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致远成了一名人民公社的社员,再也没有了学校里那一个月31斤粮、5块钱的优越条件了,他得靠挣工分吃饭了。

    生产队长水生脾气暴躁却心底善良,他知道姚致远虽然每年放假回来都没少参加劳动,可和常年在地里干活的农民还是不能比,一切都得慢慢来,于是,便安排姚致远先去学着赶马车,赶马车这活,不太费体力,但要求脑子灵活,致远干这个应该没有问题。

    师傅是车把式姚富贵,五十岁出头,按辈份,姚致远把他叫叔。富贵叔,中等个,黑红的脸膛,圈脸胡,一身黑粗布夹袄,裤腿上缠着绑腿,标准的庄稼汉。平时他的眼皮总是耷拉着,似乎要睡着的样子,可一旦坐到车辕上,精神就来了,手中的长鞭一甩,“驾!嘚!嘚儿……驾!”那个洒脱劲就是汽车司机也比不上。

    春耕大忙,马车的主要的任务就是把饲养室的牲口粪往地里送。头几天,富贵叔并不让姚致远摸鞭子,只让他装粪卸粪,完了就坐在车辕上来回跟着跑趟趟,他心里多少有些怨气,可没过几天,就明白了富贵叔的良苦用心,原来,马车走的都是疙疙瘩瘩的田间小道,颠的人屁股就坐不实,稍不留心就会从车辕上掉下去,尚若坐都坐不稳,谈何赶车。

    约莫过了一个星期,看着他的屁股在车辕上墩实了,富贵叔这才给他说起了赶车的行行道道。

    赶马车最重要的是让牲口听人指挥。人指挥人要用口令:一、二、三、四,人指挥牲口也得用口令,那就是“驾、嘚、咿、喔、吁、稍、翘”,它们都是啥意思?

    “驾”,是让牲口前进,速度的快慢则由发音的长短和强度确定,若是一般短声,是起步,若是短促有力,则表示用劲、加油。一般长声,是快走,若是连续有力的长声,则表示“快跑,快跑”。

    “嘚”,也是前进的意思,主要在行进过程中使用。

    “咿”,向里拐,也就是向左转。

    “喔”,向外拐,也就是向右转。

    “吁”,站住,停下。

    “稍”, 后退,向后倒一倒。

    “翘”,抬腿,过坎。

    用顺口溜串起来则是:驾是快走,嘚儿是行,稍是倒退,吁是停,翘是抬腿过沟坎儿,里咿外喔别弄错。

    虽然只有七个音,姚致远却听得晕头转向,没想到吆个牲口还有这么大的学问。

    富贵叔笑着说,这比你上学念书容易多了,那么厚的书你都能背过,这几声吆喝算啥呢。姚致远直摇头,两码事,不一样。

    再下来就是甩鞭子。

    鞭子一般用皮条精心编织,根粗尾细,形状似一条蛇,是调教牲口少不了的工具,牲口跟人一样,也有不听招乎的时候,光“喔喔吁吁”不行,得用鞭子驯服,特别是对惊车“毛了”的、带头疯跑乱闯的要狠狠地抽,直抽到它俯首帖耳。

    甩鞭子是富贵叔的绝活,软溜溜的鞭子只要经他的手,往空中那么轻轻一甩,便会生出呼呼的风来,再调皮的牲口一鞭子抽下去,当即便卧倒在地,屎尿齐流,站起来乖乖听吆喝。

    但是,富贵叔平时很少抽牲口,常常只是象征性地扬扬鞭子吓唬吓唬,或是用鞭杆敲敲骡子后腰,用巴掌拍拍马屁股,用他的话说,牲口恓惶着呢,下一辈子苦,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鞭子,即使非抽不可,手下也要留情,马的耳朵根子痛感最强烈,轻易不要抽那个地方。

    姚致远照着富贵叔的样子,把鞭子甩了一回又一回,但不知为什么,一样的鞭子到了他手里就变成了柳条枝,无论他怎么扬怎么抖,只是在空中胡晃荡,就是发不出清脆的“叭叭”声。

    看来这广阔天地里还真是大有学头呢。

    时间长了,姚致远发现,凡是说起牲口说起赶车,富贵叔便滔滔不绝,一脸的兴奋,可一旦提到村里的人和事,或是社会上发生的一些事件,富贵叔便三缄其口,有时他说上十句,富贵叔也回不上一句,最多的时候是哼哼哈哈胡打岔。

    他问:“知道不?昨天姚魁领了一帮人把县武装部包围了。”

    富贵叔说:“知道,知道,昨天咱饲养室是添了头骡子,牙口好得很。”

    他说:“我说的不是牲口,是咱村的姚魁,带人把县武装部围了。”

    富贵叔说:“噢,姚魁,姚魁好么,有劲,一个人就能把咱这大车掀起来。”

    富贵叔的耳朵既不聋又不背,怎么尽说些驴头不对马嘴的话?姚致远曾问过父亲:“富贵叔是咋了?说话尽胡打岔。”

    父亲说,:“你富贵叔原本是个上中农,文化革命中被定成了漏划富农,他不服气,硬跟人家争,说他够不上富农,到头来,漏划的帽子不但没摘掉,还让人打了半死不活,从那以后,他就变成了现在这样,说话颠三倒四的。”

    姚致远说:“会不会是装的?他说起牲口说起赶车,脑子清楚的很呢。”

    父亲说:“也可能,这年头,一句话说不对,头上的帽子就来了,更何况他还是个漏划。”

    直到有一天,富贵叔连颠三倒四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天,大队开批斗会,批斗曾在旧社会当过保长的姚武,把姚富贵揪去陪斗,批判会才开了不到一半,姚富贵就倒在了地上,嘴里还直冒白沫,把赤脚医生叫到上台看了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儿女们一句话也不敢说,乖乖地用架子车把父亲拉了回去。

    从那以后,姚富贵再也没有迈出过家门,因为是漏划,没有几个人敢去看,只是听他屋里人说,半个身子不能动了,吃饭解手都离不了人。

    车没人赶了,活路却是一个跟着一个,队长急姚致远也急,虽然赶车的本事还远远没有学到手,他还是决定试一试,可谁知道,在富贵叔手里服服帖帖的牲口,到了他手里就变成了“犟怂”,任凭他喊破嗓子也不听使唤,要不是饲养员眼尖手快,他差点连人带车翻到沟里。生产队长知道了,把他狠狠训了一顿:“你胆子也太大了,你富贵叔赶了一辈子车,去年还让牲口踢伤了腿,你才学了几天,就想逞能?那四个蹄蹄的是牲口,不是人,踢死人不偿命!以后不准再动牲口!”

    姚致远从来没见过队长发这么大的火,他害怕了,再也不敢独自赶车了,只是每当他看到路上的那些赶车人坐在车辕上悠哉悠哉的样子时,就会想起跟富贵叔学赶车的那些日子,似乎又看到了富贵叔高高扬起的鞭子,听到了他那宏亮的吆喝声。

    他曾趁着夜色去看过富贵叔几回,但每次去过,心里都是酸溜溜的。富贵叔明显的瘦了,原本就塌陷的脸颊变成了两个大坑,嘴歪歪着,胡子上全是哈喇子和饭渣,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嘴不停地呜拉着,却吐不出一个字来,急的用手在空中胡乱地比划着,两行热泪滴答滴答往下掉。

    有一次他看过富贵叔回来,把情况告诉了父亲,父亲狠狠地骂了一句:“这帮狗日的,造孽呢!”

    他问:“你骂谁呢?”

    父亲说:“除了姚魁,还能骂谁?”

    他说:“开批斗会时,姚魁又没在场。”

    父亲说:“他是没在场,可要不是他把你富贵叔硬定成漏划,你富贵叔能让拉去陪斗么?”

    他说:“姚魁有啥权利定成份?定成份是政府的事。”

    父亲说:“政府?公社书记都叫他关起来了,哪还有什么政府!”

    他说:“他姚魁也得按政策办,富农必须是解放前三年雇过工的。”

    父亲又骂了一句:“逑的,啥叫雇工?那年,你富贵叔去矿上拉煤,半路上车翻了,腿压折了,地里活紧耽搁不得,就临时雇了个人帮着把麦子种上了,前后也就半个月,姚魁就硬说是雇工。”

    他说:“就没人能管了,任他胡折腾?”

    父亲说:“谁敢管?还不等你管他,他就把你先收拾了。”

    父亲说的也是,姚魁现在已经是黄堡公社的革委会副主任了,谁敢跟他过不去。

    虽然没有人敢当面骂姚魁,但背后戳脊梁骨的人不在少数。堂堂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为什么这么不得人心?事情还得从他的发迹史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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