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奚奴诞下的孩子。奚奴身份卑微,吴闵公也只是一时情欲使然,所以这位公主自生下来便遭人唾弃。

    商司予那时刚刚成为吴国的祝史,因为惯会看人眼色、揣测权贵心思,很得闵公喜爱。

    两人原本风牛马不相及,却因为偶然的一次意外成为了好友。

    -

    那是她从虎口脱生的第三个月头,慈生爷爷和小许死在吴国阴暗的地牢里。唯独她一人,活了下来。

    她知道,救她的那位是吴国万人敬仰、温良恭谦的国师大人公良俭。但最开始商司予对他并无半分感谢之意,她断定,吴国这些腌臜之事,他不会不知道。

    她也坚信,这位国师身上套的皮只是比那些凶神恶煞的要好看些罢了,伪善更遭人嫌恶,一如吴闵公,仁义之名远扬千里,可实际上他却是位不把人当做人的残忍诸侯。

    没有见识过地牢里老虎食人的场面,没有真切做过老虎储备粮的人,又怎会相信吴闵公的仁义之名是假的?

    就像这位国师一般,谁知道他温润的人皮之下,藏着怎样一个血腥的内里呢?因此即便公良俭救下她,还将她带入国师府养伤,她依旧对他怀着敌意。

    商司予养了近四个月的伤。令她意外的是,公良俭并未对她做些什么,相反还将她照顾得格外细致,待到她身上的伤好净了,公良俭就对她温言说起:

    “姑娘你的名字和来历,在下尚且不知道。只是我命人去寻了那日与你同行之人的尸骨,奈何没有结果。吴闵公的性子一向怯弱,可不想如今这般草芥人命……”

    商司予的眸子空洞,失神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她在病中曾向他请求过帮她寻一寻慈生爷爷和小许的尸骨,哪怕是遗骸也行。

    但老虎食人,食得干净、彻底、分毫不剩,哪有什么尸骨遗骸,只余传荡在地牢里满意的嘶吼声音。

    公良俭见面前女子情绪不对,眼圈开始泛出青红,起身离去,合上门时轻声说起:“还请姑娘节哀。”

    那日之后,商司予就像换了个人一般,她走出养病的那间客房,主动去寻公良俭。

    公良俭正在书房里温书,他似乎是刚下朝,身上还穿着国师的浅灰色朝服,银色的星月纹饰沿着衣襟垂下来,格外雅致。

    商司予被奴仆带到了公良俭的面前,她熟练地跪下去,身体因为刚恢复而颤巍巍的,不过她的声音倒是不卑不亢:“多谢国师救命之恩。”

    公良俭慌了一瞬,放下书本将她给扶起来,眉眼染上歉意:

    “这些原本就是我的疏忽,我很遗憾没有救下其他人,我还欠你一声抱歉。但人命关天,在下知道,多少句抱歉都不能抵清这样的罪孽。”

    商司予没有回应,她的声音不卑不亢,透着一股坚决之意:

    “国师大人不必有愧,闵公所做之事,与你没有干系。只是我有一个请求,不知国师您可否允诺?”

    “何事?”

    “我本是卫国人,一路逃难至此。如今走投无路,卫国也无甚亲眷,我如今就想待在国师府内,不知国师大人您能否接纳?”

    公良俭眉目舒展开,嘴角漾起一抹笑意,说道:

    “自然可以。国师府并不参与朝政之事,祝史只需学些卜筮的理论和实操,如此这般,远离争纷,姑娘也能活得舒心。”

    他见商司予默然,又问:“你想成为吴国的祝史么?”

    “想。”商司予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她当然想,此前她便对吴国的祝史有些了解,但也只知祝史是神职,且地位尊崇。她们并不参与朝政一事,所卜之卦极有威信,就连吴闵公也要敬让三分。

    但自吴闵公让老虎食人之后,朝政局势便悄然发生变化,这位吴国的诸侯,装了许久终于显露出他真正的面目──阴狠毒辣。

    祝史和国师们不再是逍遥野鹤,她们沦为权势的玩物,染上了一身腥。

    闵公十一年,昔日仁义的闵公猝然变得好战起来,他首先将剑指向了一个向来与吴国井水不犯河水的蕞尔小国──中晋。

    这样的变故措不及防,闵公说起要外出征战便要外出征战,在朝的卿士都面露难色,只其中一位年迈的春官颤巍巍地向前走去,随后俯跪在地,劝诫道:

    “闵公万万不可哪,这中晋乃是周玄王的新近的封国,它与我国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闵公犯不着与此国交恶啊!”

    这是朝中较为年迈的官员,他壮年时曾为吴国出谋划策,如今吴国的繁盛都要仰仗于他。其余的官员暂时松了口气,心道春官出面,闵公定然不会拂了他的面子。

    哪曾想,吴闵公当即站起身来,怒目瞪着朝中的卿士,牵动脸侧的肌肉:

    “好你个无知春官!你可知周朝侵占了吴国的花溪境内的土地,转而封给了中晋!这便是您口中说的’井水不犯河水’么?”

    他冷声道:“春官真是好生大度!”

    春官连忙跪下,花白发丝黯淡,他仰头叹声说:“臣并非此意,只是周朝势力虽不及当年却仍然强劲。单论卫国,虽受到了周玄王的盘剥打压,可卫灵公选择了退让和隐忍。”

    他的声音逐渐放大:

    “闵公还不明白吗?诸侯王们虽有忤逆之心却不敢发,因为玄王仍是天子,仍是中原霸主!就在前不久,玄王一声令下,各国就都把嫡长子送去了周朝做质子,看似是做质子,实则就是人质而已。但卫、许、齐三国没有哪国敢不从的,他们都忌惮着周朝的势力。”

    “更何况,公子庆许还在周朝做质子哪?闵公若是出征中晋,吴国与周朝交恶,那庆许便会彻底沦为玄王的玩物与奴隶,再不能回到吴国了。”

    春官不愧为资历深的卿士,他从各个层面为闵公剖析讲述了进攻中晋的利害。并非只有吴国一国受到玄王的打压,但其他国选择隐让就是以不变应万变。若是有哪国诸侯忍不住了,枪打出头鸟,他的结局只能是群起而攻、众心叛离。

    众人忙不迭地应声附和,都说道:“闵公请三思!嫡长子庆许还在玄王,此时不可轻举妄动,还请闵公操练军队,以增强国力,厚积薄发哪。”

    可吴闵公的脸色阴沉,眉峰高高隆起,像是在酝酿一场风暴:

    “孤说征战中晋,自有我孤的道理。你们这些老糊涂,整日只知退让,若是等那顽劣孩童骑到了你们的头上,且撒了泡尿,看你们老脸往哪儿搁去。届时你们便知晓,只知防守不懂进攻的利害。”

    众人都将头埋得比腿脚还低,几乎贴近地面,双手放在腰间都不住地颤动。

    这架势,他们从未见过。吴闵公在此前虽阴晴不定,可从未像现在这般蛮横无理地怒吼,且说出了如此肮脏不堪的字眼。事实和道理都已经摆明,可这位诸侯王不信。

    不像诸侯,倒像蛮夫。偏偏众位卿士都不敢反应,只有适才那位勇于劝诫的春官抬起了头,他身子跪着却清正:

    “闵公,我知你心中有不甘。这不是退让,而是谨慎行事,战争不可小觑,它背后的利益链极长。若是你此次当真出征中晋,就会让其他诸侯国有了可乘之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闵公不会不懂此番道理。”

    朝中没了声息,沉默持续大约半刻钟的时间,就当众人都以为春官劝诫成功之时,闵公平和的声音响起,犹似恶灵:

    “来人将春官拖下去,责五十大板。”

    俯跪在地的卿士忿然抬头,恐惧和疑惑攀上他们的脸庞,春官年纪大了,根本受不住者五十大板,由此闵公是想让他死。

    春官被奴仆拖了下去,他脸上老泪纵横,不敢置信,胡子颤动,却再说不出话。

    人人都僵硬的不像话,死寂一片。这时一位年轻的士大夫却站起身来,试探性地开口:

    “依臣愚见,外出征战,事关重大。春官大人说了不算,闵公您说了也不算,这事哪,与其问人,不若求天。”

    闵公表情稍有缓和:“此话怎讲?”

    年轻人的声音多了底气,愈来愈大:“臣的意思是,问问天。国师大人不是专事占卜卦象么?此次出征中晋,卦象是凶是吉,一卜便知。若当真是吉兆,闵公便可不惧朝中反声,出征中晋,毕竟天意不可违,遵循天意是理所应当的。闵公,你说是吗?”

    那天像是打开了一个匣口,国师府自那以后便卷入了吴国朝政的漩涡。

    哪有什么天意,君王之意就是天意。吴闵公派来到国师府求取出征中晋的卦象,公良俭毫不犹豫地给出了他所卜出的大凶之卦,这可令闵公气得郁结。

    他一怒之下杀了那位提出此建议的年轻卿士,不仅如此,还将国师府里的几位祝史关入地牢,为的便是胁迫公良俭“占卜”出他想要的卦象。

    自那以后,国师府占卜就再也不看天意了,而是要揣测闵公的心思。

    君王之心深不可测,吴国的局势也瞬息万变。商司予在那时成了吴国的祝史,就在公良俭想要教习她卜筮看卦一类事情之时,商司予拒绝了。

    她认为献卦和解卦只用听闵公的意思就好,完全不用再去进行无谓的占卜。公良俭那时并未反驳,只是昔日冷淡的眸光变得哀伤。

    -

    出乎意料的,商司予很得闵公的喜好。但那只是因为公良俭交给她的卦象,她无一不进行篡改了。

    说来也是巧,闵公的大部分心思都与龟甲上原本的卦象背道而驰,因此她若是想让闵公满意,所改的卦象,数量还真不少。

    公良俭似乎有所察觉,但也没有阻拦她。或许他也知道,不听闵公的话篡改卦象,那便会像那几位无辜的祝史一般掉下脑袋。公良俭虽是吴闵公的臣子,却意外地知礼、懂礼,他不会将身份卑微之人的性命视作筹码。

    商司予被赋予重任,国师府的其他祝史都不愿向闵公献卦。她没往深处去想,只是觉得她们懂得卜筮之理,仍是在意天理,但商司予不在乎,她只用保住她的小命,顺带接近下闵公罢了。

    在她如鱼得水之时,她认识了一位吴国深宫处的公主,乐妓公主。不过商司予更愿意唤她的名字,席乐。

    席乐,喜乐,商司予很喜欢音乐,自然也喜欢她的名字。

    听说她母亲生前是闵公身前最受宠的乐妓,生得花容月貌,声音又婉转悠扬。吴闵公好色,一时情欲使然,乐妓的怀中就有了席乐。

    乐妓身份卑微,只可与宫中的奚奴相提并论,因此闵公非但没有理会这名乐妓,还变相羞辱她。

    席乐的母亲身子骨本就弱,也不堪宫中流言,生下她之后不久就死去了。此时闵公便不得不理会了,可他又嫌这遗孤晦气,便赐她封号——乐妓公主。

    为的就是让她明白,自己的母亲是名上不得台面的乐妓,她虽是公主却也是乐妓的女儿,也难登大雅之台。

    初次见她,是在商司予向闵公献完卦象之后。

    商司予走在回国师府的路上,心神不定。

    她以为自己对于纂改卦象一事早就心如止水,只是区区一个卦象而已,她才不相信一片龟甲兽骨就能承载起天意。

    但献的越多,她心中就愈发没有底气,因为她将纂改的卦象献给闵公之后,全都应验了。

    虽然暂时都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小卦,可一旦涉及到征战、土地、人民一类的较为重要的卦,她该如何应对?若是她篡改后的大卦也能应验,那她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因此她想去问问公良俭。

    商司予心一急,步伐也凌乱起来,她想快些回到国师府,问问公良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想起公良俭每次对于她篡改卦象欲言又止的表情,她这才意识到:公良家或可有不能告人的秘密。

    但她的眼睛猝然不见了光亮,原是几位在朝的卿士拦住她的去路,他们其中有艳羡的,也有不解的,也有妒忌的。商司予敛下眸子,也是,自己这几日在闵公面前出的风头实在是太多了。

    “祝史大人,我们想找你谈谈,可否借一步说话?”一名卿士面带笑意,礼貌地询问。

    他们找她不会有什么好事,何况她还有要紧的事要寻公良俭,商司予当即拒绝:

    “下次罢,大人,国师大人唤我快些回府,占卜闵公即将要的关于外出征战的卦象,臣心有余而力不足,实在是不能答应各位大人的请求。”

    另一名身形瘦高、浓眉小眼的卿士啐道:

    “你同这样的乱臣讲什么礼,她不顾百姓安危、国朝局势,便胡乱占卜卦象,这样的人,是不能够以礼相待的。”

    “可......可国师大人让她赶忙回去占卜闵公新近要的卦象。”适才那位小声道。

    那人白他一眼,“她说什么你便信什么?”

    这两人实在难缠,再这样同她争辩下去,商司予就只好将他们全部......

    谁知她心中的话还没说完,她面前的两位高大的卿士就倒了去,直挺挺地磕在地上,不过声息还在。

    再一抬眼,她看见站在面前站着一位笑得肆意的女子,她一身嫣红色的长裙,发髻高高挽就,妆粉未施却更显出她骨子里的简致干净。

    吴国宫中居然会有如此好看的女子,即便她没有精心打扮,凭着她周身的气质,也能令人为之目眩神迷。

    她拍拍手,用嫌恶的目光盯着倒地的两位卿士瞧,随后扬起笑眼向商司予看来,问道:“我是席乐,你呢?”

    商司予愣住,并未立刻反应过来,席乐却误以为她担心两人死了,连忙解释道:

    “姑娘你放宽心,这两位大人嘴欠无礼,我只是收拾他们一下。当然我也掌握好了力度,天黑之前他们是会醒来的。”

    商司予走近她,温言笑说:“我是国师府的祝史,名商,子司予。”

    席乐,她此前有所耳闻,是吴国的一位不受宠的公主。吴闵公还给了她一个乐妓公主的封号,她便不仅在卿士面前抬不起头来,就连奴仆面前,她也没有了威信和话语权。

    这位公主,受尽冷落,人人都道她悲春伤秋,但商司予现在亲自见到她,却觉得谣言不尽可信。

    “司予,司予,司为掌控,予为我,”席乐听了她的名字,念了几遍便对她说,“这是个好名字呀,我很喜欢。”

    商司予的眉眼闪过愉悦,她回应:“谢谢,你的名字我也很喜欢。席乐,喜乐,古乐巧妙,着实令人喜爱。”

    席乐是第一个在她面前解释她名字的人,司予二字,是她自己路经一位说书铺子,说书先生为她取了几个美妙的名字,她听了解释自己择选的司予二字。

    她此前未有名字,只有代号,在她逃离卫国之后才为自己拣选了这个名字,只是在乱世诡谲之中,司予二字意蕴虽妙,却只能成为一种奢侈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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