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司予的验证没有出错，她演奏古乐器的音调就是有问题的，但这些古音调却乱中有序，不易为人察觉。
“想来是在古音这方面有极高造诣的人，防止让你学到真本领，以此编出乱曲，用来混淆视听的。”
青音找来的教习先生如此说道。
陆长鹤果然是故意教错了她，若是在祭祀上奏响的古音是错的，那必然会激起诸侯王和卿士的怒火。
那她这个祭司的结局定是相当悲惨，陆长鹤就是想借此来让自己替他做事、为他所用。但这或许也是卞和玉所指使的，就是要压自己一截，要让她知道：即使坐上祭司这个无比崇高的位置，也永世不能翻身。
商司予身在藏书阁内，翻阅着古音经论，但怎么也看不下去，她不由出神地想——
齐国的女子生来就要学习祭祀之礼，这其中当然也囊括古音经论和古乐器的弹奏学习。这就意味着，每个女子都有成为齐国的祭司的可能性。
即便祭司的身份没有门槛，但祭祀的权利背后也是由上位者来把控，绝不可能如此明目张胆地选奚奴成为祭司。
这是对诸侯王的不敬，更是对神明的不敬。这令商司予也很是惊异，陆长鹤既然想摆脱卞和玉的控制，为何还要听令于他……
陆随少年心性，根本不懂得权术争斗间的龌龊；陆栖山太过古板清正，根本争斗不过日日刀尖舔血的卞和玉。
陆家惟一可抗衡的陆长鹤却早已倒戈，心术不正、助纣为虐，正一步步将陆家推至死亡的边缘。
看来齐国陆家的倒台已是不远了。齐国现在所有的臣民想必都在讨论齐国祭司的人选，但人选一旦确认，便不会再做出任何的变更。
接下来，施家无疑会成为齐国的掌权者，包揽齐国所有的权术，齐善公也会成为一个傀儡。
可施闲云贪欲极重、心狠手辣，虽不及公子庆许愚蠢，但也是不相上下。齐国若是交至他的手中，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所以卞和玉是打的这个算盘么？
手中的书页传出“沙沙沙”的声响，压折的页角抚弄过她的手心，带来些痒意。
“祝史大人，别来无恙啊——”来人的声音勾着笑意，但嘲弄的意味占了上筹，商司予抬起眸子，恰好看见了张恻，依旧是那张风华绝代的、却令人作呕的面皮。
商司予迅速将古音经论给塞到书架上，背脊贴紧书架，双手也同样攀紧架沿，但眼眸依然清泠冷静。
就是眼前这人兵不血刃地杀掉国师府几十条人命，也是眼前这人禽兽不如地虐待青音，更是眼前这人言笑晏晏地戏耍她数十年之久。
飘荡的浮萍还在飘荡，可这人又来了。
但庆幸的是，如今她还能有负隅顽抗的选择。
张恻含笑看向她缠着绷带的双手，垂下眸子说道：“看来阿予的身手还是不减当年哪，不然怎么能跳出鸣啼殿？”
青音说得没错，张恻如今就是一个双面派的人物，既为卞和玉做事，却又暗中勾结陆长鹤。但或许他早就起了谋逆之心，陆家才是他的下家，卞和玉只是他的退路。
商司予淡淡道：“张大人说笑了，本就是陆先生自己掉以轻心了——他根本就不知道我会武。”
张恻眸子一暗，叹声说道：“早知是该告诉陆长鹤。但在下实在是也没想到，阿予你的经脉早已寸断，武功也被废除，身手竟还是这般好……”
说完他眉目之间当真有失落之意，好似又在惶恐些什么，“真是可惜，阿予当初实在不应该背叛我，不然你如今就不会受到卞和玉的掌控和压迫。”不过商司予很清楚，都是这人在装模作样。
不堪的、罪恶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之中，黯淡的天光下，她看向眼前这个虚伪至极的人，不由得失笑。
张恻就是那个豢养蠹虫的人，若是有人背叛他，他从不会心慈手软，因为他手底下的喽啰太多了……
“张大人又想让我替你做些什么？”商司予轻掀眼皮，漠然地瞧着他，“不过这次不像从前那样，我依然有拒绝的权利。”
“从前是哪样？”张恻的声音恍若鬼魅之音，阴凉而深幽。“罢了，我不会再强求你做些什么。这次是齐善公想见见你。”
……齐善公想见见她？
齐善公似乎素来与卞和玉不对付。他虽是收留了逃亡中的卞和玉，但她隐约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微妙。
张恻瞄了一眼书架上她刚放上去的古音经论，默默抽离眸光：“齐善公很想见你，当然了，也得看阿予你这个大忙人究竟得不得空。”
商司予似乎想到什么，眸光闪了一瞬便熄灭，“齐善公如此有诚意，张大人亲自送来邀约，那我自然是却之不恭。”
--
齐善公将见面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三日后，恰好也是新任祭司上位的时候。
翌日辰时，天边扯起一道青白光亮，扑簌簌的小雪倒是没有落下，昏暗的庭院中飘起绵密的雨丝。
浅灰的锦履却踏破寂静，来人撑着油纸伞，伞面是精美的苍绿色，伞柄镶着一道玉穗，倒像是剑柄。
彼时，商司予正坐在寝殿中的梳妆台前，右手摊在案上，左边一盆清水和长卷的绷带，她要为自己换药。
那日在鸣啼殿中，她的右手是被陆长鹤用力砸到木槌上而受伤的，木槌的形状凹凸不平，手背上就多了细碎的、深浅不一的伤口。
她叹口气，忍着痛将绷带给挑开，随后用清水洗净……血就像浓墨一般霎时浸染了宣纸，在清水中蔓延开。
屋门此时又被扣响。
商司予以为是青音，却没想到是卞和玉。
他收了油纸伞，随之将其放置背后，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但却像是在收剑一般。
商司予看得怔住，似乎面前这人不似往常那样清冷，眉目依然沉静，墨发半披半束，看不出半分破绽，只是瞳孔浸染一层水意。
自前日卞和玉将她从鸣啼殿外带回来之后，她就再没见过他，想来他也是在忙祭司的筛选一事。
这祭祀大权看似是掌握在施闲云的手中，如今施闲云又转交给了陆长鹤，但其实最后都回归到卞和玉的手中。
“……你做什么？”商司予摸不清楚他的意图。
明日便是新任祭司上位的时候，此乃大事，齐国上下卿士乃至普通的黎民百姓都不得敷衍了事，因此他该是待在宫中静心等待的，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来寻她？
卞和玉闭了房门，缓步前来，他的目光淡淡掠过商司予的右手，不着一丝痕迹地告诫：“祝史大人，切不可轻信张恻。这句话我在来齐国之前也曾说与你了。”
商司予还未有回应，他就留下句“还希望你谨记”就匆忙离去了。
绵密细丝般的雨倏忽间变得淋淋洒洒，天地间仿佛就只有雨声了，雾气快要涌入屋里。
卞和玉前脚刚走，青音后脚就回来了，她怀揣着一只羽毛灰白相间、尖嘴红喙的信鸽，商司予见状接过，焦急问道：“青音，你适才可见过卞和玉？”
青音的目光懵然，“啊”了声说起：“外面的雨猝然下得好大，这把伞或许用不得了。”
“青音！你适才到底有没有看见卞和玉出去？”
“祝史，你说什么？卞和玉来过了？”
商司予的心一沉，若是青音看见卞和玉还好，即便她演技拙劣也会有意识地遮挡住这只信鸽。但青音没有看见他，或许青音拦下这只信鸽的动作便会一览无余地被看去。
青音见她眉头紧锁，便宽慰道：“祝史不必忧心，适才这信鸽是在后院落下的，卞和玉来或是离去都不会经过那儿，因此我敢保证，他绝对不会知晓。”
“希望如此罢。”商司予再没管卞和玉来一趟的目的，她拿出鸽子上的信纸，就开始看起来——
自从来到齐国，她与卫国使者宋祈的联系从没断过，开始是宋祈写信，往后便是卫国的诸侯王卫灵公与她通信。
商司予原本就是卫国人，她的亲人迫于饥荒将她卖给了张恻，卫灵公许是听信宋祈的话，让她在卞和玉身边蛰伏；若是她不从，便杀掉她的亲人。
“祝史大人，宋祈在这上面说什么了？”青音担心地提醒，“之前我被张恻擒住之时，就看见宋祈与张恻这人通了不少信件，或许他也不是什么善人……”
商司予收回信纸，舒展起眉目，顿觉心头愉悦。“卫灵公不相信张恻，因此便将这任务交到了我的手中。”
卫灵公许是因为找不着张恻的把柄，捏不了硬柿子，因此便挑了个软的捏。
青音喃喃：“什么任务？”
“任务什么的倒是无关紧要，只是这任务的结局我很喜欢。”商司予轻声笑起来，“那便是——让卞和玉不能遂意的好结局。”
雨势转急，青石板路上冲起大片浪潮，像是潮水袭来，似要将整个齐国卷入、淹没，齐国本就摇摇欲坠，如今更是如层层危楼，分秒之后便会崩塌。
“想来是在古音这方面有极高造诣的人，防止让你学到真本领，以此编出乱曲，用来混淆视听的。”
青音找来的教习先生如此说道。
陆长鹤果然是故意教错了她，若是在祭祀上奏响的古音是错的，那必然会激起诸侯王和卿士的怒火。
那她这个祭司的结局定是相当悲惨，陆长鹤就是想借此来让自己替他做事、为他所用。但这或许也是卞和玉所指使的，就是要压自己一截，要让她知道：即使坐上祭司这个无比崇高的位置，也永世不能翻身。
商司予身在藏书阁内，翻阅着古音经论，但怎么也看不下去，她不由出神地想——
齐国的女子生来就要学习祭祀之礼，这其中当然也囊括古音经论和古乐器的弹奏学习。这就意味着，每个女子都有成为齐国的祭司的可能性。
即便祭司的身份没有门槛，但祭祀的权利背后也是由上位者来把控，绝不可能如此明目张胆地选奚奴成为祭司。
这是对诸侯王的不敬，更是对神明的不敬。这令商司予也很是惊异，陆长鹤既然想摆脱卞和玉的控制，为何还要听令于他……
陆随少年心性，根本不懂得权术争斗间的龌龊；陆栖山太过古板清正，根本争斗不过日日刀尖舔血的卞和玉。
陆家惟一可抗衡的陆长鹤却早已倒戈，心术不正、助纣为虐，正一步步将陆家推至死亡的边缘。
看来齐国陆家的倒台已是不远了。齐国现在所有的臣民想必都在讨论齐国祭司的人选，但人选一旦确认，便不会再做出任何的变更。
接下来，施家无疑会成为齐国的掌权者，包揽齐国所有的权术，齐善公也会成为一个傀儡。
可施闲云贪欲极重、心狠手辣，虽不及公子庆许愚蠢，但也是不相上下。齐国若是交至他的手中，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所以卞和玉是打的这个算盘么？
手中的书页传出“沙沙沙”的声响，压折的页角抚弄过她的手心，带来些痒意。
“祝史大人，别来无恙啊——”来人的声音勾着笑意，但嘲弄的意味占了上筹，商司予抬起眸子，恰好看见了张恻，依旧是那张风华绝代的、却令人作呕的面皮。
商司予迅速将古音经论给塞到书架上，背脊贴紧书架，双手也同样攀紧架沿，但眼眸依然清泠冷静。
就是眼前这人兵不血刃地杀掉国师府几十条人命，也是眼前这人禽兽不如地虐待青音，更是眼前这人言笑晏晏地戏耍她数十年之久。
飘荡的浮萍还在飘荡，可这人又来了。
但庆幸的是，如今她还能有负隅顽抗的选择。
张恻含笑看向她缠着绷带的双手，垂下眸子说道：“看来阿予的身手还是不减当年哪，不然怎么能跳出鸣啼殿？”
青音说得没错，张恻如今就是一个双面派的人物，既为卞和玉做事，却又暗中勾结陆长鹤。但或许他早就起了谋逆之心，陆家才是他的下家，卞和玉只是他的退路。
商司予淡淡道：“张大人说笑了，本就是陆先生自己掉以轻心了——他根本就不知道我会武。”
张恻眸子一暗，叹声说道：“早知是该告诉陆长鹤。但在下实在是也没想到，阿予你的经脉早已寸断，武功也被废除，身手竟还是这般好……”
说完他眉目之间当真有失落之意，好似又在惶恐些什么，“真是可惜，阿予当初实在不应该背叛我，不然你如今就不会受到卞和玉的掌控和压迫。”不过商司予很清楚，都是这人在装模作样。
不堪的、罪恶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之中，黯淡的天光下，她看向眼前这个虚伪至极的人，不由得失笑。
张恻就是那个豢养蠹虫的人，若是有人背叛他，他从不会心慈手软，因为他手底下的喽啰太多了……
“张大人又想让我替你做些什么？”商司予轻掀眼皮，漠然地瞧着他，“不过这次不像从前那样，我依然有拒绝的权利。”
“从前是哪样？”张恻的声音恍若鬼魅之音，阴凉而深幽。“罢了，我不会再强求你做些什么。这次是齐善公想见见你。”
……齐善公想见见她？
齐善公似乎素来与卞和玉不对付。他虽是收留了逃亡中的卞和玉，但她隐约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微妙。
张恻瞄了一眼书架上她刚放上去的古音经论，默默抽离眸光：“齐善公很想见你，当然了，也得看阿予你这个大忙人究竟得不得空。”
商司予似乎想到什么，眸光闪了一瞬便熄灭，“齐善公如此有诚意，张大人亲自送来邀约，那我自然是却之不恭。”
--
齐善公将见面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三日后，恰好也是新任祭司上位的时候。
翌日辰时，天边扯起一道青白光亮，扑簌簌的小雪倒是没有落下，昏暗的庭院中飘起绵密的雨丝。
浅灰的锦履却踏破寂静，来人撑着油纸伞，伞面是精美的苍绿色，伞柄镶着一道玉穗，倒像是剑柄。
彼时，商司予正坐在寝殿中的梳妆台前，右手摊在案上，左边一盆清水和长卷的绷带，她要为自己换药。
那日在鸣啼殿中，她的右手是被陆长鹤用力砸到木槌上而受伤的，木槌的形状凹凸不平，手背上就多了细碎的、深浅不一的伤口。
她叹口气，忍着痛将绷带给挑开，随后用清水洗净……血就像浓墨一般霎时浸染了宣纸，在清水中蔓延开。
屋门此时又被扣响。
商司予以为是青音，却没想到是卞和玉。
他收了油纸伞，随之将其放置背后，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但却像是在收剑一般。
商司予看得怔住，似乎面前这人不似往常那样清冷，眉目依然沉静，墨发半披半束，看不出半分破绽，只是瞳孔浸染一层水意。
自前日卞和玉将她从鸣啼殿外带回来之后，她就再没见过他，想来他也是在忙祭司的筛选一事。
这祭祀大权看似是掌握在施闲云的手中，如今施闲云又转交给了陆长鹤，但其实最后都回归到卞和玉的手中。
“……你做什么？”商司予摸不清楚他的意图。
明日便是新任祭司上位的时候，此乃大事，齐国上下卿士乃至普通的黎民百姓都不得敷衍了事，因此他该是待在宫中静心等待的，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来寻她？
卞和玉闭了房门，缓步前来，他的目光淡淡掠过商司予的右手，不着一丝痕迹地告诫：“祝史大人，切不可轻信张恻。这句话我在来齐国之前也曾说与你了。”
商司予还未有回应，他就留下句“还希望你谨记”就匆忙离去了。
绵密细丝般的雨倏忽间变得淋淋洒洒，天地间仿佛就只有雨声了，雾气快要涌入屋里。
卞和玉前脚刚走，青音后脚就回来了，她怀揣着一只羽毛灰白相间、尖嘴红喙的信鸽，商司予见状接过，焦急问道：“青音，你适才可见过卞和玉？”
青音的目光懵然，“啊”了声说起：“外面的雨猝然下得好大，这把伞或许用不得了。”
“青音！你适才到底有没有看见卞和玉出去？”
“祝史，你说什么？卞和玉来过了？”
商司予的心一沉，若是青音看见卞和玉还好，即便她演技拙劣也会有意识地遮挡住这只信鸽。但青音没有看见他，或许青音拦下这只信鸽的动作便会一览无余地被看去。
青音见她眉头紧锁，便宽慰道：“祝史不必忧心，适才这信鸽是在后院落下的，卞和玉来或是离去都不会经过那儿，因此我敢保证，他绝对不会知晓。”
“希望如此罢。”商司予再没管卞和玉来一趟的目的，她拿出鸽子上的信纸，就开始看起来——
自从来到齐国，她与卫国使者宋祈的联系从没断过，开始是宋祈写信，往后便是卫国的诸侯王卫灵公与她通信。
商司予原本就是卫国人，她的亲人迫于饥荒将她卖给了张恻，卫灵公许是听信宋祈的话，让她在卞和玉身边蛰伏；若是她不从，便杀掉她的亲人。
“祝史大人，宋祈在这上面说什么了？”青音担心地提醒，“之前我被张恻擒住之时，就看见宋祈与张恻这人通了不少信件，或许他也不是什么善人……”
商司予收回信纸，舒展起眉目，顿觉心头愉悦。“卫灵公不相信张恻，因此便将这任务交到了我的手中。”
卫灵公许是因为找不着张恻的把柄，捏不了硬柿子，因此便挑了个软的捏。
青音喃喃：“什么任务？”
“任务什么的倒是无关紧要，只是这任务的结局我很喜欢。”商司予轻声笑起来，“那便是——让卞和玉不能遂意的好结局。”
雨势转急，青石板路上冲起大片浪潮，像是潮水袭来，似要将整个齐国卷入、淹没，齐国本就摇摇欲坠，如今更是如层层危楼，分秒之后便会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