不是玛瑙珊瑚,黄金细银。

    西羌的乐师正奏着乐,炙羊肉在盘子里飘香,镶嵌宝石的杯子里葡萄酒的颜色红得瑰丽无比。

    塔拉带着他伪装的忠诚与善意,在最前方站定,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拜见伊苏岱殿下!”,接着行了个礼。

    接着有人同时从背后推了一把秋泠燕逼迫她也跪倒。

    接着,所有来人都行起了大礼,庄严地跪倒,以头贴地。

    但秋泠燕可没那么老实,她趁人不注意,悄悄抬起点头,向主座的位置看去。

    伊苏岱王子随意地坐在上面,神情倦怠,可看上去却像一只正伸着懒腰的云豹。他很年轻,不会比秋泠燕大到哪儿去。

    眉目间混着西羌的锋利和汉地的周正,可谓精雕细琢般的俊美。

    头戴象牙与黄金装饰的抹额,右侧结了小辫,发尾缀玛瑙与珊瑚制成的配饰。圆领藏青暗纹锦袍,白玉蹀躞带系在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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