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未歇,雪将临。

    夜鸦生怕李泉刖反悔,反复和她确认,“说好了,事后不管得出什么结果,你都放我走,以后也不会如从前那般逮着我不放。”

    李泉刖倚树抱着胳膊闭目养神,闲闲应了一声。

    比起承受剥离鬼神元魂之苦,硬着头皮在千丝万缕的命途中找到属于李泉刖的那条似乎更加简单,夜鸦深吸了口气,做足心理准备后,尖喙张开,小小的眼睛圆瞪望天,双翅扑腾几下带着身体飞离地面,随后,一道足以传达云霄之外的鸣叫自它气腔内冲出。

    夜幕之外,得到召应的金光如长瀑流淌而下,将夜鸦包裹在内,柔和的迎合它心所向。

    一时间不知何处涌来的清风扫向整座皇城,好似祂悲悯的视线,比临春的第一场雨更加仁慈;也好似祂的衣袖,轻柔拂过石砖瓦砾之下每一个饱受生老病死之苦的生灵。

    硕大的“卍”字缓缓沉下,映入李泉刖的双眸中,像一道拘魂的符咒将她紧紧捆绑在这贫瘠的世间。

    在恍惚间,李泉刖仿佛参透了冥冥之中与她息息相关的一切,纷乱庞杂的画面飞速闪逝,不等她去思考一二,眼前的一切突然都消失无踪,只有两只绿豆圆眼眨巴着。

    夜鸦在李泉刖面前挥动着翅膀,试图将她游离的意识拉回身体,“喂喂喂,你发什么呆呢,给点反应,到底听不听你的卦象,不听我走了!”

    李泉刖口齿干涩,喉舌滚烫,等终于反应过来时,这才感受到自己头痛欲裂,耳道嗡鸣,后背早被冷汗浸透,一片湿凉。

    她抓住树干稳住身形,低头轻喘了几口气,这才问道:“看到了什么?”

    夜鸦突然像泄了气般耷拉下脑袋,“事先说好,我没框你。”

    “说。”

    “世人命短梦长,一生所求都在五行之内,往往几个字就能说尽几生几世的坎坷酸楚,但你……”这个结果连夜鸦都不太相信,它没办法说服自己,因此言行举止格外踌躇,“我问了你想问之事,上苍也给了回应,可我什么都没看到。”

    夜鸦刚说完又觉得这个答案定然不能让李泉刖满意,赶忙找补,“不是我眼力不行,而是得到的答案就是空白,上苍对你无言相赠。”

    李泉刖一脸漠然,“没了?”

    夜鸦颓然摇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心不定,替你问卦时不小心看到了别人,虽然与你无关,可不得不说,那人命格之贵重,可谓世间罕有,日后绝非等闲之辈。”

    李泉刖闻言蹙了蹙眉。

    “只可惜命数这种东西难说的很,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他若傲视群雄,必有身边人承他业果;他若蝇营狗苟,反叫身边人福禄双全。”说着说着,夜鸦像是累了,干脆斜斜躺下去,将翅膀当成被子包裹住身体,无欲无求的继续说道:“本来就是折寿的阴损事儿,偶尔干一次也就罢了,结果该看的没看到,不该看的看了一大堆,偏偏还是个命重之人,我现在感觉自己哪哪都不舒坦,不会说断气就断气了吧,这样也好,总好过被你折磨落个身死魂消的下场,要是有的选,我下辈子一定要当人,找你报仇,一雪前耻。”

    李泉刖充耳不闻,弯腰伸手,掐住夜鸦脖子将它提到面前,“说清楚,谁的命格贵重?”

    夜鸦懒得挣扎了,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死皮赖脸的回道:“我哪知道!我又不认识他。”

    李泉刖指尖凝气,细丝快速勾出一道绰约的人影,五官还没添全,夜鸦聚精会神看了眼,当即大叫,“对对对,就是他,感情你俩认识啊,那真是巧了。”

    “呵。”

    一声冷笑自李泉刖口中传出,她卸力放开夜鸦,目不转睛看着她亲手勾勒的青年身影渐渐消散,面露些许意义不明的嘲弄和讥讽。

    就这样看了好半晌,直到第一片雪花悠悠飘下落在李泉刖鼻尖,她似是被抽干了力气,看起来身心俱疲,妥协一般自言自语:“好一个留白不答,好一个无言相赠。”

    无意识间她伸手抚摸腰间愿灯,掌心下落空空如也,她这才想起来,为了避开鬼神通天耳目,她放任生魂踪迹暴露设法将亓官守引到她与谢慈安面前,以亓官守的立场必然对她出手,就连亓官守自以为抓到弱点捏碎愿灯的机会都是她亲自给的,这才让她顺利夺得片刻自由之机。

    她想为自己寻得另一种可能,一种能逆转乾坤的可能。

    上有天皇,下有地狱,逆施倒行的六百年早就耗断了李泉刖生而为人的一切可能,天下之大无处栖身,为人所用终无自由,没有谁能一直这样不人不鬼地活下去,她想投石问路,却不想会得到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她不太明白,夜鸦为什么会看到谢慈安的命格,他们的缘分早在她投门鬼域时就该断尽了,即便相逢也应当是见面不识,各走各路……

    夜鸦答应李泉刖的事情已经做到,见她心情急转直下,生怕再出变故,悄咪咪地挪动步伐小跳至墙角,翅膀一闪,巴掌大的身体被带飞起来,越过墙头就要入空隐去。

    谁知好似有人预料到一般,在夜鸦逃离之际,一张符箓冲天而起,瞬间化作一张密网拦住去路,不曾设防的夜鸦没来得及收力,一头撞进陷阱之中,密网似有所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直至将夜鸦捆成粽子。

    “啊啊啊啊啊!李泉刖你耍我!”

    她收敛心神,眼看着夜鸦哐当落地摔了个结实,这才似笑非笑着开口,“差点忘了,除我之外,盯上你的还有别人。”

    李泉刖嘴里这个“别人”,指的自然是恨不得将夜鸦千刀万剐的谢慈安和亓官守。

    可夜鸦自己不清楚,它恍然一惊,突然想起来了些别的事。

    它从酆都逃出后不敢多作停留,一路向北,精疲力尽之际掉进了这口枯井里昏睡过去,两夜大雪将它埋在井底,外加周围人迹罕至,它饥肠辘辘无力动弹,干脆任由自己昏睡。

    那几天它被积雪裹着,睡得迷迷糊糊,依稀只记得期间好像有人来过,从井口给丢了两个硬邦邦的馒头给它,在井外徘徊一阵后就离开了。

    夜鸦虽然胆小,但因体内融合了鬼神元魂之力早已是可以叱咤一方的大妖,即便意识不清,游离的神识还是让它看清了那人的动向。

    一个年过半百佝偻着身子的老妪,在雪地里捡到了它偶然掉落的尾羽。

    夜鸦感念她投食之恩,传音将自己身携血疫的事情告知她,希望她丢下尾羽就此离去,莫因一念之差染上无妄之灾,可那老妪根本不听劝阻。

    到底是蓄谋还是偶然,这对夜鸦来说并不重要,人生于世各有各的机缘和磨难,那老妪非要带走那根带着血疫的尾羽,就说明她命里有此一劫,理当生死自负,一切后果与它无关。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儿?

    这符箓能压制修为,一看就知道是出自灵门的手段,夜鸦一时之间挣脱不开,惊惧之下只能扯着嗓子鬼哭狼嚎向在场唯一能施以援手的人求救:“李泉刖我求你了,你救救我行不行!我就是一只没有大本事的鸟,我承认我好色贪食非良善之辈,可我也没真的害过谁,就连你心心念念的鬼神元魂也是突然掉进我窝里的,不是我偷来的!我要知道这玩意儿吃了会让我从此变成不详之物,我打死都不贪这些修为。”

    李泉被它吵得有些心烦,“我又不会为你主持公道,跟我说这些没用。”

    这一夜实在太长了,长得令人感到厌烦。

    李泉刖忙忙碌碌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夜鸦落网,谢慈安必然在赶来收拾残局的路上,她愿灯碎裂狼狈不堪,头脑不清时擅自用悬翦剑出手伤了亓官守,若此时再见他,她没法给出一个合理解释。

    她不想被谢慈安讨厌,所以她必须要离开了。

    ……

    亓官守察觉到生魂受人指使在此处游荡,知晓有人从中作梗,走时特意吩咐卫兵不要轻易接近夜鸦,如若发现异样,用符钳制即可,夜鸦中计被擒,亓官守身受重伤,为免牵连旁人,谢慈安将亓官守送到司天台后孤身前来。

    穿过无人照料枯草丛生的池塘,在一座枯井旁,谢慈安看见了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夜鸦,费劲地在地上蛄蛹。

    看起来是只平平无奇的鸟,的确只有巴掌大小,玄色的羽毛在月下泛着漂亮的蓝色光泽。

    谢慈安还未靠近,便听到它尖锐的爆鸣声:“凡人!离我远一点!”

    他并未停下,踱步走近,在它身侧蹲下,细细打量一番,才说道:“我没记错的话,你叫阿裟。”

    “你怎么知道?”夜鸦滚了半圈,看清来人,疑惑出声,“哎?你不就是那个……”

    “哪个?”

    天机不可泄露,夜鸦骤然收声,胡乱改了说辞,“我见过你,知道你和李泉刖挺熟的,实不相瞒,我和她也挺熟的。”

    这话落进谢慈安耳中就变了味道,他莫名想起李泉刖此前的说辞,她亲口承认,是她将夜鸦从酆都驱赶到这里,至于细节,并没能真正说服他全然相信她一面之词。

    鬼域使者多狡诈,且手段奇诡,他刚刚已经见识过了。

    月撒肩头,衬得谢慈安眸色愈发深重,他开口反问:“所以,是她指使你做的?”

    夜鸦一听这话有漏洞可钻,为保小命忙不迭往李泉刖头上栽,“对对对,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都是她干的,和我没关系,你要算账就找她,千万别找我,我什么都没做!不过她向来神出鬼没,你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估计拿她没什么办法,看你行事手段出自灵门,想必背后有人罩着,你们这种高高在上的家伙生平最讨厌跳梁小丑在眼皮子底下蹦跶,既然这样,我愿意弃暗投明为你效犬马之劳,作为条件,只要你开恩,千万别把我交给六道门下,日后我定然衔环结草报你大恩!”

    谢慈安手肘搭在膝盖上,指腹来回摩挲着,唇瓣紧紧抿直,看不出喜怒。

    半晌后,他眼睫掀起,忽然笑了,笑意不带温度,“卖主求荣,果真是胆小如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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