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卞和玉没有任何反应,她又极为歉意地补了一句。“不好意思啊,卞使节。我现在就去将帘子给合上。”

    但说完她却不动,好整以暇地倚靠在座椅上,瞧着卞和玉的窘迫模样。

    卞和玉试探地放下双手,光刺得他的眼角泛红,只轻轻一阖眼,眼眶里积攒的泪就落了出来。

    他听出了商司予话中的嘲弄,轻摇头,无奈地笑起来。眸子里的光也晃动起来,只是跳跃的光影如刀剑般伤人。

    ——他居然真的畏光。

    看来他是有长年的眼疾。

    商司予可不管。

    她咄咄地逼问:“你为何要让公良溪篡改卦象?”

    卞和玉的神色倦怠,含笑眸子看向她。“不为何,在下只是略微提点了一下。”

    “商司予很是恨我么?若非公良溪篡改卦象,你现在就不能够站在这儿同我说话了。”卞和玉双手交叠着支起下巴,散漫地说道。“我可是让她救了你。”

    言外之意就是——

    公良溪是为你而死的。

    公良溪的死怪不了任何人,只怪你自己。

    攻心为上,卞和玉懂得这个道理。

    “可是……”商司予面色苍白,略有些颓然地说。“卞和玉,若是你不说,她就永远不会知道。”

    日光泼洒进来,直直地映射在卞和玉的眼眸上。可他偏偏也不知躲避,轻仰头候着日光的降临。

    他的眸子近乎透明,像是一块瓷白的琉璃,眼角却是艳红的,寒梅一样的血色。

    “所以,你就打算一辈子隐瞒她。”卞和玉眸色加深。“但其他人可不会帮你瞒着她。”

    商司予发怔。

    卞和玉动了动眸子,勾起唇角笑道:“祝史大人,你可知,公良家的后人都有着篡改天意、改写历史的能力,各国诸侯王恰就都缺这样的人。若是吴国亡了,她便会沦为齐国权势的附庸。”

    “这样只会成为一个恶性循环,公良溪可以是吴国的祝史,也可以是齐国的祭司……但始终不能是她自己。”

    “使节想说些什么?”

    “怀璧其罪,公良溪恰好就是那块璞玉。”卞和玉不置可否地笑笑:“我想告诉商祝史的是,在这样诡谲的乱世之中,你保不住她。”

    此时此刻卞和玉告诫的模样同公良俭相重合。

    ——“阿溪,她逃不掉的。”

    公良俭也说过这般话。

    细小的尘灰飘扬在空中,被日光映衬得犹如屑金。

    商司予蓦地站起身来,乌黑发亮的瞳仁没了焦距,她不可置信地后退,连连说道:“不会的,不会的。”

    卞和玉的神色意味不明,似乎已预料到了她的反应。

    商司予见他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怒气油然而生。

    “因此卞使节便要擅自决定公良溪的生死么?”商司予冷声说道,斜睨着他。“两年前的宫变,你不是最会袖手旁观了么。这次你为何要提醒公良溪篡改卦象、以身入局?”

    “不为何,公良家的人都活不长久。”

    商司予的瞳仁骤缩,眼里藏着痛色。

    “祝史大人,不是么?”卞和玉抬眼正瞧见面前的女子瞪着他,声音依旧具有蛊惑性。“公良家的后人就是活不过而立之年,公良俭是,公良溪也是。”

    “所以提不提醒,公良溪都会死。她作为公良世家的后人,你当真以为公良俭将她保护得极好,她便什么也不知晓罢?”

    “卞公子可是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一点腥都不沾。”商司予眉眼带着凛然的冷意,“不愧是周朝的说客,嘴皮子功夫真是了得,我自愧不如。”

    卞和玉无奈地叹气,好似在悲悯商司予的经历。“说到底,还不是商祝史你违拗吴闵公的命令,做小伏低过了这么些年,这次为何突然这般莽撞?”

    “明明只用对吴国的涝灾置之不理就好,商祝史既已选择在闵公底下苟且偷生,且与之‘同舟共济’,为何偏偏调转方向、独坐孤舟?”卞和玉狡黠地勾起微红的眼尾,语气温和,格外轻描淡写。

    “你看如今,不仅丢了吴闵公的青睐,还折了一个公良溪。”

    铩羽的鹤始终飞不出深宫,她本就只是权贵们身边的玩物,恰如镂空的花纹般,只是一件若有若无的装饰。

    ——她同权贵之间不是唇亡齿寒、相互依存的干系,只是附庸与被附庸的干系。

    无论是国师府的地位,还是“祝史”官职的殊荣,以及闵公的信任,都只是上位者短暂的“施舍”,一旦生出嫌隙,这些都统统消失不见。

    商司予自嘲地笑起来,恍若一株随烈风飘摇的蒲公英,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太过于渺小了,却还自不量力地去违拗吴闵公的命令、献上关于涝灾的“大凶之卦”,这些事她一律都不该管的。

    ——明明只用做一个听话的奴仆就好。

    至少这样,公良溪不会死。

    “在下两年前就说过,您太贪心了。”卞和玉似觉无趣地玩起腰间的环佩,抬眸看她。“鱼与熊掌不可兼而得之啊,祝史大人,要是能够两全其美的话,您如今还会这般痛苦么,诸侯国之间又还会相继生出争端么?”

    卞和玉在一步步地击溃商司予的心理防线,他无疑是一个极为出色的政治家和说客,攻心计可是信手拈来。

    “祝史大人,既然下定决心了与闵公风雨同舟,那就得必须摒弃良心这种东西。”

    商司予向后跌退几步,不小心磕到了座椅上,传出喑哑的声音,扬起一片尘灰。

    卞和玉缓缓走至她的身前,扶住她不稳的身形,眼神晦暗不明。“若是像您这般三心二意,既想得到上位者的青睐和殊荣,又不停地向下张望、倾听民间的疾苦,但这怎么能行?”

    ——纯粹的坏人和纯粹的好人是最好当的。

    纯粹的坏人便心安理得,纯粹的好人便为信仰而死。

    但偏偏商司予当不了。

    卞和玉倒是没说错,她就是一个贪欲极重的人。

    她既想要苟延残喘地活,对世间疾苦又无法视而不见。

    “两头都想要讨好,祝史大人。”他垂着红色琉璃般的眸子,似笑非笑地循循善诱。“后果就是这般,得不偿失。”

    商司予抬头,轻灵的双眸为雾气所氤氲着,一片模糊。

    “这条路是我选错了…吴国的涝灾一事我不该过问,”商司予心怀悔恨,“这样我就不会被关入地牢,阿溪她也不会…不会为了我而篡改卦象,也不会死去……”

    说至最后,内心绷紧的心弦突兀地断掉,她竟泣不成声。

    她知晓,卞和玉说得一字不差。是她的莽撞违拗了吴闵公,招致了杀身之祸。公良溪也是因为想救自己才如此决然地篡改卦象。这一系列的连锁反应,都是因她献出的那副关于涝灾的卦象,商司予百口莫辩。

    她也不能辨。

    商司予垂下湿润的眸子,默默想道。

    “吴闵公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不是么?”

    她像是为卞和玉所蛊惑,不受控制地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商司予才反应过来。这番话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同卞和玉说的,吴闵公一日不死,她就还是吴国的祝史,依然得看闵公的眼色行事。

    况且眼前的这位周朝的年轻说客,是敌非友。

    他总是能轻易地揣测到她的心思,商司予自认为对吴闵公的恨意是藏得很好的,甚至闵公都未曾发觉。

    但她也不能继续否认,任何谎言在他的眼皮底下都是不攻自破,破不了的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商司予勉力定下心神,轻笑道:“两年前我是起了弑君之心,但前几日我在地牢之中就想通了,何况方才又受了卞使节你的教诲。君君臣臣,君为臣父,臣为君子。吴闵公高居人上,本就有生杀予夺的权利,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祝史,又能奈他何?”

    “与其整日活在腥风血雨中担惊受怕,还不如穿好我这身官袍,捂紧自己‘祝史’的头衔,安生地侍奉吴闵公,”她挑眉道。“毕竟只用抬手篡改一下卦象,就可赢得闵公的青睐,还能光耀国师府的门楣,引人惊羡,何乐而不为之?”

    她被奴化了。

    若是能安逸度日,谁还想着虚渺的未来呢?

    虽然侍奉闵公这样的君王并不长久,他不懂得权势之道,已经被恨意所蒙蔽了双眼,如今的周天子,以及其他的诸侯王也已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但秉烛夜游、及时行乐显然已经成为了这位祝史大人的信条,居安思危这样的话术她是绝对听不进去的。

    卞和玉先盯了她一会,才意味不明地笑起来:“看来两年不见,祝史大人变化极大啊。起先那般执拗,现下受了在下的两句告诫,便能变通过来,真是不易啊。”

    甘居人下的臣子并不多,如果不拼命献媚讨好君王,向权势的上方攀爬的话,只能成为一只蝼蚁,随时都能被当作替罪羔羊,死无葬身之地。

    商司予这话说的没有丝毫问题,她虽有弑君之心,但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与吴闵公同归而尽,无法做到全身而退,况且她也不想放下现在的权势和地位。

    但她真是这样想的么?

    商司予想扭转局势,于是反客为主地走向卞和玉,目光始终搁置在卞和玉艳红的眼尾上,“卞使节若是我,也会这样选,纯粹的坏人更好当,不是么?”

    ——毕竟活在吴闵公的威压之下,想做一个纯粹的好人,那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这是对卞和玉委婉的拒绝。

    今日卞和玉将她约在参商殿这样隐蔽的地方见面,所要同她谈判的绝对不仅是这些,方才他只是抛出了冰山一角。

    卞和玉是想要同她合作一起刺杀吴闵公,他两年前就知晓商司予对闵公有着深切的恨意,况且这位祝史又是唯一能近得了闵公身的人。

    她绝对是合作的第一人选。

    但商司予可不想同卞和玉搅合在一堆,他就是一个狡诈的猎人,看似温润似玉,嘴上说着同舟共济,但如若遇到险境,他定会毫不犹豫地背弃盟友,悠然离去。

    没准还会俯下身笑吟吟地补上一句:“我都自身难保了,还顾得上商祝史么?你便自求多福罢。”

    沉香的气味清雅而不落俗套,悠悠地传入商司予的鼻息之中,她的神思渐渐清明。

    原是卞和玉走近她,当真倾身过来,眸中的情绪交杂着,晕出一团浓墨。“我没想到商祝史您会拒绝我,毕竟如今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吴闵公现在被恨意彻底地蒙蔽了。”

    商司予的肩背微向后缩,眸光闪烁不定。

    “无妨。”

    卞和玉似乎觉着她的反应好笑,退后几步,眉眼舒展开来。“顺水推舟,即便祝史拒绝了,我也可以帮你杀了吴闵公。”随后他的声音低下来,带着些委屈的意味。“但祝史貌似不需要我。”

    光影移至幽黑的地板,沉寂一瞬。

    “随你。”商司予强忍住心中的惊涛骇浪,面目平静地说道。“吴闵公死不死,于我而言,都无伤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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