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自称在大学被何教授恶意挂科的学生,举报何轻云在校以权谋私,收受贿赂,甚至说她学术不端,就连刚升的系主任的职位都是靠不当手段谋来的。

    整篇文章,没有任何人证物证,只有一个人在视频里愤慨激昂。

    张俊宇忍着怒气看完,在她的认知里,妈妈对待工作认真负责,清洁廉政,做任何事情都有理有据,以理服人。

    她绝不相信妈妈会做这样的事。

    这个人像受了天大的冤枉和委屈,视频最后特意加了对何轻云的不解和不忍心,好像事实就是如此,倒显得他是个大义灭亲,公正廉明的侩子手。

    他层层累积的怨气极易煽动人的情绪,看视频的网友无一不感同身受窝火大骂。

    视频被各大媒体转载,张俊宇最先看到的就是顾文任职的那家媒体,还是词条主持人。

    她点开南河日报查看相关文章,全文依托视频里讲的学术不端,私受贿赂等现象进行评论,文章作者完全根据视频主观臆断地把妈妈当做品行不端的人来评论批判。

    她窝火,视线往下一扫,看到了这篇文章的作者:顾文。

    她狠狠吐出一口浊气,愤怒返回。

    评论区有人惊讶,有人保持观望。

    还有人……

    洋洋得意地为给她们家打了多少个骚扰电话而兴奋。

    新闻发酵了两天,当事人没有任何解释,学校那边给了个成立调查组的通告。

    舆论一边倒,愤怒的声音占据大多数,张俊宇不能忍受妈妈被人辱骂,她匿名在下边努力地为何轻云解释。

    可是,个人的解释丢进铺天盖地的愤怒中,显得尤为渺小。

    自以为占据了道德高地的网友用惩治,活该等字眼来掩盖他们骚扰辱骂的恶行。

    不得已,张俊宇换了张电话卡。

    正值五一假期,张俊宇买菜回来,电梯门打开,她关掉做菜视频,抬头的瞬间瞳孔收缩,有人用红色的喷漆在墙面上歪歪扭扭喷下:何轻云,下地狱!

    “何轻云”这三个字还被打了个叉。

    恶意从头顶倾盆而下,张俊宇颤着身体倒吸冷气。她回过神推开家门,跟弟弟懵懂的眼睛对上,紧张的面色才堪堪缓和。

    弟弟没事,自己出去没多久,他应该没发现外边的异常,那么,妈妈也没事。

    她自我安慰,在弟弟迷茫的目光中大步走到妈妈门前,悄悄推开门缝,看到床上被子隆起,妈妈躺在床上睡觉,她的心跳回归正常。

    她垂头魂不守舍地走回客厅,敲门声响起。

    张俊宇猛地抬头警惕地看向房门,想到门口的大字,则更多了一分害怕。她不动声色地轻吁气,用尽全身勇气抬起沉重的脚步,走过去。

    然而就在她快要走到房门,门突然打开了。

    门后出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他脸上反光的眼镜片让张俊宇微眯起眼,网上那则落井下石的报道使她感到眼前的这张脸面目可憎,虚伪至极。

    她盯着那人自信愉悦的嘴角,沉声对弟弟道:“别让他进来!”

    张知意从沙发上起身按照姐姐的吩咐堵在顾文身前,而张俊宇则在顾文不知所以的眼神中迅速跑去厨房。

    “知意,姐姐怎么了?”顾文弯下腰平视怒瞪他的张知意,用以往一贯温柔的声线问着。

    张俊宇出来,顾文抬眼,立即赔上尴尬的笑,“小宇……”

    “知意,起来!”

    张知意只管按照姐姐的话做,张俊宇眼神犀利,迅速打开手中的水壶盖猛地一扬手。

    “啊!!”

    刚烧开的滚水泼洒出去,全浇在了顾文身上。

    他捂着被烫红的脸,摘下眼睛,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别再厚着脸皮来我家了,不欢迎你。滚出去!”

    顾文维持不住面上的斯文,他皱起眉,额头青筋凸起,表情扭曲如同扯下了伪装的面具。

    张俊宇拿起周边能用的东西对他打砸推搡,顾文躲避不及被推得连连后退,冰冷的门板照着他的脸砸去。

    他站在门口,脸色阴沉,沉默好久,对着墙壁猛砸一拳愤然离去。

    家里安静下来。

    这两天,张俊宇和弟弟在家做事小心翼翼,她无时无刻不在忧心,尽自己可能把妈妈保护好。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忽然地,一群根本没见过的陌生人毫无预兆地登门拜访,他们说从网上得来的地址,没有恶意,出于好心来探望,个个手里拿着花束,说出的安慰的话,提及的事,一次次不经心地掀开妈妈的伤疤。

    妈妈神情木讷,却泪流不止。她思维滞塞,说话不畅,面对一群人接二连三的询问无法正常交流。

    张俊宇不想从前的事再次提起,但面对这些人好意的关心她不知怎么拒绝。

    近期接踵而来的电话,短信骚扰,多得让人崩溃,她不知道妈妈看到听到了多少,她只知道妈妈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今天,她能做得就是催促他们尽快聊完。

    他们问东问西,没完没了,最终,张俊宇强行把他们请了出去。

    果不其然,晚上,妈妈大哭一场,她陪着一晚上没睡觉。

    第二天早上,闹钟电钻般钻入她的脑袋,她昏沉醒来,头痛欲裂,关掉闹钟,迷糊地看向对面床上未被吵醒的的妈妈,松了口气。

    她费力从地铺爬起来,尽量不发出声音,左摇右晃地出门走进厨房。

    饭桌上,弟弟坐在她对面,妈妈还没从卧室出来。

    她起身,这时,妈妈卧室门打开。姐弟俩看过去,门口走出瘦骨嶙峋微偻着身子的妈妈,她步伐悬浮,张俊宇跑过去搀扶她到餐桌上,将盛出来的汤放在她面前。

    何轻云目光无神,发抖的手捏着汤匙舀了一勺汤,汤在勺子里波涛汹涌,她的手抖个不停,汤洒了一半。

    接着,汤匙与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手没力气,勺子摔进了碗里。

    妈妈垂着脑袋,看不清情绪,饭桌上气氛低沉。

    张俊宇伸手捡起汤匙给她舀了勺汤,吹了吹,递到她的嘴边。

    她看到妈妈的面部浮肿,眼皮千斤重,耷拉着抬不起来,嘴唇禁闭,呼吸逐渐沉重。

    她举着勺子在妈妈嘴边,等得手腕酸痛不堪。忽然,妈妈站起身,张俊宇和弟弟神经一紧,看着她摇晃着身子走进厨房。

    勺子和碗再次发生碰撞,张俊宇揉着发酸的手腕和弟弟坐在餐桌前发愣。

    她强撑着微吸气,让自己镇定,安慰不敢动筷的弟弟:“先吃饭……”

    “啊——”

    厨房发出一声惨叫!

    他们猛然抬头起身跑向厨房。

    “妈妈!”

    张俊宇冲到厨房门口被妈妈跪倒在壁橱前面目狰狞地嘶吼大哭的模样吓到,目光僵硬下移,看到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的妈妈抱着的左手上,满是不断流下的,鲜红的,血液……

    汩汩涌出的鲜血浸染衣襟,淌了一地,刺得她头晕目眩。

    浓重的血腥扑面,充斥整个厨房,张俊宇看到妈妈的手,貌似,缺了一块……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妈妈!!!”

    惊恐夹杂颤抖的哭腔,她看到一根鲜血淋漓的手指从菜板滚落到她的脚边。

    “啊!!!”

    弟弟看到那个微蜷着冒血的躺在地上的手指头惊悚大叫,吓傻在原地。

    何轻云右手握着沾血的菜刀,“咣啷”一声菜刀从她发颤的手里滑落,砍断的手指流着鲜血砸上银白锋利的刀刃,成股,淌到地上,连成片。

    “妈妈!!!”张俊宇颤抖着跪倒在她面前抱住她血腥通红的左手崩溃大哭,吓得脑子停转,嘴里直念着“妈妈”。

    她脸上涕泪纵横,泪水砸在鲜红的双手上。

    何轻云毫无血色,汗水直流,疼得大哭,大喊,大喘着气。

    血流得更快了。

    一时间,厨房里三道哭声混杂了痛苦的,悲惨的,心疼的,不知所措的各种情绪在一起,哭得直叫人腿软。

    张俊宇用身上的布料一圈圈裹住妈妈的手,声颤力竭地喊:“知意!打电话,叫救护车……”

    救护车鸣笛在清晨大道上响得人心颤。

    医院里,张俊宇缩在地上怀抱双臂背靠冰凉的墙面,医生出来让家属缴费,她站起身,鲜血浸透的上衣把胳膊肘都染红了,医生眼神复杂递过费用单,刹那间,她委屈心酸至极。

    无人给她排忧,她憋着眼泪,怕旁人看到她身上大片晕染开的血迹害怕,快步进入电梯,电梯里的人个个悄无声息地往角落里退。

    电梯下降的这一瞬间,张俊宇突然想通了,她想明白了,自己是做错了。

    她不应该瞒着妈妈的病不让家里人知道。起初,她是害怕妈妈独自出门被欺负,会受伤,才把妈妈关在家里,即使自己和弟弟每天尽力照顾,可他俩本质上还是在上学的孩子,总有照顾不周,解决不了的事。而她不想让奶奶知道是因为那时爷爷刚去世没多久,怕受不了打击。伯父伯母呢,人家在国外好好的,总不能三天两头往这儿跑吧。

    可她一意孤行导致的结果是什么呢?

    是妈妈的病情加重,被网暴,被骚扰,最终精神失常地自残住院。她现在孤苦无依了,控制不住了,这才发现之前的所做所想是多么幼稚可笑。

    不过好歹,她不是等妈妈病无可医才醒悟过来。

    电梯门打开,奶奶的电话打来。张俊宇垂眸盯着手机,电梯里的人陆陆续续从她身旁走出。她接通电话,走出电梯,不再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她还有家人。

    奶奶来的时候双手提满了补品,幸亏身体不错,要不看她着急得步履蹒跚的模样,张俊宇真怕下一刻奶奶也倒下。

    病床上,妈妈的手指包扎好了,因哭闹消耗大多精力,正打着点滴昏睡。奶奶眼含热泪仔细描摹妈妈消瘦的脸颊,良久,悠长地叹息一声,目光转到孙女身上。

    她低着脑袋伤心内疚的可怜人模样,任谁心里再有不满,也得心软的把话全咽肚子里,不忍再说她一句。

    何况,有什么好批评的呢,这孩子也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来保护他们。

    奶奶温柔地摸了摸小宇低顺的脑袋,捧着她的脸蛋语重心长道:“以后出了事,千万要及时跟奶奶说,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你才多大。奶奶是年纪大了,倒也不至于连个人也照顾不了,都这个岁数了,见过多少生死离合,不用担心我能不能受得了……”

    “嗯……”张俊宇抿着唇,所有的委屈酸楚霎那间开闸似的聚在眼窝,剔透的泪珠擦过脸颊盛在奶奶的掌心。

    奶奶心疼地叹气,“真是可怜了我的小孙女小孙子。也是奶奶有错,没经常来看你们……”

    张俊宇默默地摇着头。

    第二天晚上,伯父伯母从国外赶来。

    经过医疗检查,何轻云神经系统受损,医生建议住院观察,如果将来有需要可以转到对面精神病院,那里有专门的医生治疗照顾。

    张俊宇当场否决住精神病院的提议,那里没有家人,没有她的照顾,妈妈怎么受得了。她也绝不愿意相信不久的将来,那个能在大学讲台上侃侃而谈,教书育人,聪慧漂亮的的妈妈会与精神病患者生活在一起这个事实。

    “我不想让她去精神病院生活。”张俊宇闷在伯母怀里大哭。

    “好好,不会的,不会的。”伯母搂着她轻声安慰。

    妈妈可能被送进精神病院的事在伯父伯母和奶奶的承诺安慰下打消,不过以目前的状况来看,住院治疗是少不了的。

    虽然没人因为自己隐瞒病情而责怪她,但她自己却自责不已,难以自处。

    这天晚上,一群人轮翻照顾妈妈,张俊宇终于不用担心受怕。她悄悄出了门,浑浑噩噩中,走上了医院对面大楼的天台。

    五月初,凌晨夜里的凉风冷冽。

    张俊宇趴在天台的护栏,发丝飘扬,脸被吹得透红,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少女模样,那双清亮的眸子却在此时暗淡无神。

    她站在楼顶俯瞰这个城市,出神了好久,视线慢慢落在对面的病房。

    一扇扇窗户如同电视机般上演着人生百态,此时,张俊宇正像电视外的旁观者,视线从每一扇窗户扫过,观看他们的喜怒哀乐,恍然发现,自己也身在其中。

    如果这是假的,是在演电视,该多好啊。

    可惜,冷风起,吹走了她最后一丝幻想,全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她精神绷紧,想起,妈妈还在病床上。

    “妈妈……”张俊宇垂眸呢喃,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妈妈无精打采,发病暴躁的画面。

    想起医生说的话,有些人可能一辈子也治不好。

    一辈子……太长了,她接受不了,受不了妈妈就此坠入深渊,一辈子当个头脑不清醒的病人。

    她走上台阶,风大了,外套被吹起,簌簌作响,清瘦的骨骼在强劲的风中轻微晃动,她低头向下看,萌生想要向下坠的念头。

    她闭上眼,向下坠的时候,会有风托住她,然后,她就无忧无虑,了无牵挂了。

    天台上的女孩被风吹开了双臂,身体微倾。

    忽然,电话铃声闯入,扰乱了她的思绪。

    “奶奶。“她的目光眺望远方,平静道。

    “小宇,太晚了,早点回来啊。”

    张俊宇喉咙滑动,身体窜上一股闷热,她低头向下看,忽感眩晕,往后退了一步。

    “……好。”

    挂了电话,她坐下缓着极速跳动的心脏,眼前是病床上神志不清的妈妈,年幼的弟弟,年迈的奶奶,还有……

    她闷声哭泣。

    爸爸,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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