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糸师冴找到我,让我去他家听录音。那天从警局回来后,他听到他妈妈邀请我们母女吃便饭,就把录音笔藏落地窗边的绿植里。女主人们的私聊被捕捉。

    你知道她们会去院子里说事?我诧异,一边打量他房间。很长时间没来过,里面摆设没什么变化,就是多了几座奖杯。

    糸师冴让我随便坐,打开录音笔,调整音量,说,我猜她们会说事,不想让我们知道。但我们有必要知道。另外,她们一直有到院子里聊天的习惯,你没发现吗?

    我摇头。自己没有这么仔细。

    多个心眼。他说,一会儿又补充。我等到现在才和你讲,是为了不耽搁你上学。

    故意强调,意有所图似的。我冲糸师冴耸耸肩,表示没关系。我在他床边坐下,他瞟一眼,拉过椅子坐旁边,跷二郎腿,老成又散漫的模样。

    仔细听。他把调好的录音笔递给我。我收敛浮躁,竖起耳朵。双方母亲都是直截了当的人,这和她们同为职业女性有关。但明显,糸师家的女主人说话更委婉,不那么强势。

    但这不是重点。我抓取森田的信息。原来他不是受家庭影响才患上狂躁症,根本原因是他先天基因有缺陷。

    超雄,一个陌生词语。

    糸师冴按下暂停键,把手机递来,词条已经检索完毕。我飞快阅读,一边听他补充。

    森田的性染色体非整倍数异常,确诊为XYY染色体综合征,俗称超雄综合症。他成绩排名落后,但身体发育比同龄人的更快,已经逼近高中生平均标准,以及对你的攻击行为——以上都是病状表现。另外,录音后半段的内容,你可以不听。我直接说重点,你妈妈实际走访过超雄症患者的家庭。我的意思是,森田只是供她完成专栏文章的案例之一。

    这是她的风格。我说。

    比起亲生女儿,更愿意了解以外事物的特质。这就是她的风格?

    是这样的。她怀孕时已经有计划,不做家庭主妇。坚持工作,这样也有在经济上的话语权。

    你爸没意见?

    没意见,他是个恋爱脑。

    哦,绝配。

    话题就此打住。我们重新讨论森田,一起分析。

    游泳池事件发生之前,森田的日常表现还算正常。虽然存在学习障碍,但他没有表现出攻击性,性格也不古怪。他贪玩,凑热闹,偷带零食,上课走神……和其他吊车尾没什么两样。又因为发育得快,个子高,打篮球有优势,他身边不乏夸奖。

    可以说,森田对我凶相毕露,这行为无意于自讨苦吃,自取灭亡。

    他到底是受到刺激突然发疯,还是有目的性地发泄?我真想剖看森田脑子弄个明白。

    糸师冴说,在那种家庭环境里长大,森田的暴力倾向不可能得到改善。只是……

    只是什么。

    他很挑剔。

    挑剔,为什么这么说?

    直觉。糸师冴把目光缓慢落在我身上。进入青春期,过多分泌的性激素令他人格偏离,精神障碍彻底暴露。他加快物色速度,最后决定针对你。

    糸师冴视线垂落,盯着我胸部。我脸红,手按在他脸上把他推远。

    糸师冴却拨开我的手,公事公办的口吻。你比别的女生发育更早,对森田来说,你穿体操服或穿泳衣,任何强调身体曲线的行为无异于暗示。你在邀请他犯罪。

    神经病,谁邀请他了。这些衣服本身就是贴身的。

    这是正常人的想法,但森田已经不正常了。

    我明白了,他还有臆想症。他身上的毛病在同一时间全部发作了。但非要把我淹死在水里才行吗?

    你好像在问有多少种方式能置人于死地。别提这么蠢的问题,死法太多但命只有一条。对森田而言,只要能对你造成伤害,就无所谓方式方法。总之,不能按常人的想法去理解他。但你也不应该因为这种垃圾束手束脚,放弃本来的生活。

    我被糸师冴那声垃圾怔住,藏在平静陈述中,那暗流涌动的咬牙切齿之意。说不清为什么,我胸口一紧,心跳跟着漏了一拍。

    糸师冴继续说,你要当他从来不存在,过你该过的、你想过的生活。其他问题我可以代为解决。你越是畏畏缩缩,他越是来劲。我看着心烦。

    别说糸师冴,我也不喜欢出事以后自己的表现,敏感、自卑、内向、易怒、易伤悲。早晚担惊受怕,难免神经衰弱,感染疾病。

    我听你的。我对糸师冴说,但和他强调,你别做傻事。

    刚才他说可以代我解决问题。自负自大,自以为是。我忍不住抓他胳膊,要把他拉回来。

    我能做什么傻事?糸师冴嗤笑,为森田这种垃圾而糟蹋自己的前途吗?

    你心里有数。我姑且相信他,缓缓放下手。糸师冴却迅速握住,把我往他那边拉近。这力道不算大,又能感觉到他强烈的心意。

    不要害怕,不要逃避,因为这正是森田乐意看见的,他只会更加兴奋。相反,你越是无视他,当作一切从未发生,时间久了,他会无法维持现状,主动撕破脸皮。我们等着看他自乱阵脚,自取灭亡。天生的坏种没有资格得到原谅。他在毁灭之后是不能重生的。

    糸师冴说话笃定而又狠厉,他的眼神瞬间惊住我。和森田之间绝无共存,绝无和解,他用沸腾的愠怒与厌恶告诉我森田有多危险。饱含敌意的种子置入我心里,我预感有一天我会亲自和森田做个了断。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糸师冴问。

    我点头,明白了。

    他把我的手握紧,再握紧。他看着我,一种充满狂暴和冰冷的能量场在不断转动。他传递给我,我又传递回去。我们相互凝视,如同穿越炼狱。但我们绝不会死在途中,倒下的另有其人。森田,死亡一定会临近你的。

    深呼吸,吐出浊气。我对糸师冴说谢谢。

    他敛去深沉的情绪。这没什么。他说,平淡的神色回到脸上。眼睛像水晶雕琢一般宁静。

    是否他眼中的世界,复杂和简明之间只隔一层薄薄的界面。他的思想来去自如,连一分冥思苦想的犹豫都不需要。

    在想什么?他问,捏我手心。声音和能量喧哗涌入身体里,我恍惚发现我们距离很近,他的膝盖和我的轻易碰到。如果我把头低下,就像熟透的稻子,弯腰靠在他肩膀上。

    浮想联翩,呼之欲出的悸动在心里喷发,结出许多饱满的果实。我朝糸师冴靠近,很快抵达他的肩膀。棉麻质地的短袖,衣料贴在额头。他的体温和止汗喷雾的淡淡香气涌向我。他放松着,我感受到他皮肤下动脉微微颤动。

    然后他伸手把我抱住,侧脸挨着我的耳边。

    我说了会帮你,你还在怕什么?

    不,我没怕。我心里否认。糸师冴给我的安全感胜过那些大人的承诺。这一刻我发现自己这样离不开他,哪怕他还是我的同龄人。

    冴,你说……我把头抬起,下巴放在他肩膀上。为什么他们不愿意公开森田的真实情况,尤其对我这么藏着掖着。我应该知情。

    不为什么,单纯就是自私。他回答,你的安全和森田的隐私,他们都想争取。于是在公众面前高喊口号,弄虚作假,不知羞耻。

    大人真不可靠。我闭上眼睛,感觉疲惫。

    糸师冴拍我的背,说,本来就是这样。太重视荣誉感和名利欲。借口花样百出,都是为了不让别人质疑。

    我叹气,和他相对沉默。

    这一刻的静谧如同远古,让我想起看过的历史图书。悲剧是不断重演的,因为人被物质世界的价值观拖着走。我和糸师冴聊同一个话题,但我没有像他那样思考深入。我不想这么做,感觉反胃。

    不想就不做。在我看来你太心软,容易被影响。所以你最好把精力都留给自己,不要管别人犯不犯蠢。

    我答应了,脑袋磨蹭糸师冴的头发和面颊。痒。他捏我的脸,缓缓拉开距离。我看到他发红的耳朵。

    我渐渐找回从前的生活节奏,也不再收到恶意的匿名邮件。

    老警官来探望我。警力有限,继续追查海外IP并不现实。他表示抱歉。我说没事。情理之中。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幸运的是我还有糸师冴。第二天,他和我说,要我从今天开始坚持晨跑。他嫌我体力太差,又把监督工作交给糸师凛。

    哥哥亲自委托,糸师凛当然乐意。他为我和糸师冴的和好而高兴,悄悄问我们是不是已经在交往。

    虽然没有正式告白,但我心里明白自己和糸师冴之间就是那么回事。我的沉默,还有些微滚烫的脸让糸师凛顿时了然。他发出嘘声,兴高采烈起哄,又说自己不太喜欢吃红豆饭,能不能换成蛋糕,甜蜜的庆祝。

    别捣乱。我用力揉糸师凛的脸。真软,像棉花糖一样。

    哥,哥,救命呀。他眼睛朝我身后望,急急求援。我转过头去,糸师冴脖子上搭着汗巾,一边喝水一边走过来。他刚结束晨练。我盯着他脸上亮晶晶的汗水,突然间沉默,只有心跳加速。

    谁在喊救命?他问着,直接朝弟弟的脸蛋捏去。小家伙立即龇牙咧嘴。哎呀,我已经被姐姐教训过了。他嘟着嘴求饶。

    糸师冴不理睬,再敲他脑袋瓜,一边侧目看我,你跑完了?

    我点头,抱怨自己累得半死。

    真弱。他嗤笑,接着发号施令,领着我和糸师凛往回走。

    每个早上,我们形影不离。白天还有一半时间与对方相处、见面。这增强我的分享欲,对旅行也有兴趣。我主动探索新边界,付出大量时间参与集体活动。

    这与我妈的要求逆向而行。她想让我安静、收敛、克制,做一个严谨的人。在青春期我应该这么做,这样才能在成年之际收获结果,同时不易沾染不利于提升生活价值的审美倾向。

    她又说我个性敏感而又具有情绪的爆发力,比她更适合进行创作。将来我可以写剧本、当导演,拍小众但叫好的广告。但我现在要保护羽毛,不过早与人密集交往,虚度时间。

    在她眼里,我有一百个优点,还有一百个缺点与之并存。她决定纠正,教我用最有效,也最令我不适应的方式去克服。

    我问糸师冴,犯错是不是等于犯法。他说,如果两者可以划等号,糸师凛早就被送去坐牢,并且是无期徒刑。那你呢,我问。他努努嘴,说,我也不是每次都能把球传对地方。但低级错误只会越来越少,最后零失误。

    所以错误是常态。

    我妈一定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做出干涉。如果我照她说的做,就能跳过试错步骤,直奔结果。她遵从成功的规则,而我只想遵从天性喜好,因为这样才足够有趣。

    樱花开得最盛时,地区征文比赛的结果发布。

    我在布告栏里找到自己的名字,三等奖也令我心满意足。初稿被我妈写满批注,评价是不如重写。她以专业编辑的眼光审视,要求太高。于是我重写两篇。一篇背着她交上去,一篇应付她的挑剔。我妈志满意得,许诺稿件经过她润色,一定拿头奖。但我交上去的不是这一篇。她不知情,只会怀疑评审水平,认为其中有黑幕。

    她理想的笔触滴水不漏,有商业性质的成熟,我不能这么写。不管黑幕是否存在,落选总比被怀疑请枪手代劳要好。另外,我还在公示里看到森田。他的名次特殊。就像选评三好学生的同时还会颁发劳动之星、进步之星这类奖项。周围人也留意到,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偷看我。

    借过借过。

    糸师凛声音洪亮。他真是救星。被他推动,我轻易离开不安定的人群。樱花树下,糸师冴抬眼看着枝头残留的花簇,双手插兜,挺拔不驯的模样。

    哥。糸师凛招呼。

    糸师冴朝我们望过来,眼角眉梢流露平静。他对我说,自己早上去办公室交资料,顺便看过森田的征文。他写的正是游泳池那件事,用大量篇幅向我表示忏悔。先天的疾病和家庭氛围令他不知所措,长时间压抑。现在他的情况得到重视,病情好转许多,他十分感激。

    我耐心听完,发出冷笑。他有病吧。

    如果糸师凛不在场,我可以骂得更难听。糸师冴顺着我的视线瞟弟弟一眼,表情了然。他同样给出消极回答。森田的表达没一个字像话,完全是精神病人的自传。算不上叫好,但有噱头,稍微包装一下就叫座。所以他得了奖。

    姐姐,什么是叫好和叫座?糸师凛问我,这个森田又在干什么坏事吗?

    糸师凛已经知道森田。只是我和糸师冴解释时都没讲得太细。在糸师凛看来,森田等同于故事里的大魔头,印象极差。但还轮不到他出面教训森田。我和糸师冴相视一眼,瞬间达成共识。

    等放学后再聊吧。我抚摸糸师凛的头,把他朝糸师冴那边推。糸师冴自然揪住小家伙一撮头发,数落他不久前在球场上的失误。我默默听着,一边留意不停投来视线的外人,不确定森田是否藏在哪个角落。他去年闹出的动静太大,我至今不得安宁。糸师兄弟作为足球队员备受关注。我们三个俨然是校园话题的中心。

    走吧,预备铃快响了。糸师冴拍我肩膀,身后是不停揉脑袋的糸师凛。同年级但不同班,糸师冴在楼梯口和我说再见,并在我耳边小声提醒,要我提高警惕。我明白他的意思。森田很有可能拿我当踏板,跨过从前的不堪好拥抱新的生活。

    说不定,因为我这一年来情绪稳定,精神状态良好,班主任会主动让我和森田面对面谈话,正式和解。在教育者眼里,学生之间冰释前嫌,相互表达和接纳,这是一件令他们脸上有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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