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她们常有联系,成为了亲密无间的好友。

    两人年龄相仿,且都是不囿于深宫的跳脱性子,自然能有许多话可说。

    那段时日,恰遇闵公出征中晋。出征中晋的卦象是吉卦,但最初是凶卦,只是这次篡改卦象的人并非商司予,而是公良俭。

    这位表里始终如一、坚持天理的国师大人不愿看到无辜之人因他而死,便将此吉卦献给了闵公。

    闵公开怀大笑,赶忙抓紧操练军队、备好军粮,随时准备出征中晋小国。

    中晋到底不如吴国实力强劲,被吴兵打得节节败退,不过短短半月,吴兵便攻入中晋的城池,收下这片富饶的土地,打了周天子的脸面,扬眉吐气。

    吴闵公战胜而归,大肆封赏国师府。

    明明半月前国师府的两名祝史才死在地牢里,众人都在唏嘘国师府也在逐渐没落,现如今国师大人又成了他们艳羡的对象。

    打了胜仗,朝野之人无不欢愉,只是人人还是道这诸侯王之心,不可忤逆。

    闵公忙着祝酒庆祝,举办盛宴,暂时没向国师府索要新的卦象,这让商司予过得还算舒心。

    每当她有空余的时间,便会去寻席乐。席乐也很欢迎她。

    商司予去过的诸侯国不在少数,她将古籍上没有记载的各国风俗喜好以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讲与席乐听。

    席乐兴致满满,她自小被养在深宫,从未出过吴国,而且商司予讲得绘声绘色,她听得也乐在其中。

    席乐读过不少书,可商司予没有机会,大字不识得几个,席乐便教她写自己的名字,可商司予偏不爱写字一事,学会自己的名字之后便撂笔靠椅说她不干了,席乐也不强迫她学,只好为她书上记载的其他趣事。

    “阿予,你要学武吗?”有一天商司予听腻味了,歪头倒在木桌上,望着窗外,似乎并不开心,席乐也有所觉,所以便这样问她。

    商司予猝然蹙紧眉目,身上转好的伤口像是突然皲裂,她感到一阵刺痛,随后闷声回应:“我......”

    席乐误以为她感兴趣,却碍于现实不肯回应,于是她温言劝道:“这么多天相处下来,我发现阿予你真的很适合练武,身姿灵活矫健,反应迅速,依我看剑术就很适合你。”

    “学会了武,就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话到了这儿席乐却不继续说了,连忙找补,“再不济,我们也能好好保护自己,然后再拿手中剑,去保护其他人,这是我的娘亲教给我的。”

    商司予柔柔地笑起,用认真的眸光盯着席乐,说道:“席乐,你的娘亲说得不错,只是你瞧,我这样懒散的一个人,就连练字都无法坚持。练剑练武那么苦,我怎么练得下来呀?”

    -

    好事不长,闵公尝多了甜头,便愈发贪婪。不知怎的,公良俭的身体也生起异样。

    商司予曾问起过公良俭,软磨硬泡地问,但他始终不肯当面回应。

    她不信鬼神之事,因此觉得祭祀、占卜一类的东西都只是上位者用来麻木百姓的武器,并未有何天理、天意可言。

    但她觉得公良俭不是那样轻慢的上位者,他不会用卜筮的卦象欺骗吴国的民众。

    况且他每次占卜,都会去到国师府深院里的一间破落的屋子里,也不允许任何人靠近那里,像是在进行什么古老又神明的仪式。

    商司予心中隐隐感觉其中有蹊跷。公良俭会将占卜出来的卦象交与她,她又会根据吴闵公的心意来决定是否修纂原本的卦象。

    但无论改与不改,无一例外的,这些卦象全都应验了。

    她就此事去问过公良俭的妹妹公良溪,她一脸骄傲地说起:

    “那是自然,我兄长可是吴国公良家的后人啊,专事卜筮,传授天意,不可能会出现一星半点的差错。”

    商司予素日不信,现在倒是有些信了,只是对纂改卦象也能应验一事有些疑惑,因此她继续问:

    “那阿溪,若是不小心将你兄长卜出来的卦象纂改了怎么办?”

    她的腮帮子霎时鼓起,剪水双眸瞪向商司予,“什么?你敢纂改我兄长的卦象?”

    商司予词穷,有些发窘,她到也知道胡乱纂改卦象一事不道德,况且她还没有提前与公良俭作好商量,她的语气弱下来:“我只是做个假设。”

    谁知公良溪语气冷淡,不带丝毫犹豫地转身就走,留下一句:“我不知道,你自己去问兄长罢。”

    要是公良俭肯透露给她,她也没必要来问公良溪啊,商司予默默腹诽。

    只是这番对话倒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公良溪如此肯定公良俭卜筮出来的卦象是绝对正确的,貌似是因为他是公良家的后人,莫非是这个公良家族有什么玄妙之处么?

    她倒很想去吴国的藏书阁里找找记载吴国公良家的古籍,只是不大认识字,找了也白搭,找来也看不懂。更何况她还不知道怎么个找法,书脊上的字她也不尽认识哪。

    如今商司予总算想起来席乐对她苦口婆心的劝诫了,但吴闵公近来催得紧促,他要求国师府占卜的卦象一个接着一个,她抽不开身,献卦一事全都依仗于她。

    前几日她生了一场病,并未去向闵公献卦,谁知国师府里就发生了一场血案。后来才知,是代替商司予去献卦的那位祝史,将卦象给解释“错”了,以致那位祝史被闵公当场一刀给刺死。

    吴国本就没有什么王法,诸侯王本身就是王法,闵公并不惧朝中的风言风语。况且朝中也没有那般大胆的人,吴国彻底陷入昏聩和混乱之中。

    所有卿士都低声下气,再无人敢直言劝诫,也没有谁敢公然违拗吴闵公的命令。

    在此之前商司予心中对于篡改卦象一事,还存有愧意。公良俭卜筮出来的卦象灵验,篡改后的卦象也是一样的灵验,那如此这般推开来,闵公提出来的惨无人道的要求都能一一实现,她心中定然存有愧意。

    只是在那之后,商司予变得麻木了。国师府内其他祝史将原本的卦象献给闵公之时都招来了杀身之祸,但商司予还不想死。

    她还想为小许和慈生爷爷报仇雪耻,虽然以她现在的处境和能力,很难做到,但只要活下去还是有希望的。

    这是她这么些年摸爬打滚得来的经验,所以即使她被卫国所弃、流亡诸国,依然不忘活下去,这似乎已经成为她的一种本能。

    当她在流亡路上衣衫褴褛,寒风刺入骨头里,冷得瑟抖之时,她就想着冻死算了罢,起码冻死之后还能感受到温暖。

    只是“叮哴”一声,身前猝然多了几个铜板,她双眼发亮,不停地鞠躬弯腰说谢谢,随后又用那珍贵的铜板去铺子点了碗馄饨,热气抚过脸,她就又觉得,不算苦,活着挺好。

    她在卫国之时是张恻的一把利剑,只要是他所派出的任务,她都能够非常漂亮地、一骑绝尘地完成。

    除了那一次的任务:张恻命令她去杀掉即将远赴周朝的卫国嫡长子。这个任务她失败了,其实说失败也不尽妥帖,是她根本没去做。

    张恻素来阴晴不定,动起怒来更是吓人,商司予不是没有领会过。可让她对那卫国嫡长子下手,她不想做也做不到。做剑做得麻木、迟钝,她不想再做了。

    张恻倒是没让她失望,他喜欢细致、缓慢、拖泥带水的折磨。他先是挑断她的经脉、废掉她的武功,让她提不起剑也再难练习剑术。最后再将她弃在卫国边境的风沙中,这样她无能也无力,再无生还的可能。

    她自私地想活,自私地想为她所珍视之人谋一个瞑目的结局。

    因此国师府的其他祝史们不愿篡改卦象和违背天意,但商司予可以。公良俭的态度一直都是默许,只是他的身子相比于她初次见他,变得更加虚弱了。

    商司予一步步接近吴闵公,直至成为他身前的心腹。每一次献出卦象,她便不着痕迹地点燃一根线香,宫殿里散出奢靡的香味,不清不浊,却能要了这位诸侯的性命。

    因此她格外珍视每一次献卦的机会,每次向闵公解释卦象她都要尤为谨慎,若是一次令闵公哪里不顺心,就没有再下一次了。

    席乐很聪慧机灵,她猜出来商司予的目的,她甚至知道她不是吴国人,没错,席乐在调查她。那时商司予心中猝然对这位异国好友生起敌意,她的计划不能为人知晓,不然就会半途而废、前功尽弃。

    她已是与吴闵公一道的罪人,但她也不想一直与之同伍。但席乐率先向她道歉,说调查和试探只是她的习惯,她别无目的,只是想帮帮她。

    商司予仿佛听了笑话似的,干脆破罐子破摔,眉眼染上轻蔑和笑意,她看着面前的席乐,调子柔和:

    “我是弑君,你帮我,你就不仅是弑君,还是杀父。”

    席乐淡淡移开眸光,声调冷的不像话:“阿予,他不是我的父亲。”

    “我的母亲就是因他而死,我恨他。我的母亲身子骨本就弱,生下我之后更是大不如从前,宫中流言多是我母亲下贱,勾引闵公生下我这个不伦不类的东西。闵公对此置之不理,反倒添油加醋,在我母亲生辰那日,为我赐下乐妓公主的封号。”

    席乐的音色不稳,“那该是怎样无耻的羞辱,我那时不懂,只是母亲神色怪异,她抱着我过完生辰之后,当晚吞炭自杀了。”

    两人自那以后便达成某种共识,席乐与商司予都对闵公怀恨在心,她们想一起谋划着杀掉他。

    商司予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席乐,燃玉之香便是她杀闵公所用的至关重要的武器,每次献卦之时都点,长此以往,闵公身子就会逐渐衰弱,但无人会发觉他身子出了哪些异样,只道是闵公年老了。

    席乐也认为此法可信也可行,这样能够悄无声息地杀掉吴闵公,而她们也会无恙地活下来,再不济也就是同归于尽而已。

    只是这个方法也有风险,那便是每一次都要献出闵公满意的卦象,揣测闵公的心思不能出一星半点的错误。

    因此席乐便翻阅古籍,打探宫中消息,纵览诸侯朝局势力,商司予便根据这些收集起来的消息篡改出闵公所满意的卦象。

    两人合作,堪称天衣无缝,再多过些时日,闵公就会一命呜呼,大仇也会得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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