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骄阳似火。毒辣炽烈的阳光将青石板晒得滚烫。

    作为谢家庄打杂的仆童,彼时傅湘前抱着一个脏兮兮的瓦盆,正在禽栏边上喂鸡。

    小郡主抱着一朵刚摘的荷花,香香的,比自己脸还大,慢吞吞走去他跟前。

    暑气将她小脸蒸得粉扑扑,她身后跟着几名年岁相仿的孩童,有的是乡里孩子,有的是庄内家生子,纷纷殷切地举着碧色荷叶,给小郡主遮太阳。

    小郡主嫌鸡屎太臭,站得远远的。

    捏着鼻子奶声奶气:“同意你跟着我啦,但你今后必须听我的话,本郡主命令你往东,你就不可以往西,听见了吗。”

    “也不许再盯着我看。”

    言罢,取下自己腕上的小金环,抛在对方脚下:“赏给你啦,叫你娘亲买身干净衣裳嘛,脏死了,还有你的鞋子,为什么有两个洞洞,脚趾头都露出来啦。”

    周围孩子们顿时一阵嘻嘻哈哈。

    “你们看,他的鞋子真有两个洞洞!不对,是三个!”

    “衣服也破了,是不是又跟人打架啦?”

    一片嬉笑声中,小郡主哼了一声,没注意那仆童面色涨红,转而又青青白白,也没注意他露在外面的脚指头蜷了又蜷,扣在瓦盆上的指节根根蜷缩。

    像只骄傲的小孔雀,小郡主只扬着下巴等待对方“感恩戴德”。不想等了许久,等来无比涩哑的三个字:

    “不稀罕。”

    “......”

    可想这年的小郡主有多掉面子,又有多恼羞成怒。

    “他脾气真大呀!”

    “郡主赏的东西都不要,他的酒鬼爹爹知道了肯定又得揍他,说不定还会揍她娘呢......”

    到底年纪小,远不如后来沉得住气。这年小傅湘前红着眼睛,对着鸡圈很大声地说:“我没有爹,滚!都滚!”

    这下不止小郡主,一群娃子也被他吓到了。

    “他好凶啊!敢凶郡主,咱们快走,不理他啦。”

    不远处传来李管家的粗犷喝骂:“鸡喂完了就赶紧去刷驴,晚上还想不想吃饭了?同人不同命,别以为被主家老爷夸上几句,教你识得几个字你就是少爷了,妄想跟在小郡主后头讨闲,那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下人圈子里,也自有一套“上下阶层”和勾心斗角,傅湘前的酒鬼爹爹名叫马登贵,是庄里赶马的车夫,和李管家本就龃龉。

    李管家想起自家那不成器的孩子,越发看这小杂碎不顺眼起来。平日不仅给他最脏最累的活,动辄打骂也是家常便饭,此番刚要上脚给他点颜色瞧瞧,不想抬眼瞥见树荫下站了一堆小娃娃。

    为首那只白白嫩嫩的,粉雕玉琢,穿着流光灿灿的小裙子,金玉堆雪似的耀眼可爱。

    “我的小郡主,小祖宗哟,您怎地能来这种地方?这里可脏了,会弄脏裙子的......”

    年幼的小郡主心思简单,还无法从人的言语里捕捉到太多信息。即便隐隐捕捉到了,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地,许多东西又怎么理解呢?

    生活像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捂得小傅湘前喘不过气。

    小郡主则不明白,为什么当着外祖父的面,李管家对那仆童很好,背地里却不是一个样。

    而自己此番明明是来示好的。

    对方又为何非但不领情,还凶巴巴地叫她滚。

    不识好歹。小郡主包着一汪泪花儿,将怀中荷花砸在地上。

    自那时起,这仆童心里怎么想,小郡主不知道,也不关心。但她已单方面将这深得外祖父青睐的死小鬼,当做了自己不共戴天的死对头。

    后来一次偶然机会,得知他能成为自己贴身跟班,竟是他曾主动去找外祖父告她的黑状。

    诸如:

    郡主在崖边上摘花,应该制止。

    郡主在溪边捉螃蟹,应该制止。

    郡主进山里追兔子,应该制止。

    小郡主生性活泼好动,又被娇纵得无法无天,家仆们稍不留意她便溜出去玩了。

    外祖父母管教外孙女,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走两步路怕累着,吹几下风怕冻着,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怕把闺女吓着了。

    想派成年的家丁随侍,又总觉哪里委屈束缚了她。

    毕竟当初谢媛将女儿送来江南,特地交代过:“生活中琐碎小事,尽量让窈窈自己做主吧,不必教她太多礼仪规矩。”

    意思是不要太过约束了闺女。

    谢老爷思来想去,找来傅湘前:“难得你小小年纪,懂得体察主子安危,又比寻常孩子聪慧稳重,今后就不必打杂了。窈窈贪玩,往后无论她去到哪里,你时时跟着她,照看着她。”

    这下“梁子”结得更大了。

    小郡主知道真相始末后,气得把傅湘前吃饭的碗都摔了。嫌不够解气,往后羞辱他的次数和花样也越来越多。

    不让她摘花是吧?

    不让她捉螃蟹是吧?

    不让她追兔子是吧?

    “去给本郡主摘花,只要荆棘丛和崖边上的花,没开的不要,开得丑的不要,编成花冠给人家戴……”

    “去捉一百只螃蟹来,没有?那罚你学螃蟹一样横着走路。横着走路不会吗?你看我。”

    “去抓最可爱的小兔子,这么多?那养兔兔的事情就交给你啦。”

    为使唤得顺口,小郡主还赏了他一个小名,叫做元宝。取的是他名字里的“前”,同“钱”,即元宝。

    从此元宝来元宝去,让他在泥水里打滚给她看。

    让他穿她的小裙子给庄里孩子们取笑。

    让他给自己脱鞋、穿鞋。

    让他给午睡的自己打扇。

    反复拍掉他手中蒲扇,再叫他捡起来。

    待他弯腰去捡时,又用脚将扇子踢走。

    诸此如类,不胜枚举。

    最严重的一次,一场恶作剧,她险些害傅湘前溺死在荷塘里。

    彼时小郡主不懂得“换位思考”,自然不觉得自己哪里过分。他捏死她的小蝴蝶,毁了她幼时心爱的玩具,对示好的她说“滚”,后来更奉外祖父之命约束了她的自由。

    她则以最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其肆意磋磨、戏弄、羞辱、践踏,仿佛在他灵魂中打下屈辱烙印。彼此或许都是“无心”,但事实摆在那里,“仇恨”便也摆在那里。

    后来长大了,偶尔回忆往昔,不再是当年的视角,作为“旁观者”,黛窈想起自己幼时在崖边上摘花,险些跌下去;

    河边抓螃蟹很快乐,被夹哭过不止一次;

    追小兔子很有趣,但会摔跤,被山里的蚊子咬得一身疙瘩;回去后哭着跟外祖母说痒痒难受,白嫩嫩的手臂被自己抓出道道血痕。

    有次跑得远了,夏日的暴雨说来就来。

    江南乡间阡陌纵横,小路弯来绕去,她一脚踩进泥洼里,泥水溅起来,被赃得哇地一声就哭了。

    那个仆童让她举着一片大大的荷叶。

    后来她脚不沾地,被他深一脚浅一脚背回了家。

    时近五年,发生的事情当然远远不止这些。

    究竟憎恶、讨厌多一点?

    还是心虚、歉疚多一点?

    又或这人小小年纪,就一副故作深沉的模样,戏弄起来实在好玩?

    黛窈不知道,也不重要了。只觉越是长大,越对傅湘前这三个字感官复杂,故而每每想起这个人,都会下意识回避。

    经年之后,若非脑中突然多出个“邪物”来。黛窈几乎可以预见,自己未来一生,都不会和傅湘前有任何交集。

    ...

    视线里篝火映红梅,枝头花影浮动,影影绰绰地泼在那人肩头。

    玄袍金冠,墨发漆瞳。

    他支着一条腿,在临时摆置的翘头案前坐得随意,却给人一种如山岳屹立,如渊水停滞的沉穆之感。

    让人觉得不可侵犯。

    这样一个人,端的是脱胎换骨,风华无双,黛窈实在很难将他与幼时那个仆童联系起来。后来他被赶出谢家庄,又流浪到哪里,历经过什么,才会爬到今日高位?

    黛窈想象不出来。

    稳了稳心神,打算先解决眼前最要紧的事。

    走在男子席间的甬道上,被无数双眼睛瞩目,姜宝姗浑身不自在,有些羞怯地低下了头。

    黛窈则习以为常,目不斜视地面朝天家上首。

    认识她的人,一瞧那身耀眼的绯色狐裘,便知是大名鼎鼎的安阳郡主来了;

    不认识的,盯着那抹娇俏身影,披着满身月光而来,每走一步,裹覆修长双腿的金碧色裙裾如水纹曳动,灿灿流光时隐时现,仿佛撒有跳动的金粉。

    加之明眸皓齿,顾盼间神采飞扬,瞧着竟比那枝头盛放的花蕾还要耀眼。

    没人知道此刻的安阳郡主,心下其实非常忐忑。

    待感觉距离差不多了。

    黛窈将手从汤捂里伸出来,假意拢了拢头上兜帽。如此手放下来时,就可以很“自然而然且十分不经意”地——

    “啊!”

    脚下倏忽一滑,那该死的可恶的倒霉的感觉它又又又来了。

    身体失衡并向前栽去的瞬间,黛窈下意识想要抓住点什么,脑中空白的刹那,四下一片惊呼之声。

    有风卷过,上刺暗金麒麟图腾的氅衣之下,男人胸膛坚实冷硬。黛窈下巴嗑到了什么,疼得溢出一声短短呜咽。

    同一时间,衣料摩挲,肌肤相触。一阵极淡的冷香侵入她鼻腔,和着风中寒梅的凛气。

    “郡主请自重。”

    淡淡的,沉而低哑,有种难以言说的沁凉之感。仿佛能透穿年轮和满世界的喧嚣,敲在人心底最隐秘的深处。

章节目录

被迫和死对头贴贴后,他上瘾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风之一漾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风之一漾并收藏被迫和死对头贴贴后,他上瘾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