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好像要拉着整个鹤城一起滑向赤道。
林知意穿着夹脚拖鞋走在马路上，能煎熟鸡蛋的地面隔着薄薄一层塑料向上传递热量，和从头顶往下输送的一团热气相会于身体内部，五脏六腑全都大汗淋漓地咆哮着。
她想走得快些，甚至跑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冲回家，可是凝滞的空气里好像有某种阻力，啪，嗒，啪，嗒，鞋后跟只能懒懒地敲打地面。
林知意是刚从父母家小区淮江名城出来的，向东步行十分钟，就是她自己租住的小区——兴复路22号，一个没有名字的老旧小区。
两周前回国，她特意选择把房租在离家不远的这个小区里。她既不情愿回家住，又不想和母亲离得太远。林知意先斩后奏，提前联系中介租好房子，回国后直接搬了进去。告诉父母时，母亲庄皎月倒没有多说什么，和父亲的争执避无可避，她回了几句嘴后采取回避战术，无论林怀民再念叨什么，林知意都假装没有听见，只用沉默替她说话，每天陪完庄皎月就回出租屋。几天后，林怀民终于不得不接受了这件事。
相距的十分钟步行路程，是她心里的安全距离。即便是在这样的炎炎夏日，她也从未因为想要贪图舒适清凉而后悔当初怎么没有租得再近一些。她更不想要什么能随意穿梭的任意门，即使能使她免遭暴晒。
她偏要感受这距离，无论受到什么皮肉之苦，每一步，都离她自己内心的安全空间和稳定秩序更近。
终于走到一段有树荫遮蔽的马路上，树上的知了不停地震动腹部，发出音调高昂的鸣叫。林知意往马路里侧靠近些，好让树荫尽可能地为自己挡住太阳的炙烤，可街边店铺的空调外机喷射出热气，笼住她全身。没走几米，她又往马路外侧缩回半个身子，啪嗒啪嗒，加快了脚步。
路旁有几辆共享单车，其中一辆歪歪斜斜地倒在旁边的电瓶车上。林知意想，要是我会骑自行车就好了。
不会骑车这件事怪谁呢？怪林怀民小时候不让她学吗？可是长大以后明明也有过那么多机会。她已有五年驾龄，但对于两个轮子，仍旧束手无策。
想到这里，林知意突然提速，奋力跑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身后追赶她，要将她一口吞食。
进浴室洗澡前，她拿起手机确认了一下和萧穆尘约定的时间。她在系统里选择的是三点，现在已经是两点半，她得抓紧时间了。
萧穆尘是林知意大学时候的男朋友，后来林知意要出国，向他提出分手。
萧穆尘问林知意能不能不分，可林知意说，我可能不会再回来。
萧穆尘抓到话里的漏洞，饶舌般申诉，你不是可能不会回来吗，那就是也有可能回来，如果到时候你真的不回来，再分也不迟。
林知意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出国以后，林知意既不接他电话也不回他消息。既然嘴上说不明白，那就用行动来说明一切吧，林知意决绝地想。
萧穆尘一开始还自顾自地在微信里跟她说着话，讲着自己身边发生的事，再后来，渐渐没了言语。
就这样，一分六年。
直到上周，闺蜜何初叶说要请她去家里吃饭。
何初叶和林知意初中就是同班同学，大学又考到同校同专业，林知意因为复读一年矮一个年级，两人关系渐渐从学姐学妹处成闺蜜。林知意这次回国以后，两人的时间一直没对上，没能见成面。何初叶常常跟林知意抱怨自己被资本家压榨，项目一来就忙得脚不沾地，林知意本等着何初叶下周手里的项目完结后召唤自己，没想到何初叶竟约她去家里吃饭。
这几年她从未听何初叶说起过任何和煮饭相关的事，倒是见她在朋友圈吐槽过无数次难吃的外卖。于是，林知意抱着好奇的心态去了何初叶家。一进门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影在她家的开放式厨房里忙活。林知意顿时会意，原来是想介绍男朋友给自己认识，赶紧低声问：“你啥时候谈的男朋友？”
何初叶笑着掏出手机，划拉出一个APP的界面，举到她眼前：“这个，饭饭之交，可以在里面点人上门做饭。”
原来是钟点工啊，这句话刚在林知意脑子里闪过，就见厨房里的男人转过身来，面容清俊，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俩。
我才几年不回国，现在国内的钟点工这么卷的吗？长这么帅？林知意有点讶异。
等所有菜都上桌，男人便礼貌告辞，何初叶则开始大谈特谈这个APP。
原来，这个APP里上门煮饭的工作人员，几乎全都是年轻人，APP甚至还有社区功能和交友功能，全职和兼职人员几乎各占一半。像何初叶今天叫上门的这位，就住她家附近，是一名暑假里觉着好玩就跑来兼职的大学生，何初叶已经点过他好几次了。
何初叶把这个APP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强烈推荐林知意也使用这个APP。
“你想想，能看见小帅哥给咱煮饭，简直美滋滋。要是每天下班回家都能见到田螺帅哥，那我出去挣的这些窝囊费也有动力多了。”何初叶说得眉飞色舞，强迫林知意下载注册好，推荐人那一栏填了何初叶的ID。何初叶说，只要林知意下单，她自己就能免费获得一次服务。
林知意留在何初叶家过夜，闺蜜夜话到两人神志不清，第二天临走时，何初叶还不忘叮嘱林知意一定要用「饭饭之交」。
林知意不负所望，当天下午就打开了这个APP。
系统提示她可以先选菜单，辣子鸡丁，干煸肥肠，泡椒猪肝，火爆腰花，干锅基围虾……她什么都想吃。回国以来，她绝大部分时候都在陪父母吃饭。庄皎月已经不再进出厨房，林怀民当了多年甩手掌柜，对煮饭这件事一窍不通，能煮熟面条已经是至高成就。林知意给他们请了一个钟点阿姨负责煮饭，兼顾打扫。为了配合庄皎月的饮食，辣菜全无，统统清淡少盐。
最后，林知意选定了肥肠和猪肝，内脏爱好者的狂欢。
选好菜单，系统自动匹配出会做这两道菜的服务人员，第一个弹框出来的人叫：小土。她点进小土的主页，看见这人的自我介绍里只有一个字：等。
等什么？怪里怪气的。林知意退出小土的主页，想着再看几个候选人，可怎么划都只有小土这一个选项。
一个小时以后，唯一一个候选人站在她家门口。
竟是萧穆尘。
啊，小土，尘。
林知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寻思着先说句“你好”吧，又觉得这句话太生疏太见外了。就在她思来想去之间，萧穆尘已经默默穿好自带的鞋套，公事公办地问：“请问厨房在哪儿？”
林知意听到萧穆尘的口气，瞬间不想回答他的问话，但转念一想，六年前是自己用冷暴力甩了他，又有几分惭愧，最终，从她嘴里冒出来的话变成了调侃：“怎么，你们公司上岗前不培训吗？没让你们要跟客户先打招呼的吗？”
林知意说这话的时候本来稍微昂着头，眼睛盯着萧穆尘下巴，可等这个弧度堪称完美的下巴堪堪有向下移动的迹象，她就迅速挪开视线，慌乱地将其落到门口的鞋柜上，随即抬起左手，摸了摸脖子。
“你——好——”萧穆尘声音洪亮，字正腔圆，仿佛在完成什么朗诵任务。
林知意轻轻抬起眼皮偷看萧穆尘，可萧穆尘压根没有在看她，他只是直直地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虚空中。林知意刚想抬头喊他名字，他就旁若无人般地、像是装了隐形雷达一样，朝厨房走去。
他不认识她了？绝不可能，毕竟是谈了两年恋爱的人，再说，她变化也不算太大，比起上学那会儿，顶多算是褪去了稚气，绝不算是面目全非。他肯定是在气恼自己当初甩了他，如今在工作场合遇到，只得装作若无其事，不想搞砸工作罢了。
萧穆尘做饭的时候，林知意一直坐在厨房门口的餐桌前，时不时的探个脑袋去打量他。
林知意心里十万个为什么。这个大学学计算机的人，以前不是干互联网的吗？怎么现在做起厨子来了？也不知道他是兼职还是全职？难道是因为搞IT秃了头就索性远离这个行当了？林知意一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立马伸着脖子、瞪大眼睛观察萧穆尘的头发。“脑勺和发际没有受到一丁点儿损害，还是那么浓密”她在心里默念，至于头顶，站起身来踮起脚也没看见，她打算等下找机会看个清楚。
萧穆尘显然是看见她一直在厨房门口了，可不管他在厨房里怎么忙碌，怎么转身，就是不跟她有任何眼神接触。
不接触就不接触，反正林知意心里也有点怯，不对视反而好。她准备不再跟他讲话，看看他装不认识到底能装多久。
直到林知意看到桌上除了干煸肥肠和泡椒猪肝外，还多了一道菜，素炒莴笋叶。她再也按耐不住了，快速起身，走到刚放下盘子的萧穆尘面前，挡住打算折返回厨房的他，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问：“我点莴笋叶了？”
萧穆尘仍旧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看着林知意的眼睛。林知意看不懂萧穆尘眼里的情绪，但是她想起了从前的很多事情。
萧穆尘比林知意高一届，毕业后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在那间小小的一室一厅里，他做过许多好吃的投喂林知意，恋爱两年，把林知意养胖了整整十斤。林知意嘴上嚷着减肥，可她却从不行动，每次说完减肥五分钟，又笑嘻嘻地问萧穆尘，明天你做什么给我吃？
萧穆尘做的饭实在太好吃了，辣子鸡丁，干煸肥肠，泡椒猪肝，火爆腰花，干锅基围虾，每一样都是他的拿手菜，它们在从前恋爱的两年里，一点一点的改变了林知意的饮食结构，让原本不吃辣的林知意的舌尖，多尝到了一种人间滋味。
在国外的六年里，她吃着堪堪果腹的白人饭，无数次地怀念这种滋味。寻觅至唐人街里的中餐馆，舌头上辣味倒不缺，可心里却一丁点儿甜味也无。那时候林知意才沮丧地懂得，那是辣在舌尖甜在心里的初恋滋味。
她怀念这种滋味，更怀念萧穆尘每餐连哄带骗的那句——这种蔬菜真的很好吃，一点都不苦，你看我吃给你看，你尝尝。
“免费赠送的。”萧穆尘冷着一张脸说，将林知意从回忆拉回现实。
“那你陪我吃。”
轰隆隆，轰隆隆，屋外突有雷声滚滚奔来，强势压住了林知意的声音，她怕萧穆尘刚才没听见，正欲开口重复一遍，却听得萧穆尘说：
“不行，我还有一家要去，再见。”
林知意坐在桌前良久，迟迟没有拿起筷子。风在窗外狂肆叫嚣，随后又变成低声的呜咽。
林知意吃了一口泡椒猪肝，辣出了眼泪。
倾盆大雨，终于砸下来了。
林知意穿着夹脚拖鞋走在马路上，能煎熟鸡蛋的地面隔着薄薄一层塑料向上传递热量，和从头顶往下输送的一团热气相会于身体内部，五脏六腑全都大汗淋漓地咆哮着。
她想走得快些，甚至跑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冲回家，可是凝滞的空气里好像有某种阻力，啪，嗒，啪，嗒，鞋后跟只能懒懒地敲打地面。
林知意是刚从父母家小区淮江名城出来的，向东步行十分钟，就是她自己租住的小区——兴复路22号，一个没有名字的老旧小区。
两周前回国，她特意选择把房租在离家不远的这个小区里。她既不情愿回家住，又不想和母亲离得太远。林知意先斩后奏，提前联系中介租好房子，回国后直接搬了进去。告诉父母时，母亲庄皎月倒没有多说什么，和父亲的争执避无可避，她回了几句嘴后采取回避战术，无论林怀民再念叨什么，林知意都假装没有听见，只用沉默替她说话，每天陪完庄皎月就回出租屋。几天后，林怀民终于不得不接受了这件事。
相距的十分钟步行路程，是她心里的安全距离。即便是在这样的炎炎夏日，她也从未因为想要贪图舒适清凉而后悔当初怎么没有租得再近一些。她更不想要什么能随意穿梭的任意门，即使能使她免遭暴晒。
她偏要感受这距离，无论受到什么皮肉之苦，每一步，都离她自己内心的安全空间和稳定秩序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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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旁有几辆共享单车，其中一辆歪歪斜斜地倒在旁边的电瓶车上。林知意想，要是我会骑自行车就好了。
不会骑车这件事怪谁呢？怪林怀民小时候不让她学吗？可是长大以后明明也有过那么多机会。她已有五年驾龄，但对于两个轮子，仍旧束手无策。
想到这里，林知意突然提速，奋力跑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身后追赶她，要将她一口吞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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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穆尘是林知意大学时候的男朋友，后来林知意要出国，向他提出分手。
萧穆尘问林知意能不能不分，可林知意说，我可能不会再回来。
萧穆尘抓到话里的漏洞，饶舌般申诉，你不是可能不会回来吗，那就是也有可能回来，如果到时候你真的不回来，再分也不迟。
林知意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出国以后，林知意既不接他电话也不回他消息。既然嘴上说不明白，那就用行动来说明一切吧，林知意决绝地想。
萧穆尘一开始还自顾自地在微信里跟她说着话，讲着自己身边发生的事，再后来，渐渐没了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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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初叶和林知意初中就是同班同学，大学又考到同校同专业，林知意因为复读一年矮一个年级，两人关系渐渐从学姐学妹处成闺蜜。林知意这次回国以后，两人的时间一直没对上，没能见成面。何初叶常常跟林知意抱怨自己被资本家压榨，项目一来就忙得脚不沾地，林知意本等着何初叶下周手里的项目完结后召唤自己，没想到何初叶竟约她去家里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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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小土，尘。
林知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寻思着先说句“你好”吧，又觉得这句话太生疏太见外了。就在她思来想去之间，萧穆尘已经默默穿好自带的鞋套，公事公办地问：“请问厨房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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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萧穆尘声音洪亮，字正腔圆，仿佛在完成什么朗诵任务。
林知意轻轻抬起眼皮偷看萧穆尘，可萧穆尘压根没有在看她，他只是直直地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虚空中。林知意刚想抬头喊他名字，他就旁若无人般地、像是装了隐形雷达一样，朝厨房走去。
他不认识她了？绝不可能，毕竟是谈了两年恋爱的人，再说，她变化也不算太大，比起上学那会儿，顶多算是褪去了稚气，绝不算是面目全非。他肯定是在气恼自己当初甩了他，如今在工作场合遇到，只得装作若无其事，不想搞砸工作罢了。
萧穆尘做饭的时候，林知意一直坐在厨房门口的餐桌前，时不时的探个脑袋去打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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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穆尘显然是看见她一直在厨房门口了，可不管他在厨房里怎么忙碌，怎么转身，就是不跟她有任何眼神接触。
不接触就不接触，反正林知意心里也有点怯，不对视反而好。她准备不再跟他讲话，看看他装不认识到底能装多久。
直到林知意看到桌上除了干煸肥肠和泡椒猪肝外，还多了一道菜，素炒莴笋叶。她再也按耐不住了，快速起身，走到刚放下盘子的萧穆尘面前，挡住打算折返回厨房的他，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问：“我点莴笋叶了？”
萧穆尘仍旧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看着林知意的眼睛。林知意看不懂萧穆尘眼里的情绪，但是她想起了从前的很多事情。
萧穆尘比林知意高一届，毕业后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在那间小小的一室一厅里，他做过许多好吃的投喂林知意，恋爱两年，把林知意养胖了整整十斤。林知意嘴上嚷着减肥，可她却从不行动，每次说完减肥五分钟，又笑嘻嘻地问萧穆尘，明天你做什么给我吃？
萧穆尘做的饭实在太好吃了，辣子鸡丁，干煸肥肠，泡椒猪肝，火爆腰花，干锅基围虾，每一样都是他的拿手菜，它们在从前恋爱的两年里，一点一点的改变了林知意的饮食结构，让原本不吃辣的林知意的舌尖，多尝到了一种人间滋味。
在国外的六年里，她吃着堪堪果腹的白人饭，无数次地怀念这种滋味。寻觅至唐人街里的中餐馆，舌头上辣味倒不缺，可心里却一丁点儿甜味也无。那时候林知意才沮丧地懂得，那是辣在舌尖甜在心里的初恋滋味。
她怀念这种滋味，更怀念萧穆尘每餐连哄带骗的那句——这种蔬菜真的很好吃，一点都不苦，你看我吃给你看，你尝尝。
“免费赠送的。”萧穆尘冷着一张脸说，将林知意从回忆拉回现实。
“那你陪我吃。”
轰隆隆，轰隆隆，屋外突有雷声滚滚奔来，强势压住了林知意的声音，她怕萧穆尘刚才没听见，正欲开口重复一遍，却听得萧穆尘说：
“不行，我还有一家要去，再见。”
林知意坐在桌前良久，迟迟没有拿起筷子。风在窗外狂肆叫嚣，随后又变成低声的呜咽。
林知意吃了一口泡椒猪肝，辣出了眼泪。
倾盆大雨，终于砸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