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无论江湖传言如何甚嚣尘上,千机阁内入眼可见的还是笙歌曼舞,只不过这看似繁盛的表面之下还藏着多少危机就未可言说了。

    酒过三巡,千机阁的二当家欧阳青手中杯盏落地,而后宾客尽数拔刀而出,剑指千机阁阁主江千承。

    “欧阳,这是何意啊?”江千承见此阵仗也未慌乱,只是对着位于众人之首的欧阳青询问道。

    欧阳青向前辑礼,“无他,不过江湖中人对阁主积怨颇深,如今尽数爆发出来而已。”

    江千承看了看手中的酒杯,放下后又仔细看众人义愤填膺的模样。

    “不明白,想不明白,我江千承这一生手中沾过许多鲜血,算不得好人。不过也能算个人物,可看你们乌泱泱的,谁能当这个豪杰,今日,于此取我性命!”

    话音落,一掌劈下,案桌倒地。不少人握剑的手不由一抖。

    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不起眼的角落里突然传出一阵突兀的笑声,众人循声看去,程玉茹独坐饮酒,黑色的衣裙上朵朵彼岸花妖冶魅惑。

    意识到众人的目光,程玉如抬起手中的酒杯反倒下来,只见那酒落地,竟成了暗红色。众人回想自己刚才喝下的酒,心中顿时一阵寒颤。

    倒是有眼尖的人看到江千承打翻的桌案间,隐约流淌着的暗红色液体,回神细想,江千承在出言之前,貌似在喝酒来着,于是不由一声惊呼。

    随着这声惊呼,宴请宾客的厅堂一时间挤满了人。暮辞率人同原本的守卫交起手来,兵刃交加,场面一度混乱。

    百密一疏,欧阳青败了。

    挟持着江千承前往那座被列为禁地的明月楼。

    阁楼里,众人经刚才一战以及这一路上的厮杀,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时隔多年再走进这座宫殿,江千承看着那些哪怕数十年过去仍旧熟悉的陈设摆列,看着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和满眼恨意的程玉茹,难免心下戚戚。

    “欧阳,我没能想到你为对付我竟能做到如此。”

    江千承的话意味深长,不过欧阳青不曾动容,“呵,怪只怪阁主这些年被自己心中愧疚所羁绊,我们一同从刀光剑影里走出来的,怎么阁主就能忘了人心不能信呢。我欧阳也不是非要屈居于人下。”

    看了一眼旁边的程玉茹,江千承还是苦笑着问道,“你欧阳当真如此看重权势吗?”

    “无妨我看重的是什么,总之今日我哪怕死无葬身之地也要拉着你下地狱。”说着欧阳青举起剑就要落下。

    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程玉茹拦下,“欧阳,你先出去,我要和江阁主好好清算陈年旧账。”

    就要落下的剑被挡住,欧阳青难以置信,“玉娘!都到这个时候了,你……”

    面对欧阳青的质疑,程玉茹心下有过轻微动摇,可说出的话却不容置疑,“我没忘记和江千承的血海深仇,怎么?你对我的决定有什么意见。”

    最终还是在程玉如坚持下,空荡的阁楼之内只剩下她和江千承二人。

    “南境的青冥殿,中原的明月楼,你江千承还当真是对那个女人情深意重。可是应该连她自己也不想到吧?最后杀她的人竟是她深爱的人。”

    说着说着,程玉如突然大笑,“你知道有多可笑吗?江千承,这便是你们的报应,不得善终!”

    不等江千承作出反应,程玉如又自顾自地说起,“可是谁能想到呢,你娶了紫萼,不知她迦月大祭司在中原武林大肆杀戮的时候,能不能想到竟是她亲自促成了你们这一对新人。可是你们当中又有谁是一个好东西,最终不是都落得如此下场!”

    忆及过往,江千承也是心下戚然。“若非是我,或许我们都不必走到如此地步。我于你,有愧……”

    多年执着等来到却是一句亏欠,程玉如心中怒火更甚,“闭嘴!江千承,我要你亲眼看到你的好儿子是怎么死的,我要你下了地狱也背负一身亏欠。”

    “走到这一步,我已不在乎生死。可是楚陌,一切恩怨与他无关!”

    程玉如此时愈加癫狂,“可我偏要拉他一起,下地狱!”

    二人说话的同时,千机阁的众人已经赶到,又是一场厮杀。

    眼见形势渐渐不利,欧阳青顾不得程玉茹的吩咐推门而入,并在她的怒斥之前劝说,“玉娘,我们解决了江千承便赶快离开吧,此地不宜久留。”

    “怎么,你不是计划好拿下整个千机阁的吗?竟在此时你跟我说要撤退!”沉浸于过往恩怨里的程玉如冷声拒绝。

    “玉娘!”

    欧阳青话音刚落,江楚陌便已破门而入。看到已经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父亲,江楚陌手上凌厉的杀招全数使出。

    也不过瞬息之间,之前避过众人与江楚陌密谈过的叶寒尘也加入了里面的厮杀。

    几人如今的实力不相上下,欧阳青深知再拖下去对他们绝对没有什么好处,再等外面江楚陌的人手赶来,他们就真的是孤立无援了。

    分神之间,他的好几个破绽都被叶寒尘抓住紧咬不放,心下一横,他使出全身功力对一旁重伤的江千承使出最后一击,以此来吸引江楚陌的心神,给程玉茹创造机会离开,而他自己却倒在寒衣剑下。

    “玉娘,走……”

    程玉茹见他的最后一眼是鲜血淋漓。

    恍惚间,她像才从当年的过往中走出来,才看见在她身边守了数十年的人。

    可他再也回不来,而他至死都在保护她。

    江楚陌伸出去的手,终究晚了那么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离他而去。

    “父亲!”

    黄泉引发作,江千承目不能视,口不能言。

    他们父子都算不得能言善解之人,过往二十载,其间不乏误解和冲突,可自始至终都是他们二人相依为命。

    看不清最后一眼,可江千承已然满足,曾经那个羸弱偏执的小孩子,终于也能独当一面了。

    可永远得不到的回应,会是江楚陌一辈子的遗憾。

    江楚陌在灵堂守了七天七夜,离开灵堂后未曾有过片刻的休息便开始处理阁中的大小事务。

    叶寒绮受暮辞之托来劝解江楚陌,可看着他的憔悴,话在嘴边却说不出口。

    察觉到有人靠近,鬼使神差地,他没有任何动作。或许是太累,或许是她带来了一身槐香。

    就那么随她走到自己身边,不知道她会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和她说什么。

    没有言语,只是两相沉默。

    没有任何征兆地,叶寒绮伸出手覆上他的眼,她路过槐树沾染的香气在四周萦绕。江楚陌闭上了眼,沉溺于这一刻的心安。

    良久,江楚陌沙哑的声音响起,“如果,如果不是我太过自负,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如果我没有漏掉那一处防卫,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片刻沉默。

    “我不知道,你的假设成立,现在会是什么结果。或许如你所愿,或许依旧不那么尽如人意。”

    江楚陌一声轻笑,自嘲道,“所以你看我,一个可怜人?”

    叶寒绮对江楚陌的自嘲却不认同,“可怜?可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很危险。”

    话音落,两人之间的气氛一瞬间变得剑拔弩张,片刻后,却又默契地消弭于无形中。

    “回去吧。”在叶寒绮放下手的一瞬间,他转身开口。

    “暮辞师兄让我劝你休息,我答应他了。”

    看到江楚陌终于回屋休息,暮辞松了一口气。总算他对叶寒绮还是不一样的,至少有一人还能劝其一二,不论他对她是动容还是猜忌。

    一连几日,叶寒绮都待在江楚陌的书房里,他若不吃不喝,她也不吃不喝;他若昼夜不休地处理事情,她便整夜坐在他身边。

    江楚陌处理好手边的信件,一抬眼就看见连接几日因为他没有好好休息的叶寒绮受不住困意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解下披风盖在她的身上,却不小心惊醒了她,“困了就回去吧。”

    “那你呢?”叶寒绮下意识反问。

    “你在意?”江楚陌轻声问,还没来得及听到她的回答便又匆匆开口,“寒绮,你愿意吗,留在千机阁。”

    一时之间似是而非的几句话,叶寒绮并没有看到江楚陌已经泛红的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也忘了细细想一想这几句话的含义便脱口而出,“我答应寒尘师兄,等入冬就回梅谷。”

    光影太暗,他的情绪隐藏地太快,以至于叶寒绮什么都没察觉到。等她抬眼看着他的眼睛,入目所及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冰。

    不明白刚刚还说得好好的江楚陌怎么突然就变了态度,于是叶寒绮疑惑道,“江楚陌?”

    “寒绮姑娘,夜已深了,先回吧。”

    江楚陌却径直往外走,只给她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深吸一口气,什么坏脾气。

    叶寒绮取下披风摔到桌案上,扫落了一地笔墨。她是有病才想耗在这又冷又讨厌的书房。

    离开千机阁的那天,正好初雪落下。

    果真如寒尘所言,她自幼生长于南方,受不住北地的严寒。

    来送行的只有蝶衣和暮辞,只是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江楚陌。

    一直到马车启程,叶寒绮转身看向那被白雪覆盖的大道,她也没有看见还有什么人的身影。

    她不知道,在她不曾注意到的阁楼之上,有个人在那里站了整整一个早上,看着她渐渐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也还对着她离开的方向枯站许久。

    一天后,阁中弟子传回消息,罗刹门留在江南的精锐尽数出动。

    江楚陌脑海涌现一个不好的念头,他怎么忘了罗刹门的程玉如对梅谷有多恨之入骨,忘了是叶寒尘亲手杀了欧阳青,忘了上次梅谷一役有多惨烈,竟然就让他们那么离开了。

    曾经终年花开不败的梅谷,数月内经受了两次变故,入眼只见残枝断壁。

    一路上斑斑血迹,江楚陌的脸色沉得可以滴水,暮辞也看得心惊。顺着血迹一路寻去,只见罗刹门众人步步紧逼,被困的两人已然无力为继。

    暮辞心中稍微松了口气,幸好不是程玉如亲自到场,幸好来得不是太迟,幸好没有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血泊中,叶寒绮抱着遍体鳞伤的叶寒尘,她心里清楚,若非为护她周全,以叶寒尘的武功完全可以全身而退。可偏偏她一无是处,将他拖累至此。

    入眼所见皆是杀戮,这样一个血雨腥风的江湖,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道,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兜兜转转,又回到千机阁的那间阁楼。

    叶寒绮枯坐了许久,直到门外来了人,他也不出声,就静静地站在门口。

    下定了决心,拉开门,半跪在江楚陌面前。

    “阁主,我想进千机阁。”

    江楚陌眉头轻挑,沉声问道,“入千机阁,为寒尘报仇吗?”

    “不可以吗?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听到这话,江楚陌怒声,“叶寒绮!你以为千机阁是什么地方!入千机,终生与杀戮为伴,你就为了一个人,要把自己陷于如此境地!”

    面对江楚陌突如其来的怒火,叶寒绮很冷静,“这是我要选的路。”

    “叶寒绮!若你无处可去,千机阁留你不会吝惜米粮。可千机阁从不留无用之人,也没有理由为了你坏了阁中规矩!”

    话已至此,叶寒绮听明白了江楚陌的言外之意,“如此,知晓了。”

    暮辞赶来,只听见了他们最后的几句争执,看着跪在地上看不清情绪的叶寒绮和一旁气得不轻的江楚陌,他顿时感觉此次事情闹得太大了。

    他先叫了一声还跪在地上的轻衣“寒绮姑娘”,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再转身,“阁主?”

    哪想却被无视了个彻底。

    原本还想问清原委后好好劝解他们二人,叶寒绮已起身离去。

    曾经天下向往的梅谷再也回不去了,满地的断壁残垣,枯枝残花,以及永远无法洗净的满地鲜血。

    叶寒绮回了一趟梅谷,没有让人动它如今残破的模样。

    后山的竹屋里,千机阁的精锐,药谷的侍药弟子守着一个人,一个可能再也醒不来的人。

    叶寒绮终究还是孤身踏入了这充满杀戮的江湖。

    轻衣剑,无论曾经被挽出多么好看的剑花,终究杀戮才是它最终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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