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好像是周朝一个逃不开的梦魇。

    是章华殿那场大火皇后病故,自此周帝消沉萎靡;是周都城破那天周帝放火自焚;是攸云山庄第一场火留下了那位仁厚太子,是第二把火将周氏所有根基付诸东流。

    这座被藏在山野的章华殿,也在多年后布上了火光冲天的后尘。

    火光冲天,周子经倒在血泊里,扯下那张带了半辈子的面具。

    他有点,记不清自己的模样了。

    恍惚中,倒是他以为早就遗忘的那段往事浮现脑海。

    几十年不过弹指间,再回想却像隔了千万年之久。

    周朝嘉庆十六年春,金陵城。

    素有天下第一楼盛名的临江楼下,今日格外热闹。

    高楼上,一女子身穿嫁衣,居高临下。

    “凭什么盲婚哑嫁,若家族兴盛须得以女子一生作牺牲,那这样的家门便早已腐烂到了根底。杜小姐有追寻自己幸福的权力,天高海阔,你们谁也不能困住她。”

    她于高楼之上,红衣猎猎,睥睨楼下众人,“金陵王氏,也不过如此。”

    周子经一面看着热闹,一面找了个人问清原委。

    而后一脸了然,甩开折扇。

    “金陵王氏也算百年世族,那位王公子也算兰芝玉树,却不想偏偏看上个家世一般还其貌不扬的杜家小姐。”

    “更想不到的啊,这杜家小姐,看不上他。这不,花轿都到门口了,新娘却换成了个……”

    “……嗯,路见不平的侠女。”

    “兄长,你说这王氏怎么没落成这个样子了,闹这么大个笑话。依我看那位女侠,算是彻底惹怒王家了。”

    周子恒看着楼上穿着嫁衣的女子,“江湖侠女,自然是侠肝义胆。路见不平,于是挥刀向王家了。”

    周子经一脸疑惑,周子恒笑而不语,示意他往下看。

    不一会,只见一个侠女飞身而来。

    这次是真的侠女了,这都在众目睽睽下飞檐走壁。

    站在高楼上的姜萱看见熟悉的身影,顿时更有底气了,挥着手大喊,“朱颜!”

    叫做朱颜的女子点头做回应,而后环视四周,低声道,“跟紧我,我带你杀出去。”

    只听见她身后传来一声极轻快的应答,“好!”朱颜的剑就甩了出去。

    朱颜身手不错,只是王家的人手源源不断地来,姜萱这时候无异于累赘。

    终于,王家公子,作为今日婚礼主人公之一的新郎现身。

    “王某无意与两位姑娘为难,只是想找回我的妻子而已。”

    “你胡说,杜姑娘不喜欢你,她为了摆脱你甚至想过寻死,你心里要真有她,那就放她走。”

    姜萱躲在朱颜身后,底气有足了不少,但看自己身上的这件嫁衣,只觉无比晦气。

    一身喜服的王公子闻言脸色一瞬间苍白,“原来,她如此恨我。宁死,不愿为我妻。”

    说完一口鲜血吐出。

    王公子倒下后王家的下人一阵兵荒马乱,朱颜和姜萱一时愕然,这么脆弱?

    “朱颜,咱俩是不是把事情搞大了。”

    朱颜迟疑了一会,“好像是。”

    王公子的贴身小厮突然转头看向她们两个,怒声道,“抓住她们!”

    一时间众人蜂拥而上,朱颜抓起姜萱的手就跑。好巧不巧,往周家两兄弟看热闹的角落跑了过去。

    “兄长,这怎么办,我们要不卖王家一个人情?”

    在周子经琢磨着怎么在愤怒的众人面前卖个好时,他无比敬仰的兄长在帮着那两个坏丫头已经跑了一段距离。

    而张牙舞爪的王氏家丁已经在他眼前了。

    折扇向后潇洒一人,边跑边嘶吼。

    “哎——哎!等我啊!”

    结果是就他没逃脱。

    被王氏家丁团团围住的时候,周子经彻底绝望了。

    周朝皇室脸面和他自己的小命更重要?感觉他的羞耻心已经摇摇欲坠了。

    可巧见到个熟人。

    “广平侯——世子殿下!”

    随人群往外走的高晟很幸运地被周子经看到了。

    他回身,十二殿下?

    怎么还被人围住了?

    高晟觉得自己被拉进大坑了,只见周子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扑到他怀里。

    “世子哥哥,救救我,我明明就是跟你一起来观礼的。不小心走散后他们偏要说我是作乱的贼人,抓了我,还要打我!”

    周子经的话带着哭腔,一句话说得抽抽搭搭。

    高晟:?

    谁跟你一起来观礼?咱不是才见面吗,十二殿下。

    王家家丁:?

    谁打你?明明就只是问一下那两个女贼跑哪去了。

    在众人凌乱的风中,周子经哭得更委屈了。

    高晟捏了捏眉心,他既然遇上了,也不能说不管十二殿下了。

    “各位搞错了,这位……小公子确实与我同来,想来是误会一场。”

    王家家丁哪敢反驳世子殿下的话,本来也没有想跟周子经赖皮,奈不住他偏要往跟前凑,问他又没个说法。

    既然世子殿下发话,他们巴不得赶紧把这祸害带走。

    “小殿下,这会人都走了。我送你回去。”

    高晟只想赶快把这麻烦送走。

    “可是世子哥哥,他们不找我麻烦,就要去找太子哥哥的麻烦了……”

    !?

    高晟震惊,“您说,太子殿下?”

    “是的呀。”

    周子经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表情,高晟稳了稳心神,一句话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别人。

    “不会的,王家没有那个胆子。是今天王家的婚事出了点问题,他们要找那个新娘,不会牵扯上太子殿下的。十二殿下放宽心好了。”

    高晟突然想起什么可能,脑子一下子卡壳了。

    被人找麻烦的太子殿下,逃婚的新娘……

    该不会?这么巧合?

    周子经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认真努力地点了点头。

    !!!

    高晟无比痛恨自己怎么就懂了?怎么就被他遇上了?

    没办法,他不可能看着太子陷入这种漩涡,只能认命地跟着周子经找人。

    弯弯绕绕半天,终于在金陵城外找到太子了。

    旁边是拿着剑的冷面侠女,还有……穿着喜服的新娘。

    周子经气不过,“兄长!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啊,你都不知道那些家丁有多凶!”

    “要不是遇到了世——晟哥哥,你可就见不到我了。”

    周子经的话在他哥的要剜下一块肉的眼神中生生转了一个弯。

    高晟被迫跟着两位祖宗外加两位看着就不好惹的女侠。

    倒是解除了误会,至少不是当朝太子拐走新娘的狗血桥段。可是看着捂紧自己马甲在人家姑娘面前使劲晃悠的太子殿下,一向沉着冷静的广平侯世子直觉不太妙。

    两个姑娘来历不明,一个功法诡异行事狠辣,一个虚浮无脑。

    太子殿下在那位姑娘面前半点理智不剩,十二殿下……他能不捣乱已经是极大的帮助了。

    高晟思来想去不敢放他们自己走。

    整整三个月,那是一段没有宫规束缚,没有君臣之别,没有小心谨慎的日子。

    无忧无虑的江湖客,最为真诚炙热的少年情爱。

    对他们哪一个来说都是弥足珍贵。

    直到—

    太子殿下万分珍视的那位姑娘无端失踪,他们的江湖之行走到了终点。

    再相见,是在次年春,广平侯世子同他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妻完婚之时。

    那一天,那一场婚礼成了全天下的笑话。

    新娘同人走了,来抢婚的是东宫太子。

    春寒料峭,太子在宫门跪了三天三夜,求得姜氏女。

    广平侯世子自请离京戍边,此后二十余年,故人不再见。

    火舌舔舐着衣角,火势蔓延在他身上,久违的灼烧感让他又回到了当年。

    也是章华殿的大火,他亲眼看见是皇兄拂袖离开时打翻了烛台,看见曾经那么张扬明媚的姜萱姐姐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眼看那大火起,吞噬了一切。

    他初时不敢进,因为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会在深夜徘徊于章华殿外。

    他不敢想,于是眼睁睁看着楼倒火更甚,终于有人发现,皇后娘娘还在那里面。

    一波又一波的人冲进去又退出来。

    他难以自制恐慌起来。

    最后他进去了,原本想去地狱赔罪。

    可他烧毁了一张脸,没死成。

    从此世间再无周子经,只有一个陷入疯魔的恶鬼无面。

    他以为是当年,却找不见倒在地上的姜萱。才记起,他不见姜萱姐姐近三十年,他苟活在这个没有姜萱姐姐也没有太子哥哥的地狱里已经半辈子。

    他哭着笑着,还像当年。

    所见眼前一点一点微暗,所听一点一点微弱,所感一点一点冰冷,时间的流逝变得极为漫长,像刀割,呼吸都会一阵一阵的疼。

    一生如走马观花,却原来他只记得曾经。

    记得嘉庆十六年春金陵城里一身嫁衣打抱不平的侠女,记得流亡江湖却肆意潇洒的三月春光,记得入主中宫仪态万千的皇后,也记得零落于高墙深院的深宫娘娘。

    那是他这一生从未宣之于口的情谊。

    他想来世绝不愿再遗憾,可像他这般罪大恶极的人,好像没有来生了。

    南境长老堂。

    听见动静,苏茹立马推门而入,看到的是大长老惊魂未定的模样。

    “大长老可是做噩梦了?”

    见她不答,苏茹接着有唤了几声小姐。

    沉浸于梦境中的大长老听见苏茹的这一声小姐,恍惚间回到了多年前。

    一时神色凄然,满是怀念,又突然发了狠,怒骂声尖锐。

    苏茹静静听着,无论怒骂还是哭笑。

    “苏茹,我梦到那个人了,梦到我们情同姐妹,梦到她嫁人生子,梦到她命殒深宫……”

    苏茹端了一盏茶来,想给她压压惊。

    大长老没接那盏茶,苏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明白她的意思,放下茶盏,从墙上的暗格中取出一个箱子。

    苏茹从箱子里拿出一幅已经泛黄的画卷递到她面前,少见的神色凄凉。

    “不就是一个男人吗,他心里没有我,我又不是为了所谓情爱寻死觅活之辈,可偏偏我最信任的人为什么要欺骗和背叛!最后落得如此凄凉的结局,真是活该!”

    苏茹一言不发,等大长老愤然离去后,她才上前捡起那幅被摔在地上的画卷。

    上面是两个女子,一人抚琴,一人舞剑。

    角落的印章,有子恒二字,那是前朝周帝的名讳。

    抚琴的人唤姜萱,周朝的皇后,也曾盛宠一时,被骂红颜祸水,不过最后命殒深宫,死于奇毒朱颜。

    舞剑的人唤朱颜,出自南境三大世族之一,善蛊善毒,位长老堂大长老。

    苏茹合上箱子时,瞥了一眼画卷旁边装着世间奇毒朱颜的瓷瓶,不自觉嘀喃,“朱颜,在中原是个极美的名字,可在南境,是世间无解的剧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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