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攸云山庄的时候,凤凰树下已经零零星星点起了灯火。

    看见等在半山腰的福伯,迦若微微诧异。

    福伯见她倒是激动不已,“自上次您离开后,我就一直等着您再次到来。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还是等到您。”

    迦若不想再问关于她身份的蠢问题,就着山间点点灯火,恍惚间像是眼见天下山河。

    福伯自是跟在她身后,想着将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介绍个遍。

    耳边却是一声轻叹,“满目山河,皆是疮痍,那景象看着应该很苦吧。”

    愣了片刻,福伯立刻道,“不苦不苦,能见您今日站在这里,就都不苦。”

    “您看,殿下为您种下的凤凰花今年开得多好,他知道您还好好的,会很高兴的。”

    福伯一时太过激动,泪水不自觉就浸湿了眼眶。

    夜里看不清花开的热烈,不过她曾经见过,开了整山的凤凰花,很难轻易忘记。

    “真是遗憾啊,他看不见。”

    他指的是曾经种下凤凰树的那个人,是福伯一生誓死效忠的太子殿下,是她那个未曾谋面的父亲。

    提及此,福伯眼中泪花闪烁,不过极快调整情绪,而后满心振奋地询问。

    “您,会怎么做?”

    这是他守着这山,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回来的人。

    “我会让他看见的,他喜欢的,就都送下去给他做陪葬。正好,天刚擦黑,也刚好烧了起来。”

    不同于福伯的内心激动或是触景伤情,迦若的情绪从一开始就是淡淡的。

    福伯不解这话,只顺着她说的地方看去。

    火势在黑天里已经明了,从山脚东南蔓延向上,看这势头,似是要将这山在这个夜里烧成灰烬。

    可他不解。

    “这……是为何?我们都一直在等着您回来。”

    “绝情谷和半月,想来您应该不会陌生吧。在来之前,我给绝情谷下了一道密令,处死了他们的老夫人,也就是你们暗中一直联系的长公主。”

    “上山前,绕路去了一趟半月。我走时,那里起了一场火。”

    “一路走上来,风声过甚,可能你闻不到我身上的血腥味了,也没注意到衣角的血迹。”

    “不过正好天黑,能看得清那把烧过来的火,甚至不用一个晚上,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会化为灰烬。”

    “老奴……不懂。”

    “您是太子殿下唯一的骨血,我们筹划了多年,只等您回来,为了周氏大业,也为了叫那高贼血债血偿!”

    “可是为什么?您忘记了周氏的国仇家恨了吗?还有这些年这里凤凰花树下埋葬的遍野尸骸!”

    “他们,他们可都是您的血亲之人呐!”

    福伯看着她喜怒未变,像是从未在意,一颗心如坠寒窟。

    “所以呢?你们是想要我颠覆了这王朝?还是觉得这里的尸骨还不够多?”

    “周朝带你们不算仁善,其实你们追随的从来只有那个人,可他早做了古。”

    “你就忘了吗?他劝所有人好好活着。他不是早就说过,宁可自己来做周氏的罪人,不愿再牵扯他人!”

    “如今你们做的这一切,不过徒劳!”

    “不,您不能这么说……”

    福伯惊恐于徒劳二字出自迦若之口,他也不明白,他等了那么多年的小主人,怎么一回来就要将他们这些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迦若了然,执念入了骨,任谁都会癫狂。

    只是她还清醒,也忍不住叹息。

    “我只是觉得,当年的周朝是真的腐败,才会有如今这个新的朝代出现;那时的周太子也是真的很好,才会有这些人过了这么多年还在因他而坚守着。”

    “您是太子殿下唯一的骨血啊!”

    “谁都可以背弃,可是您怎么可以!”

    “我们都还在等您,您怎么可以!”

    年过半百的老仆哭得凄厉,听的人不为所动。

    那哭声中传来一句很轻的反问,“所以本座做了决定,你们又想怎么样?”

    “……”

    “若奉我为主,就无需再质疑;若不是,便莫要插手多言!”

    “怎么会背叛您呢?老奴这一生,对周氏之心日月可昭。对您,绝无二心!”

    忠心耿耿的老仆,忍辱偷生多年,最是受不住这一句背叛,明明他偷活这些年只是为了当初被带走时奄奄一息的小主人能再回来。

    他不忍心让他的小主人找不到回家的路,可是……

    “既如此,你们做不了的决定,由我来做。”

    迦若不敢再听福伯的话,她怕自己会动摇,心一横,用快刀斩乱麻。

    迦若这话一出,福伯顿时无力辩驳。不放手,便是与迦若对抗,可若放手,这么多年又怎能甘心。

    福伯抬头想要看看眼她的面容神情,可是夜色昏暗,不远处的火光在她的脸上斑驳,只看见了她那一双眼,似是化不开的寒冰般,清冷,孤寂。

    仔细回想曾经几次相见,似乎都只是匆匆一瞥,他只想着故人旧时的模样,却不曾好好看过她。

    一面是越走越远隐入了夜色里的身影,一面是火光冲天。

    他在叛军攻入皇宫时都并未觉得周朝会就此灭亡,因为他知道他们的太子殿下还在,一切都还有希望。

    可是现在眼前的熊熊大火把他那些梦都烧了,今夜过后,这么多年的筹谋与坚持都将化作灰烬。

    才惊觉,周朝,已经亡了……

    一行浊泪落下,心里却莫名地松了口气。

    他又在火光中看到了旧时的景象,火势凶猛,可他义无反顾地走向了他的故国、故园、故人。

    自此,周朝就只是史书里的寥寥几言,这世间再也没有深深眷恋着它的人。

    不远处的凤凰树下,在那些冰冷的坟墓前,迦若捂着胸口倒在地上,抬头看,她眼里只有天上清冷的月光和前面冲天的火光。

    看着那似乎要吞噬天地的火舌,她好像能想象出他们口中曾经周朝的模样,火光中闪出模糊的人影,她都没见过,可是好像都认识。

    这一瞬间她没有了之前的坚决和冷漠,她只觉得好害怕,好怕做错,却又深知早已无法挽回。

    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跌跌撞撞着走过来,最后停在一座坟墓面前,“周蘅”两个字像是千斤重担压在她的心头。

    她在坟前跪了一夜,直到后来受不住心口的疼痛倒在地上,在她合眼的那一刻,正好那火势在离坟墓堆不远处偃熄了旗鼓,正好月在破晓的晨光中消淡下去。

    只有后来云散后的月知道,她在说完最后那句话转身后,至天明月落那一刻她倒下,她的眼泪没有断过,只是没有声响,连风都不知道。

    有什么东西落在眼睛上,温温凉凉。

    挣扎着起来,发现眼睛被缚了白布,伸手要扯下来,却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这熟悉的气息让迦若瞬间愣住了。

    听到他好像是在叹息,“你的眼睛肿得厉害,听话,暂且让它休息一下。”

    话音一出,他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可还是不确定地问了句,“江楚陌?”

    江楚陌顺势将她环进怀里,温声答道,“是我。”

    江楚陌继续轻声哄着,“我们现在在宣城,郎中给你看过了,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你的眼睛可能会难受几日,不过他已经给你配了药,你就忍耐几天就好。阿绮,听话。”

    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只是鬼使神差地,她没有拆穿,不想反驳。

    晚饭过后,江楚陌带着她在院子里散步,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阿绮,当时太过匆忙,你大概还没有仔细看过这个院子。”

    “你说喜欢梧桐,我们的院子里也种了一棵,年前种下的,现在长得很好,过几年肯定特别好看。”

    “窗前我种的是海棠,还记得我在梅谷见到你的时候,你就站在那一树海棠之下……”

    “你还有什么喜欢的,想看的,都跟我说,我们都种上,等来年开春,你看了一定会欢喜。”

    双眼蒙着白绫,江楚陌看不见她眼神,只是见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摇了头。

    记得也是这样,她笑着,摇着头说不,就离他越来越远。像一缕烟,抓不住,叫风吹远吹散了。

    他一时着急,将人紧紧抱住,在安抚她,又像是在安抚自己。

    “阿绮,你听我说,你什么都不要想,都交给我,一切都有我在。”

    只是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寒意从心口蔓延开来,他整个人如坠冰窖,同时五脏六腑一阵阵的疼痛传开。

    远处传来声响,抬头看,是烟火在夜空中璀璨,江楚陌强行压下不适,笑着对怀里的人说,“你知道吗?今天城东有户人家成亲了,我之前便听说那位李公子为他的新娘准备了一夜的烟花。其实我当初也准备了的,比这个好看多了,等过几天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渐渐地力度松了,感觉到他似乎支撑不住滑了下去,想扯开眼上的白绫看个究竟。

    江楚陌预判了她所有的想法和行动,撑着一口气,欺负她看不见,在她毫无防备时打晕了她。

    将人好生安置在屋里,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回过头才见他的嘴角,血迹丝丝溢溢。

    跟在一边暮辞见此急忙出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江楚陌。

    “阁主,你如此强行压制,只怕太过耗损你自己。”

    “无妨,我心里有数。抹去她的行踪了吗?”

    “我们已经放出大祭司大火当夜就离开的消息,暂时不会有人想到这里。”

    暮辞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江楚陌心诚所致,他们一直徘徊在宣城一带,好不容易江楚陌松口要回千机阁了,偏偏攸云山庄起了场大火,江楚陌就不顾一切地往那火冲,最后捡回了奄奄一息的迦若。

    可江楚陌浑然不觉他的忧心,一心一意要带人回去。

    “好,阁里的防护也不要忘记,我马上就可以带她回去了。”

    还是不放心,这叮嘱暮辞听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阁主,您如今的身体……”

    “我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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