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放学路上，糸师凛猜拳赢了糸师冴，欢天喜地冲去洗澡，说自己又是第一个。糸师冴这方面运气一向不好，他已然习惯。可我看他眼中略带嫌弃。
大人还没下班，我们三个自行解决晚饭。因为我和糸师冴的早熟，他们总是很放心。糸师凛也不算挑食。何况糸师冴的眼神比任何开胃片都好使。
我打开他家冰箱看有什么食材。糸师冴走到身后，问今天过得怎么样。我说他的国语老师嗓门响亮，训话时每个字都穿透墙壁清晰传来。
又不是我在挨骂。糸师冴咕哝，抓起苹果放在水龙头下冲洗。我听着他大口咀嚼声音，静下来回忆，一边取出绿色蔬菜，几枚鸡蛋，水果和冻肉。今天过得还行。我回答，脑子里构想菜式。
其他不行的地方呢？糸师冴问。
这个嘛。英语小测比平时稍难，站在讲台上和森田先后发表获奖感言有些心烦。他太装了。
幸好我和你不是一个班的。
因为冲动是魔鬼。
你心里有数。
糸师冴把苹果核丢掉，靠近我，一边把头低下来。他高我一截，成熟更多。身体开始有了运动员的模样。
这样的他轻轻吻我。
闭上的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若有若无扫过我面颊。我放轻松，让嘴唇变得柔软。他缓慢地蹭着，双手合拢，绕在我腰后。我朝他贴近更多，像空气一样没有实体，和他的呼吸融化在一起。
接过吻，精神悬浮，似睡未睡之际，他手臂环绕我的肩膀，面颊摩擦我的发丝。我们很久没有一句交流，头靠在一起就当是在相谈。
水声哗哗。糸师凛还在浴室一边哼歌一边冲澡。今天他不模仿搞笑艺人，嘴里唱着动画片头曲。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和糸师冴都明白，有些事得我们亲自解决，就我们两个人。
系上围裙，我开始准备晚饭。糸师冴看一眼我挑出的食材，拿一些去水槽清洗。我悸动，觉得他此刻的沉默亦是体贴。
木鱼花海带豆腐汤，炒西蓝花，咸口奶酪焗三文鱼。橄榄油西红柿汁，再挤半个柠檬调出调味汁，和切好的蔬菜水果倒入大号玻璃碗做成沙拉。饮料是夏天常喝的凉茶，洒两三片新鲜绿薄荷，刚从院子里摘的。
像不像东西大杂烩？我拿手机拍照，一边问。
我无所谓，好吃就行。糸师凛冲完澡，坐在椅子上迫不及待。
糸师冴曲起食指，用指节敲他脑袋，嘴馋。
哎哟，哥，人是不能不吃饭的。
谁做的饭都能吃吗？
唔，也不是。
谢谢呢？
哦，谢谢姐姐。姐姐辛苦了，等会儿我会好好收拾餐桌的。
早就习惯两家相互蹭饭，也习惯我们三个人自力更生，填饱肚子。但糸师冴故意客气，让糸师凛有模有样和我道谢，真别扭。我坐下来用脚尖踢他。他无动于衷地拿起筷子。
我开动了。
三人异口同声，分享食物。
有时我找不到做饭的乐趣，摆盘在我看来可有可无。糸师冴也说他不在意卖相，把鸡胸肉打碎捏成各种造型，单位重量所含蛋白质不会因此增多。食物需要经过牙齿，咀嚼、磨碎，在胃里消化成半流质的糜状物，这样换取维持身体机能的营养。这个过程糸师凛都懂，他也视他哥为榜样，早就不用造型特殊的儿童餐盘。没有运动员会这么吃饭。
没胃口？糸师冴问。
我摇头。我不像兄弟俩那么热爱运动，热量缺口不大。不算汤菜，他们吃一碗米饭堪堪半饱，我吃半碗就感觉满足。想了想，我说，职业选手都有专门的营养师和健身厨房，你们将来吃得更好。
现在吃得也很好啊，我想天天吃姐姐做的饭。糸师凛大口扒饭，给人一种健康旺盛的喜悦。这种吃相从未出现在糸师冴身上。他比糸师凛摄入更多食物，而不紧不慢，姿态近乎优雅。这应该是受他母亲影响。
糸师家的女主人顾家并有仪式感。桌布一月一换，雷打不动。防水免洗的材质模拟蕾丝质感，这是法式风情。有时图案换成欧式乡村小碎花或简约复古格纹。厨房窗台边也摆有花瓶。小苍兰黄白相间，香味冷冽而浓艳，吸入身体里好像暴雨一样。我妈不常买花，喜欢挑选并购入装饰品的是我爸。两个人互补，可以说是般配，但这不妨碍我对邻居们都怀有一种隐晦的热爱。如果哪位叔叔婶婶、阿公阿婆在路上碰见我，分我点心或水果，我就会很开心。
姐姐，我吃好了，可以再去拿一盒冰激凌吗？糸师凛问，向我展示空碗，一粒饭粒子都不剩，桌上也没有。他这方面做得很好。
不行。糸师冴还在喝汤。他慢条斯理，冷冷否决弟弟的请求。你这周已经吃了太多冷食。
哪有这么多。糸师凛扳手指数数，认为间隔12小时吃一根冰棍或一盒冰淇淋不算频繁。
行啊，你都掌握二十四时计时法了。就奖励你晚上多做一页算术巩固功课。
不要！姐，你管管我哥！
我正盯着盘子里最后一朵西蓝花，琢磨和糸师冴之间谁更适合光盘行动。姐姐！糸师凛还在叫我。我抬头瞄他一眼，我管不了你哥。这是内心话，我不赞同口腹之欲能大过健康。
哥，太霸道就不讨人喜欢了。糸师凛不沮丧，转头纠缠糸师冴，满口歪理，不知上哪儿学的。糸师冴把那朵西蓝花夹走，放弟弟碗里，用眼神催他快点吃掉。糸师凛囫囵咽下去，两眼亮晶晶盯着糸师冴。
我也盯着糸师冴，心想他不会这么好心。
好了，现在没有剩菜，你可以洗碗收拾桌子了。糸师冴放下汤碗，轻轻打一个饱嗝。他故意的。瞧吧，我就说他心地冰冷，才不善良。对于糸师凛的委屈和哀怨，我避而不视，顶多帮他把空碗空盘放水槽里，再给他系好围裙。
姐姐，我一定要等到下个星期才能吃冰淇淋吗？他仰起脸，五官扭成一团。我说，你不要惹你哥生气，当心他不给你传球了。立即，他闭紧嘴唇，踩在凳子上准备洗碗。
我就在旁边看着，义务监工，偶尔口头指挥，让他留意藏在盘底的油污。洗碗好没意思，做饭是不是更有趣？他问。我当然摇头，做饭更没意思。你要能想象味道，还要考虑到底用碗还是用盘子。如果用盘子，就要想用方的还是用圆的好，什么颜色什么花纹又更合适。
哇，姐姐你做饭的时候要想什么多事情呀？
糸师凛面露惊讶，孩子特有的钦佩。但我没有时刻保持思考，不然仅靠膨胀出来的各种假设，我已经饱腹。做饭就不吃饭，像一种幸福的瘦身技巧。
别顾着说话，水费不便宜。糸师冴在厨房门口冷不丁提醒。我看他换一套衣裤，问他是不是要出门。他默认，走过来检查糸师凛的工作结果，评价是没他洗得干净。
因为你只负责把水擦干，真正洗碗的人是姐姐。
糸师凛说得不全对。有时我和糸师冴的分工相反，也有时我直接坐在沙发上偷懒，后续工作全交给他。但不管怎么说，糸师凛反复挑衅，口不择言的行为招致恶果，他被糸师冴弹脑门，疼得吱哇乱叫。
行了行了。我看糸师冴有点上瘾，嘴边有恶作剧得逞的坏笑，就把他拉走。他这时敛去戏谑，问我，你吃了几分饱？我一时怔愣。他不追问，就招呼我一起出门。
你们要背着我做什么？糸师凛还没洗完，急着叫喊。
散步。糸师冴白他一眼。
我也要去。
不想等你。
那我来追你们，很快就来！
三月的镰仓，夜间微冷，但许多植物已经缀满繁花。春天的颜色香气循序渐进。
如果不是近来毕业活动繁杂，我很想虚度整个周末，坐巴士去感受城市的春天。一定要是靠窗的座位，或者独自霸占最后一排，晃悠悠地观望樱花吹雪，穿和服的女子成群结队，笑声一丝一缕渗透在空气里。幸福是许多分散的细节。我不害怕走弯路远路，我妈却忌讳。我怀疑她会过劳死在某个自愿加班的深夜，心里有所准备。
很久没有两个人一起散步。花树间闪烁着灯光。糸师冴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头顶，脸上神情悠闲。他的头发蓬松，白天才洗过，干后像一丛小豆色的海草。我发现分叉，伸手去揪。他不吭声，斜眼看我，说自己懒得用护发素。
凛用吗？
我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但他头发不长分叉，摸起来又顺又滑。
嘁。
糸师冴把头一扭。快走到前面岔路口时，糸师凛连奔带叫追上来，我们停下等他。他欢喜地笑，越跑越快，直接扑进我怀里，继续又蹦又跳。我看一眼糸师冴，他再次把头扭开。我心想糸师凛找对了缓冲对象，换做他哥，这个人很可能故意侧身。结果就是糸师凛扑空，直接摔在地上。
接下来去哪里，海边？还是小公园？糸师凛问。
超市。糸师冴说完，先走一步。背影透出一股倔强。某个瞬间，我以为他应该出现在拍摄现场。这是美丽的错觉。不断飘落的樱花把露天栏杆上的斑驳也衬得好看。
他要买什么吗？糸师凛问。
我摇头，说不知道，但反正不是冰激凌。
哦。糸师凛扁着嘴，一看就满肚子抱怨。我笑了笑，牵起他快步追上糸师冴。
我在附近并未认识太多同龄人。我妈的高要求令我生活范围狭小，基本上是在为某个儿童赛事奔波，地点不外乎是图书馆、电视台、酒店会议厅和她的办公室。
超市门口的游戏机，小孩里一层外一层围拢，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糸师凛几乎认识每个人。他不需要小心翼翼藏起自己的欲望，玩耍和馋嘴都大方表达。这是我和他的区别。所以我可以独自带他出门，糸师冴不跟在身边也令大人放心。要是我俩都在，他们就更放心了。来的路上已经接到电话，今晚两边大人都不回来。怕黑的糸师凛需要被额外关注，另外记得检查他的作业。糸师冴一心钻研足球，功课向来应付了事，指望不上他。
因为糸师冴早早说明态度，今天没有冰激凌吃。糸师凛赖在门口，看别人摇晃手柄。两个像素小人在屏幕上激情对打。
鸡精、速食海带丝、罐装纳豆、意大利面、拌饭伴侣、脱脂芝士片……糸师冴脑子里似乎有一份清单，我观望手提篮里的货品，大部分是他家厨房即将告罄的。也许他家里人在刚才电话里有过交代。
你听过这个牌子吗？糸师冴在奶制品区停步。我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1.8L盒装鲜奶，新西兰进口，价格比国产稍贵。
只要你能接受高温灭菌牛奶的口感，同等价位我更推荐喝这个。
其实我不太能区分巴氏灭菌和高温灭菌牛奶的差别，喝起来感觉差不多。
那你随便选一种吧。
你不选吗？
糸师冴瞄着我。又不是我喝。我是发现你晚上没吃饱。你要是喝不下鲜奶，就去买酸奶好了。其他的我不推荐，不好消化。
稀饭呢？
你还有心情煮稀饭？
没有，一点没有。我摇头，反思自己在餐桌上的表现，心想完全瞒不过他眼睛。我对做饭兴致不多，还有一方面是和油烟不对付，尽管他家厨房设备足够先进。
我不是不会煮稀饭，但你多半咽不下去。糸师冴再看我两眼，伸手选一盒北海道牧场产的鲜奶，再去拿一盒原味酸奶。结账之前，他还去买了冰激凌，3.5kg桶装香草口味。
我瞪着这只大桶，艰难憋出声音。糸师冴。我叫喊，你脑子抽风了？
我冷静得很。他拿出钱包，抽出万元大钞。动作行云流水，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与其听那小子叽叽歪歪闹个不停，不如让他自作自受长点记性。
什么记性？
拉肚子拉个痛快。反正我家不止一个卫生间。
糸师冴对自己的馊主意满意，似乎巴不得糸师凛在马桶上坐一晚上。我沉默地转过脸。
等他结完账，在门口找到整个人都要贴在屏幕上的糸师凛。我再三强调，今晚他只能吃一点点。到家后我会舀成冰激凌球放碗里。然后他要把作业赶紧做完，我会检查，要求很严格。
我十分钟就能把全部作业做完！
糸师凛拍胸脯，眼睛还盯着冰激凌桶。我用手肘顶撞糸师冴，责怪他为什么不能买更迷你的规格。
这个算下来性价比最高。他回答说，并补充，不要怀疑我的心算水平。
大容量、超级装本质是一种营销手段。商家就喜欢你这样的消费者，心里住了一个自作聪明的人。
这也是你妈妈给你灌输的超纲知识？
哎，你别提了。
我使劲摇头，提着冰激凌桶往回走。
大人还没下班，我们三个自行解决晚饭。因为我和糸师冴的早熟，他们总是很放心。糸师凛也不算挑食。何况糸师冴的眼神比任何开胃片都好使。
我打开他家冰箱看有什么食材。糸师冴走到身后，问今天过得怎么样。我说他的国语老师嗓门响亮，训话时每个字都穿透墙壁清晰传来。
又不是我在挨骂。糸师冴咕哝，抓起苹果放在水龙头下冲洗。我听着他大口咀嚼声音，静下来回忆，一边取出绿色蔬菜，几枚鸡蛋，水果和冻肉。今天过得还行。我回答，脑子里构想菜式。
其他不行的地方呢？糸师冴问。
这个嘛。英语小测比平时稍难，站在讲台上和森田先后发表获奖感言有些心烦。他太装了。
幸好我和你不是一个班的。
因为冲动是魔鬼。
你心里有数。
糸师冴把苹果核丢掉，靠近我，一边把头低下来。他高我一截，成熟更多。身体开始有了运动员的模样。
这样的他轻轻吻我。
闭上的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若有若无扫过我面颊。我放轻松，让嘴唇变得柔软。他缓慢地蹭着，双手合拢，绕在我腰后。我朝他贴近更多，像空气一样没有实体，和他的呼吸融化在一起。
接过吻，精神悬浮，似睡未睡之际，他手臂环绕我的肩膀，面颊摩擦我的发丝。我们很久没有一句交流，头靠在一起就当是在相谈。
水声哗哗。糸师凛还在浴室一边哼歌一边冲澡。今天他不模仿搞笑艺人，嘴里唱着动画片头曲。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和糸师冴都明白，有些事得我们亲自解决，就我们两个人。
系上围裙，我开始准备晚饭。糸师冴看一眼我挑出的食材，拿一些去水槽清洗。我悸动，觉得他此刻的沉默亦是体贴。
木鱼花海带豆腐汤，炒西蓝花，咸口奶酪焗三文鱼。橄榄油西红柿汁，再挤半个柠檬调出调味汁，和切好的蔬菜水果倒入大号玻璃碗做成沙拉。饮料是夏天常喝的凉茶，洒两三片新鲜绿薄荷，刚从院子里摘的。
像不像东西大杂烩？我拿手机拍照，一边问。
我无所谓，好吃就行。糸师凛冲完澡，坐在椅子上迫不及待。
糸师冴曲起食指，用指节敲他脑袋，嘴馋。
哎哟，哥，人是不能不吃饭的。
谁做的饭都能吃吗？
唔，也不是。
谢谢呢？
哦，谢谢姐姐。姐姐辛苦了，等会儿我会好好收拾餐桌的。
早就习惯两家相互蹭饭，也习惯我们三个人自力更生，填饱肚子。但糸师冴故意客气，让糸师凛有模有样和我道谢，真别扭。我坐下来用脚尖踢他。他无动于衷地拿起筷子。
我开动了。
三人异口同声，分享食物。
有时我找不到做饭的乐趣，摆盘在我看来可有可无。糸师冴也说他不在意卖相，把鸡胸肉打碎捏成各种造型，单位重量所含蛋白质不会因此增多。食物需要经过牙齿，咀嚼、磨碎，在胃里消化成半流质的糜状物，这样换取维持身体机能的营养。这个过程糸师凛都懂，他也视他哥为榜样，早就不用造型特殊的儿童餐盘。没有运动员会这么吃饭。
没胃口？糸师冴问。
我摇头。我不像兄弟俩那么热爱运动，热量缺口不大。不算汤菜，他们吃一碗米饭堪堪半饱，我吃半碗就感觉满足。想了想，我说，职业选手都有专门的营养师和健身厨房，你们将来吃得更好。
现在吃得也很好啊，我想天天吃姐姐做的饭。糸师凛大口扒饭，给人一种健康旺盛的喜悦。这种吃相从未出现在糸师冴身上。他比糸师凛摄入更多食物，而不紧不慢，姿态近乎优雅。这应该是受他母亲影响。
糸师家的女主人顾家并有仪式感。桌布一月一换，雷打不动。防水免洗的材质模拟蕾丝质感，这是法式风情。有时图案换成欧式乡村小碎花或简约复古格纹。厨房窗台边也摆有花瓶。小苍兰黄白相间，香味冷冽而浓艳，吸入身体里好像暴雨一样。我妈不常买花，喜欢挑选并购入装饰品的是我爸。两个人互补，可以说是般配，但这不妨碍我对邻居们都怀有一种隐晦的热爱。如果哪位叔叔婶婶、阿公阿婆在路上碰见我，分我点心或水果，我就会很开心。
姐姐，我吃好了，可以再去拿一盒冰激凌吗？糸师凛问，向我展示空碗，一粒饭粒子都不剩，桌上也没有。他这方面做得很好。
不行。糸师冴还在喝汤。他慢条斯理，冷冷否决弟弟的请求。你这周已经吃了太多冷食。
哪有这么多。糸师凛扳手指数数，认为间隔12小时吃一根冰棍或一盒冰淇淋不算频繁。
行啊，你都掌握二十四时计时法了。就奖励你晚上多做一页算术巩固功课。
不要！姐，你管管我哥！
我正盯着盘子里最后一朵西蓝花，琢磨和糸师冴之间谁更适合光盘行动。姐姐！糸师凛还在叫我。我抬头瞄他一眼，我管不了你哥。这是内心话，我不赞同口腹之欲能大过健康。
哥，太霸道就不讨人喜欢了。糸师凛不沮丧，转头纠缠糸师冴，满口歪理，不知上哪儿学的。糸师冴把那朵西蓝花夹走，放弟弟碗里，用眼神催他快点吃掉。糸师凛囫囵咽下去，两眼亮晶晶盯着糸师冴。
我也盯着糸师冴，心想他不会这么好心。
好了，现在没有剩菜，你可以洗碗收拾桌子了。糸师冴放下汤碗，轻轻打一个饱嗝。他故意的。瞧吧，我就说他心地冰冷，才不善良。对于糸师凛的委屈和哀怨，我避而不视，顶多帮他把空碗空盘放水槽里，再给他系好围裙。
姐姐，我一定要等到下个星期才能吃冰淇淋吗？他仰起脸，五官扭成一团。我说，你不要惹你哥生气，当心他不给你传球了。立即，他闭紧嘴唇，踩在凳子上准备洗碗。
我就在旁边看着，义务监工，偶尔口头指挥，让他留意藏在盘底的油污。洗碗好没意思，做饭是不是更有趣？他问。我当然摇头，做饭更没意思。你要能想象味道，还要考虑到底用碗还是用盘子。如果用盘子，就要想用方的还是用圆的好，什么颜色什么花纹又更合适。
哇，姐姐你做饭的时候要想什么多事情呀？
糸师凛面露惊讶，孩子特有的钦佩。但我没有时刻保持思考，不然仅靠膨胀出来的各种假设，我已经饱腹。做饭就不吃饭，像一种幸福的瘦身技巧。
别顾着说话，水费不便宜。糸师冴在厨房门口冷不丁提醒。我看他换一套衣裤，问他是不是要出门。他默认，走过来检查糸师凛的工作结果，评价是没他洗得干净。
因为你只负责把水擦干，真正洗碗的人是姐姐。
糸师凛说得不全对。有时我和糸师冴的分工相反，也有时我直接坐在沙发上偷懒，后续工作全交给他。但不管怎么说，糸师凛反复挑衅，口不择言的行为招致恶果，他被糸师冴弹脑门，疼得吱哇乱叫。
行了行了。我看糸师冴有点上瘾，嘴边有恶作剧得逞的坏笑，就把他拉走。他这时敛去戏谑，问我，你吃了几分饱？我一时怔愣。他不追问，就招呼我一起出门。
你们要背着我做什么？糸师凛还没洗完，急着叫喊。
散步。糸师冴白他一眼。
我也要去。
不想等你。
那我来追你们，很快就来！
三月的镰仓，夜间微冷，但许多植物已经缀满繁花。春天的颜色香气循序渐进。
如果不是近来毕业活动繁杂，我很想虚度整个周末，坐巴士去感受城市的春天。一定要是靠窗的座位，或者独自霸占最后一排，晃悠悠地观望樱花吹雪，穿和服的女子成群结队，笑声一丝一缕渗透在空气里。幸福是许多分散的细节。我不害怕走弯路远路，我妈却忌讳。我怀疑她会过劳死在某个自愿加班的深夜，心里有所准备。
很久没有两个人一起散步。花树间闪烁着灯光。糸师冴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头顶，脸上神情悠闲。他的头发蓬松，白天才洗过，干后像一丛小豆色的海草。我发现分叉，伸手去揪。他不吭声，斜眼看我，说自己懒得用护发素。
凛用吗？
我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但他头发不长分叉，摸起来又顺又滑。
嘁。
糸师冴把头一扭。快走到前面岔路口时，糸师凛连奔带叫追上来，我们停下等他。他欢喜地笑，越跑越快，直接扑进我怀里，继续又蹦又跳。我看一眼糸师冴，他再次把头扭开。我心想糸师凛找对了缓冲对象，换做他哥，这个人很可能故意侧身。结果就是糸师凛扑空，直接摔在地上。
接下来去哪里，海边？还是小公园？糸师凛问。
超市。糸师冴说完，先走一步。背影透出一股倔强。某个瞬间，我以为他应该出现在拍摄现场。这是美丽的错觉。不断飘落的樱花把露天栏杆上的斑驳也衬得好看。
他要买什么吗？糸师凛问。
我摇头，说不知道，但反正不是冰激凌。
哦。糸师凛扁着嘴，一看就满肚子抱怨。我笑了笑，牵起他快步追上糸师冴。
我在附近并未认识太多同龄人。我妈的高要求令我生活范围狭小，基本上是在为某个儿童赛事奔波，地点不外乎是图书馆、电视台、酒店会议厅和她的办公室。
超市门口的游戏机，小孩里一层外一层围拢，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糸师凛几乎认识每个人。他不需要小心翼翼藏起自己的欲望，玩耍和馋嘴都大方表达。这是我和他的区别。所以我可以独自带他出门，糸师冴不跟在身边也令大人放心。要是我俩都在，他们就更放心了。来的路上已经接到电话，今晚两边大人都不回来。怕黑的糸师凛需要被额外关注，另外记得检查他的作业。糸师冴一心钻研足球，功课向来应付了事，指望不上他。
因为糸师冴早早说明态度，今天没有冰激凌吃。糸师凛赖在门口，看别人摇晃手柄。两个像素小人在屏幕上激情对打。
鸡精、速食海带丝、罐装纳豆、意大利面、拌饭伴侣、脱脂芝士片……糸师冴脑子里似乎有一份清单，我观望手提篮里的货品，大部分是他家厨房即将告罄的。也许他家里人在刚才电话里有过交代。
你听过这个牌子吗？糸师冴在奶制品区停步。我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1.8L盒装鲜奶，新西兰进口，价格比国产稍贵。
只要你能接受高温灭菌牛奶的口感，同等价位我更推荐喝这个。
其实我不太能区分巴氏灭菌和高温灭菌牛奶的差别，喝起来感觉差不多。
那你随便选一种吧。
你不选吗？
糸师冴瞄着我。又不是我喝。我是发现你晚上没吃饱。你要是喝不下鲜奶，就去买酸奶好了。其他的我不推荐，不好消化。
稀饭呢？
你还有心情煮稀饭？
没有，一点没有。我摇头，反思自己在餐桌上的表现，心想完全瞒不过他眼睛。我对做饭兴致不多，还有一方面是和油烟不对付，尽管他家厨房设备足够先进。
我不是不会煮稀饭，但你多半咽不下去。糸师冴再看我两眼，伸手选一盒北海道牧场产的鲜奶，再去拿一盒原味酸奶。结账之前，他还去买了冰激凌，3.5kg桶装香草口味。
我瞪着这只大桶，艰难憋出声音。糸师冴。我叫喊，你脑子抽风了？
我冷静得很。他拿出钱包，抽出万元大钞。动作行云流水，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与其听那小子叽叽歪歪闹个不停，不如让他自作自受长点记性。
什么记性？
拉肚子拉个痛快。反正我家不止一个卫生间。
糸师冴对自己的馊主意满意，似乎巴不得糸师凛在马桶上坐一晚上。我沉默地转过脸。
等他结完账，在门口找到整个人都要贴在屏幕上的糸师凛。我再三强调，今晚他只能吃一点点。到家后我会舀成冰激凌球放碗里。然后他要把作业赶紧做完，我会检查，要求很严格。
我十分钟就能把全部作业做完！
糸师凛拍胸脯，眼睛还盯着冰激凌桶。我用手肘顶撞糸师冴，责怪他为什么不能买更迷你的规格。
这个算下来性价比最高。他回答说，并补充，不要怀疑我的心算水平。
大容量、超级装本质是一种营销手段。商家就喜欢你这样的消费者，心里住了一个自作聪明的人。
这也是你妈妈给你灌输的超纲知识？
哎，你别提了。
我使劲摇头，提着冰激凌桶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