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篇终卷 01 】

    “吴公薨了!”

    临近傍晚,北山外的钟鼓响了起来,沉闷厚重,像是为刚驾崩的吴公所扣响的哀鸣。

    伏跪在大殿的奴仆们战战兢兢的,身子几乎要与地面相贴,在听到了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之后更是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触怒了坐在高位上的人。

    毕竟那是嫡长子庆许,吴国将来的统治者。

    庆许冷哼一声,原本紧绷的精神在听到这个丧闻之后似乎放松了,身体自然而然地向后倒去,几乎同这高位融为一体,双手扶着两侧。他身量不高,双脚又有了离地的不踏实感,调整了好半响才舒服地喟叹一声,神色隐在光影的暗处,显得晦暗不明。

    *

    相较于吴国大殿上的相安无事,后殿就有些触目惊心了。

    吴公已经接近古稀之年了,面目狰狞地倒在棋盘上,入目之处都是浓稠的血。雪白的棋染上了暗红的血色,像是一枚血棋子,格格不入。倒是那漆黑如墨的棋子因为血的缘故多了些润滑的色泽,在黯淡的光线中黑得发亮。

    “滴答——”

    是棋子落下的清脆声音,当然还伴随着血液的滴落声。

    这盘棋已经接近尾声了,黑白棋交织成网,快要布满了整个棋盘。

    “滴答——”

    血沿着棋盘上的空隙形成一条、两条小河,又顺着桌沿流出去,汩汩流动的声音并不大,在空旷的殿堂上却显得格外清晰。

    而端坐在吴公对面的年轻人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魇住了,他的手中还执着一颗黑棋,对手的暴毙而亡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这场景太过诡异,以至于吴公薨逝的消息放了出去,依旧没有人进到这间殿室里面来,守在门前的侍卫们六神无主,等待着公子庆许的到来。

    “哒——”

    卞和玉将手上的黑棋放在了棋盘上,清脆的落子声此刻却不那么悦耳了。在落子的那一刻他便回过神来,站起来身默默走开,离桌案上那盘局稍远了些。

    “公子庆历到——”

    他跪下,身姿依然挺拔,抬眼看向门外。

    黑压压的一大群人逶迤在庆许的身后,仿佛是要去征战沙场一般。但这些人的气势就不如长年厮杀、驰骋疆场的将士们了,都是些大腹便便者、衣着华丽者。尤其是庆许,一袭淄色宽大的袍子,上面用金丝银线勾勒出了龙蛇腾跃之姿,看得人晃眼。

    这下不是去驰骋疆场了,而是去泰山进行封授仪式。

    “罪人卞和玉”,庆许冷冷逼视着跪在地上的年轻男子,甩袖反问道,“为何要杀吴公?”

    这声“罪人”一出来,站在庆许身边的大宰倒吸一口冷气,连忙匍匐在地,劝诫这位沉不住气的嫡长子,“卞先生是周朝的使节,此次是来赴宴的。怎可能杀害吴公,又怎可能是庆公子口中的罪人呢?”

    庆许已经过了天命之年,眼神凶狠,夺眶而出的都是不耐烦,他一字一顿地警告道:“我做什么,不需要大宰来教。”

    伏跪在地的老人已年过花甲,白发纷飞,他仍是不死心,“庆公子,吴公薨了,如今吴国无人摄政,乱作一团,今时不同往日了……”

    “行事都应当三思而后行,”他将三思后行说得悠长、沉重,接着又继续重复道,声音苍劲有力:“今时不同往日了,庆公子。”

    霎时间狂风大作,他的话似乎散落在空中了,成为一个个紊乱的字符,拼凑不起来了,不知道庆许是否听见了。

    庆许敷衍地说了句,“知道了,大宰。”

    这件事就没了后文,白发苍苍的大宰被扶了起来,双眼含着凄楚的情绪。

    “卞和玉,回答我。”庆许一抬手,便有几个侍卫前去将吴公的尸体用绸布覆盖住,接着抬出了殿外,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落在吴公身上,而是直直逼视着卞和玉,仿佛要将卞和玉屈打成招。

    大宰看着庆许的举动,摇了摇头,身子颤得连同花白的胡子也一同颤了起来,浑浊的眼再不复清明。

    ——吴国的命数就要到头了。

    卞和玉淡眉疏目地跪着,身姿依然清正,他不慌不忙地说道:“庆许公子何必如此相逼,证据都明摆着了,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他的声音轻如柳絮,同时沉如钟鼓,犹如鬼魅在耳边低语,“以死谢罪,庆许公子如若真有孝心,想要替父报仇的话,杀了我便是。”

    大宰心神俱是一惊,灰白眉毛下的眼睛猝然放大,一错不错地盯着跪在桌案后的卞和玉。

    ——是他小看这个从周朝来的使节了。

    庆许的眉头紧皱成一团,此刻他处心积虑,谋划了这么多年,天子之名和中原霸主他势在必得。但偏偏这时,周朝派来了个使节,周王室本就式微,天子名存实亡,可他周围的臣子都忌惮着卞和玉,大宰还让他不要心急。

    还有他的父亲,吴闵公,活得那么久,霸占吴国的“君位”一直不肯放手,害他做来了这么些年的嫡长子。

    不要心急,不要心急!

    他已经等了三十年了!他从最初的血气方刚到现在的力不从心,他已经过了天命之年了,难道还要再等么?

    不甘和热烈的情绪几乎全部迸发出来,凭什么卫国太子那么早就即位?而他偏偏要等,况且已经等了三十年了,难道他还有下一个三十年么?

    正在庆许犹豫不绝之际,卞和玉抚了抚跪得发皱的衣衫,站起身来莞尔笑道:“庆公子今年已经五十有三了罢,真可惜啊。”

    他仰头叹息一声,仿佛真的是在替庆许可惜。

    庆许神情僵硬,衣袍宽大得纷飞起舞,可他一动不动,脸上挂着的,都是触目可及的愤怒。

    站在他身旁的大宰冷哼一声,说道:“你可惜什么?天命之年正是男儿的血气方刚的时候,况且吴国地大物博,极尽地势之利,此时正待庆许公子施展抱负。”

    “在下只是可惜吴公畏畏缩缩,不敢称君却霸占君位三十余年,清福是享了,”卞和玉适时地顿道,看了眼庆许随后笑笑继续说:“只是可怜了我们庆许公子,是罢?”

    “大胆!”

    这次不是大宰出声反驳,而是庆许大声地吼道,他额头上的青筋都立了起来,浑身的寒毛也不知道竖起了多少,声音发着抖。

    不知过了多少刻,久到窗棂透不出一丝光亮。

    官员们依然站在公子庆许公子的身后,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等这位老公子的吩咐。

    “来人,将卞和玉带走罢。”他抬手吩咐那些身穿黑色劲装的侍卫,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想必真是动怒气,“押入地牢,择日问斩!”

    “庆公子。”

    轻灵如风的声音止住了那些侍卫的动作。

    众人都侧目,卞和玉也抬头。

    声音的主人正是吴国掌管祭司与卜筮的祝史商司予,一身青灰色的织锦衣裙,上面的星月纹从颈侧一直延伸到腰际,神圣而雍容。

    庆许眼中还盛着余怒,额头上的青筋若隐若现,猩红的面庞狰狞,他扫了一眼群臣。

    “臣昨日用龟甲卜了一卦,是关于吴国的未来。”她也伏跪在地,同刚才的大宰一般,继续说道:“兆纹模糊不清,看得见的纹路却密密麻麻、交织成网,此是凶卦。”

    “那之前公良俭所卜的‘泽佑吴国,海晏河清’的吉卦又算什么?”

    她能感受到公子庆许的眼神愈来愈沉,她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卜筮出的卦象过了两年便会失灵,这是一副卦的时限。国师死去已经两年有余了,所以此卦失灵也不足为奇。”

    “但吴国近来都是一派百姓安居乐业的海晏河清之象,为何突兀地出现凶卦?臣多卜了几次,依然是兆纹交错横生的凶卦,本想着来告诉吴公,没想到今日……”

    “哦?”庆许不怒自威,说道:“那商祝史现在想怎样?”

    商司予神色淡然地笑了笑,“公子有所不知,臣在卞先生来到吴国之前,也曾卜过一卦,卦象并无异常。但自卞先生来了,这卦象便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此卦事关吴国朝政局势,卞先生又与卦象有些关系······”

    她看了眼卞和玉,但恰好的是,卞和玉漆黑的眸子也一错不错地看着自己。

    呼之欲出的话语似乎被什么给禁锢住了,她的目光只好别开,游离到了桌案上的那盘棋,几乎已经成了血泊,至于吴公的身体也已经很快地干瘪下来,软绵绵地倒在棋盘前。

    庆许甩袖冷哼道,“商祝史,你这是想就此放过他?”

    商司予立刻以额附地,“公子息怒!”

    大凶的卦象本就预示着血光之灾,更不能硬碰硬,以简单粗暴的杀人方式来破此类卦象。但他只要想起两年前的那场大火,自己的腿脚的脸都折在了里面。而这一切的主谋就是眼前跪在地上的卞和玉。他恨不得啖他的肉,但奈何于周朝使节这层身份。

    他同他父亲吴闵公一般,都是色厉内荏、欺软怕硬的主,面对卞和玉,内心更多的是恐惧,他不敢贸然行事。

    大宰仔细观察着庆许的神色,听懂了商司予的意思便开始旁敲侧击,道,“公子,祝史说得在理,卞和玉虽是个威胁,但他现在已如案板上的鱼肉一般,杀他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庆许神色微动,红色的面皮痉挛着。

    “卞和玉虽然是周朝派遣来的使节,可毕竟也杀害了吴公。无论如何也不该放走此人。”她垂头看不见庆许的表情,将早已放在心中的话尽数吐出,“只是卦象因此人而变,贸然杀了卞和玉恐怕会引起更大的变故。”

    大宰适时而动,“不如将卞和玉拖入天牢,让商祝史治一治他。”

    吴国有“天牢”和“地牢”两大牢狱。

    这“天牢”很有来头,早在吴国建立之初便有了,历代都是由一国之祝史掌管着。神乎其神的,“天牢”是天堂的炼狱,进入这里的,多半是些为天理所不容的不祥之人。其间的人虽不会死,但会日日夜夜遭受凌迟之痛。

    这“地牢”便是人间的炼狱,里面阴冷潮湿,进入其间的犯人遭受残忍的极刑,见效极快。再凶神恶煞的犯人,不消半日,也能被屈打成招。而在犯人入狱的翌日,便是他的死期。

    卞和玉此前对吴国的“天牢”也略有耳闻,闻言没什么表情。

    过了这么些时刻,庆许的怒气也消了下来,想着如今周王室虽然衰微,但这个天子之名对不少的诸侯国仍有威慑力。卞和玉既然是周朝亲自派遣来的使节,天子委他以重任,现下他又有了杀害吴公的罪名,那将此人拿捏在手里,也是一枚筹码。

    ——杀害诸侯王,本就是大罪,本也该立即问斩。

    只是碍于卞和玉周朝使节的身份,大宰才如此劝诫他不能杀掉卞和玉。庆许遂又想起卞和玉求死之时的神色,带着讥讽的笑意,让自己杀了他。

    那就更不能让此人死了。

    庆许当即便转了念头,但君无戏言,他只好脸色铁青道:“卞和玉虽是周朝使节,但他罪孽深重,竟杀害了父亲”,他作愁苦悲痛状,“父亲这么多年励精图治,教百姓而亲万民,才有如今的海晏河清。我还未尽足人子之情,父亲便身殒此处,若只是将卞和玉打入天牢的话,怎能解我心头之恨,又怎能堵住百姓悠悠之口?”

    身后的官员一个二个见庆许又发声了,想到眼前这位老公子便是未来的国君,还来不及思考,话就已经到了嘴边:“公子说的是啊!吴公天伦还未享尽,臣等也未尽到君臣之义,吴公便被他国来的人给杀害了,如果就此放过了此人,臣第一个不服!”

    越来越多的声音随意附和道:“臣不服!”

    “臣也不服!就应该严惩此人,以安国心!”

    “……”

    卞和玉在宫室内低眉顺眼地守着,墨发散了几缕随意披在肩上,他又垂起了头,仿佛就是案上的鱼肉一般。生杀予夺,虽然都在官员们的口中,但他竟毫不在意。

    庆许的话也没说错,这天牢相比于地牢,无论是刑罚还是待遇,的确是轻得多了。但这群臣子这时却曲解了他的意思,原本就差的脸色变得更加铁青了。

    商司予听出了其中的隐语,再次向庆许行了一礼。

    “公子放心,卞先生杀了吴公,犯了重罪。”商司予悠悠道来,“他的死也是早晚的事,只不过因他与卦象的变动有了关联,这才让他残喘了些时刻。”

    “卞和玉要进天牢,不在这一时。”

    吴国信奉鬼神,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对天的旨意向来都是不问缘由,直接心领神会地遵守的。所以也不难奇怪为何商祝史会左右君王的想法。

    庆许神色稍霁,疑惑问道:“那商祝史有何打算?”

    商司予早就打好腹稿,额发上已经隐隐出了汗,吴公虽然信奉鬼神,但她深知,这位庆许公子向来是不问占卜祭祀一事的,也不从过问她的意思。所以面对吴国的下一位君主,她不得不小心翼翼。

    卞和玉适时地抬头,同商司予有些惊慌的眸子相对。

    那双眸子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来,商司予经年累月地同龟甲占卜一事打交道,原本就迟钝的她很难看出这位远道而来的周朝使节的想法。

    商司予很羡慕这样的人,自己的冷静都是被权势所压出来的,似一层厚厚的蚕茧,束缚了自己的所有,而她却要莞尔笑说,谢主隆恩。

    窗格被帘子死死地遮住了,透不出一丝光来。

    她定了心神,双手交叠在头顶,说道,“公子现在就可将卞和玉打入地牢,等他受刑之后,臣再将他带入天牢。”

    “等到臣将卦象的异常解开之后,届时,便是他的死期。”

    “死期”二字,商司予咬得重些,殿外的钟鼓又被扣响了,官员们心神俱是一震。庆许听了此言,眉目间的愁色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更多是晦暗不明的残忍杀意。

    他又向跪在桌案边的卞和玉看去,他的身姿依然清正,眼中是幽微的笑意。庆许不知为何又,看到他这般模样,怒气又升了上来,甩袖转身,大跨着步子走了出去。

    但转念他又一想,跪在那的也已不再是“周朝使节”加身的卞使节,而是他吴国如今的阶下囚,已经是个死人了,又何必同死人置气?

    他沉闷的嗓音传到了臣子们的耳中,“来人,就按商祝史说的做,先将卞和玉拖入地牢。”

    庆许走在回宫的路上,望着矗立在天际的红墙,天空被大片大片的乌云所笼罩,他不知为何,身子越来越轻飘,仿佛真的成了空中的那些庞然大物,彻底笼罩了整个中原。

    从今以后,他就是吴国的当权者了。

    至于那中原的天子之名,早晚也是他的囊中之物。

    而另一边的殿堂内,吴公身上的血液似乎已经流尽了,变为一具干瘪的尸体。血液蜿蜒成了一条小河,轻微地汩汩流动在漆黑的地板上。商司予直愣愣地看着那幅场景,久久移不开眼,仿佛大仇得报。

    卞和玉在走侍卫的前面,待到走近商司予身前时,他停了半刻。

    商司予也不知卞和玉要做些什么,只愣在原地没有动弹。只不过在这时,她更为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神色,这位心事都藏在心中的年轻使节,此刻却将一些情绪放在了眼里,至少能被她轻易地察觉到。

    卞和玉生得温润无害,方才的他隐没在黑暗中,神色淡淡,仿佛一尊失去了香火,少了供奉却仍睥睨天下的白面玉佛。而现在这尊玉佛自己走入了光亮里,脸上多了些生气,也多了些商司予可以看见的怒气。

    ——在怪她。

    她脑子里面浮现出了这个想法。

    可是她明明救了她,庆许并不信任天意、卦象一事,她冒着巨大的风险替卞和玉争取了活命的机会,他为何要怪她?

    商司予有些后怕,心神为之不宁不安。

    莫非他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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