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蝉鸣,绿荫底下也躲不掉炙热的浪潮,唯有一处偏僻不得宠的小院,清凉荒芜。

    今天是祝知秋穿越过来的第七天。晨起净面时,侍女为她端来一盆水,水花晃悠悠,飞溅出盆外。

    祝知秋垂眸盯着面前斑驳的铜盆,水质污浊,真不知如何下手。她扶额,喊道:“小易,给我换盆干净的水。”

    小易是她的侍女,此刻坐在门外的阶梯上打盹,懒散惯了,没有反应。

    祝知秋把铜盆端起猛然一砸,“砰”一声巨响。

    小易瞬间从台阶上窜跳起来,勾着脑袋走进来,语气惊恐:“三小姐,怎么了?”

    祝知秋靠在圈椅上,柳眉蹙起,抿唇道:“这水太脏了,你看不见吗?”

    小易仓皇不已,紧着嗓子道:“知道了,小姐,我现在就去换。”她端走铜盆,跨过门槛转弯,身影消失在视野中。

    许久没回来。

    祝知秋叹气,习惯了。原身三小姐是祝府庶女,生母难产亡逝,自身性格懦弱并不受宠,府里的人见风使舵,对她十分怠慢。

    唯一的优势,大概是一张出色的容貌,就算是营养不良,瘦弱朴素,也遮不住惊艳之色。

    府女眷之中无出其右,沉鱼落雁之姿。

    祝知秋反应平淡,她在现代就是这么张脸,而且还是富二代,花不完的钱,享不完的乐,人生从来没有过烦恼。

    想到这里她叹息一声,当时就不该仗着年轻糟蹋身体,三天没睡觉猝死在她的五层豪华大别墅内。

    虽然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但这憋屈日子她头一回过,穿越运委实不好!

    这破屋子越看越不顺眼,祝知秋起身往外走去,在偌大的后院闲逛,这一路居然畅通无阻,她直直走来了宅门口。

    嘈杂的争执声,攒动的人头,剑拔弩张,所有家仆都聚集于此,难怪刚才无人阻拦她。

    祝知秋眉心一拧,闹事都闹到祝府来了,难道她家要破产了?到时候她小破屋都没得住,送去给糟老头做妾,可怜!

    她表情瞬间严肃,挤进人群。

    听见外面的人来势汹汹:“你们祝氏制墨营生二十余年,我原本很信任你们,哪晓得一直赚黑心钱,不要脸!”

    祝家家主首当其冲,皱眉道:“李老爷,合作了近十年,我提醒你一句,林氏新型制墨事出反常,便宜没好货,我言尽于此。”

    祝知秋抿唇,她听懂了。看来是祝氏的竞争对手林氏制墨研制了一款物美价廉的墨条,抢走了祝氏大部分生意,现在长期合作对象李老爷求退钱退货。

    事出反常,必然有诈。好在她瘦小,轻松挤开人群,靠近风暴中心,拿起一根林氏墨条,凑近嗅闻,眉心渐蹙。

    此时,一辆富丽繁贵的马车停在了祝府宅门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掀起车帘,食指戴着翡翠黄金戒指。

    马车主人嗓音低冷清越:“那儿在闹什么?”

    小厮回答:“回世子爷的话,祝家是做制墨生意的,听他们的话,似乎是李老爷觉得祝氏赚黑心钱,正要求退钱呢。”

    祝氏制墨?

    魏寒穹略有耳闻,提起了点兴趣,他掀开车帘,淡漠视线落在祝府门口,突然他眼眸一动,寒眸眯起。

    朱红大门口站着一素衣小女娘,人生得瘦小,声量却大:“父亲,我觉得这墨条一股怪味。”

    祝慕青正准备训斥女儿不成体统,但女儿已经把墨条直直抵在他人中处,眼眸坚定明亮。

    骑虎难下,他眼眸中闪过一丝尴尬。

    一股刺鼻的味道钻进鼻孔内,祝慕青并不意外。林氏初初制作出这款墨条,他便派人偷买过来,当时便觉得这味道刺鼻难忍,只是便宜货不可能样样都好,他便没多想,如今女儿倒是点醒了他。

    趁着祝慕青恍惚之际,祝知秋说出了自己的猜想,语气笃定:“父亲,这墨条虽然便宜,但恐怕有毒啊!”

    早在现代时,祝知秋身为富家千金,便深知有些从商的人没什么良心,为了降低成本做缺德的事。这林氏墨条味道刺鼻,大概率是为了防腐加入了苯酚,对人体具有极大危害。

    祝慕青赶紧推开那墨条,训斥道:“有毒还给你爹闻!”

    话虽这么说,但此时再看向这存在感不强的女儿时,眸色很深。

    “这墨条只是味道刺鼻,如何证明有毒?”李老爷咄咄逼人,他们怕不是狡辩吧!

    祝慕青抚着胡须,沉默。

    祝知秋虽知道里面加入了苯酚,可这是古代,她直接说出口,会被人当成疯子吧。

    她想了想,柳眉一挑道:“快快快,把我家的墨条还回来,到时候中毒身亡的时候,可别赖上咱们。”

    “你!”李老爷气得面色涨红。

    祝知秋不搭理他,吩咐家仆道:“还不快帮李老爷把咱家墨条搬进去。”

    “是!”

    一箱箱墨条往府内搬运,李老爷拦都拦不住,急急道:“快给我退钱!”

    祝知秋笑道:“放心,原价退给您。”

    小女子削瘦的身形临危不乱,苍白柔弱的面容下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

    也许是家中不受宠的女郎,所以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魏寒穹手肘支起,撑着额头,他盯着祝知秋那没几两肉的苍白脸颊。

    若是给她娇贵的养着,也许会变成一颗红彤彤的水蜜桃?等到那时再这般伶牙俐齿......

    “世子爷!”小厮突然唤了一声,只见魏寒穹跳下马车,朝祝府走去,没理睬他。

    他着急跟上去。

    祝慕青见自家墨条物归原主,赔本买卖,心中叹息一声,摇摇头,正待转身,余光中一高大男子身着蟒袍,信步朝祝府走来。

    他诶了一声,认出了人来,忙低头叩首:“魏世子,您怎么来了?”

    魏寒穹言简意赅:“来你们这订货。”

    祝慕青心中喜滋滋,讨好一笑:“嗐,犯不着您亲自来!”

    祝知秋瞧见父亲一脸谄媚,感叹古代商户的地位实在低,遇见达官贵人只有跪舔的份儿。

    她的视线不由转向了那位世子爷,不料和他对视个正着,心脏猛然一跳。

    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墨如寒潭,仿佛为她织了一张网,将她牢牢束住,握在他的掌心。

    他容貌出奇英俊,身量极高,肩膀宽直,一身金尊玉贵的蟒袍,玉带束住劲瘦腰肢,往那一站,就是不容忽视的威压感。

    在场的家仆,包括那位李老爷,听闻是世子爷,皆快速勾着背脊,战战兢兢不敢抬头,非常整齐。

    祝知秋有一瞬间的惊怕,仓皇下移开视线,他刚才居然一直在看她?

    是因为她没行礼吗,入乡随俗,她行个大礼?

    心里两个小人在打架,突然听见祝慕青恭敬道:“魏世子,明个我就把您定的货送去您府邸,成吗?”

    魏寒穹抬手指了一下正在搬运的金丝楠木箱,随意说道:“就这些吧,不必放回去,直接搬去定国侯府。”

    李老爷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脸色煞白。

    祝慕青含笑,仿佛没注意到这件事,对魏寒穹作辑:“好咧,我立刻派人搬过去。”

    魏寒穹颔首,甩袍离去时,蓦然回首,指了一下一旁站得笔直的小女郎,问:“这是你女儿?”

    祝慕青一惊,说道:“正是在下的女儿,不知世子爷......”

    魏寒穹缓缓道:“看来你这做爹的怠慢,不若送来我府上养着。”

    掷地有声,他留下这么一句话,不多解释一句,上马离去。

    人群里掀起微弱的谈论,祝慕青一记冷眼扫过,安静下来。

    祝知秋咋舌,去他府上养着?她虽才穿越过来,但也认了解过古代生活。

    他越界了吧?

    祝慕青回头,看向女儿的表情十分复杂,“进去吧,你瞧你,一出来就招惹上大人物。”

    祝知秋不懂,这个招惹是好事还是坏事?她还是第一次遇见魏世子这类人,现代人是内敛含蓄的,这男人有种势不可挡的冷傲张狂,她从没接触过这类人。

    可直觉告诉她不要多问。进了宅门,她朝自个院落走去,便听见祝慕青道:“我陪你回去,为父许久没同你说过话了。”

    祝知秋道:“好的,父亲。”她引人跨进暗沉的木门,指着大堂内唯一一张凳子道:“父亲你坐这吧,我站着就行。”

    祝慕青眼底闪过尴尬,扶须道:“这群见风使舵的下人,竟敢如此轻慢你!”

    祝知秋心道,她这副身子这般瘦弱,他竟也没注意吗?

    可眼下不是翻旧账的时机,她给了个台阶下:“他们打我的脸,不就是打父亲您的脸吗,我看他们简直不把您放在眼里!”

    祝慕青立马义愤填膺:“你放心,秋姐儿,为父以后为你做主,看谁还敢给您脸色。”

    祝知秋心中一喜,面上却正儿八经:“多谢父亲为我做主。”

    祝慕青嗯一声,受住了这一声道谢,他顺势在唯一的一张凳子上坐下,琢磨着说道:“你是如何得知,那墨条有毒?”

    祝知秋心中咯噔了一下。

    现代的那些事情,她是决计不能所出来的。

    但也就噎了那一下,祝知秋很快反应过来,说道:“幼时女儿曾中一次毒,在外边院子里躺了一天没人理睬,后来自己就好了,清醒后便没办法忘记那味道。”

    祝慕青听罢,心下对这女儿十分愧疚,叹息道:“秋姐儿,我平日公务繁重,怠慢了你,你可想要什么补偿?”

    祝知秋此刻只有一个想法,她抬眸看向祝慕青,认真道:“父亲,我想要学习制墨。”

    ——

    女儿家,本该待字闺中,到了合适的年纪就嫁出去。

    祝慕青思索半响,眸色略深,却答应了她:“你可以去铺子,但需以轻纱蒙面。”

    祝知秋只想学一门傍身的手艺,不假思索道:“我会的,父亲。”

    祝慕青颔首,离开前,悠悠说道:“叫父亲太客气了,以后就叫爹吧。”

    祝知秋愣住。待到了晌午,便是流水的摆件送进了她的宅院,破败不堪的小屋倒也显得有模有样。

    也许是对她今天表现的奖励吧,祝知秋意识到这一点,却感到难以言喻的紧迫感,愈发觉得她得主动谋生。

    第二日,她乘着马车,去了祝府在京城的一间制墨铺子。

    铺子名为“祝风华”,门口人来人往许多客人。

    小易气恼道:“若不是林氏弄了那些名堂,咱们家的铺子生意更好!”

    祝知秋没理会,抬眸看向那块华丽明亮的牌匾,这一刻她感到她的人生真的天翻地覆,不似从前。

    她提起裙摆,走进铺子。

    女郎削瘦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野中,魏寒穹坐在高头大马上,手掌握住缰绳,驭马的姿势游刃有余。他淡淡道:““真是巧啊,又遇上她了。”

    明明人已经不见了,他的视线仍旧锁定在门口,仿佛布了一张无形的网,随时准备收束。存在感极强,难以忽视。

    萧觉一顿,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谁啊?”

    魏寒穹拉住缰绳转了个方向,面向他轻嘲道:“你这副贱相,我都想打你。”

    萧觉一顿,面容讪讪。

    此时魏寒穹已然翻身下马,阔步朝祝风华走去。

    “开屏孔雀,四处招摇。”萧觉嘟囔一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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