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不自重了……”

    胡乱反驳一句,黛窈下意识仰头,正正对上男人一双沉黑的眼睛。

    凤眸狭长,眼尾上挑。左眼的下眼角处,一颗朱砂小痣与幼时重叠,除此之外五官艳飒,眉目却森冷,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气质。

    一双黑瞳如沉沉暗渊,映着她的影子及身后人潮夜影。

    不合时宜。但一瞬恍惚中,黛窈还是心跳很快。

    难以言说的陌生,以及——

    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册市井话本,里面有个小故事,讲的是一个嚣张跋扈的大小姐,成日欺负家里小长工,对小长工非打即骂,肆意羞辱。小长工忍辱负重从不反抗,忍着忍着就忍成了变态,心理十分阴暗扭曲。

    后来小长工得奇遇,一朝翻身成了权贵,第一件事就是将当年欺辱自己的大小姐抓回去,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狠狠折磨,进行各种非人的报复,十分惨绝人寰。

    “手。”傅湘前说。

    黛窈:“......”

    从一瞬乱七八糟的心绪中回过神来,黛窈赶忙将搭在对方肩头的手撤了下来。

    起身时不忘给自己找补面子:“碰下肩就不自重了?那你手揽本郡主的腰做什么,登徒子,不要脸,你才是不自重的那——”

    话未完,隐隐意识到什么,黛窈刹那间心神巨震,猛地缩回了自己撑在某个部位的右手。

    她刚刚……

    是脑子坏掉了吗。

    为什么还下意识......了一下?

    男人背脊微僵,拧眉别开了脸。再开口时,语气无波,却无端低哑,隐携了淡淡警告:“手不乖,会被砍下来。”

    只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彼此气息咫尺可闻。

    黛窈脑中有一瞬短暂的空白,随即面颊陡然灼烧,连颈项都漫上一层淡淡粉色,拿把刀给自己爪子剁了的心情都有了。她刚刚竟然碰到了……

    “都、都怪你了!”

    恼羞成怒,仓促起身,少女仿如一只想要落荒而逃的炸毛兔子,不想狐裘上的珠花偏偏勾到了男人氅衣上的暗金刺绣。

    就非但起身失败,还整个儿复又匍匐了回去。

    “……”

    耳边是铺天盖地的嘈杂人声,“怎地突然摔倒了?地上没雪不应该啊。”

    “还好傅指挥使手快,安阳郡主没事吧?”

    “阿姐还好吗?”

    “有辱斯文啊!还不快快扶安阳郡主起来,怎地还赖人怀里了?”

    四下混杂着许多声音,沈延歌也似说了句什么,黛窈没大听清,也根本分不出多余心思去分辨。

    想起头先两日朱雀门那一摔,被羞辱“倒也不必行此大礼”,黛窈至今阴影未散,此刻又狼狈撞人胸膛。

    人可以原地去世吗?

    或者丢脸这种事有可能丢着丢着就习惯吗?

    “怪我。”

    半垂眼睫,男人尽自岿然不动,黑沉沉的视线掠过少女雪嫩指尖,及其上缠覆的纱棉,虚握她腰肢的那只手猝然松开。

    却没有帮她解那缠绕勾连的刺绣珠花的意思。

    黛窈只听得他声线沉寂寂的,“不该挡在郡主摔倒的位置,不该害郡主投怀送抱。罪该万死,嗯?”

    ——是你挡在这里,害本郡主投怀送抱,原因在你而非本郡主不自重。这般强词夺理的说辞,很具黛窈风格,也是她极可能会拿来交锋死对头的话。

    可对方抢了她的词。

    拿来嘲讽她......

    “大人有这觉悟最好,事实本来就是这样!搭把手啦,好多人看着……”

    后半句话,黛窈刻意压低了声音,还不自觉有那么点儿咬牙切齿。

    “求我。”

    解珠花的动作一顿,黛窈抬眸,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微微瞪大,眼睫还搭着一缕凌乱的发丝,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求、我。”

    深挺的眉宇沉在阴影之中,黛窈其实不大能看清死对头的表情,但四目相望,还是有一瞬被什么冲击到的感觉。

    好半晌才憋出一句:“给本郡主记着!”

    珠花不解了,黛窈将它胡乱一扯。

    心说求你,做梦去吧。

    视线更是一触即分,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什么刺伤。

    正常情况摔人家怀里,当然是一套对不起和谢谢你。若是换个人,黛窈必然也会如此。可正因知道这人是谁,“谢谢你”这无比寻常的三个字,莫名变得艰涩起来。

    脑中邪物慢半拍地道:【恭喜郡主达成摸一下成就,未来十二个时辰内,将不会再发生任何倒霉琐事。时效结束前,本系统会再次提醒郡主。】

    “......”

    黛窈一怔,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来做什么的,眼下这一摔并非故意,但也算“剑走偏锋”达成了目的。

    一时说不清心下是何滋味,更不知该在这人面前表现出何种态度。

    男人附身,骨节明晰的手,拾起掉在地上的兔绒汤捂,视线掠过她身后时,凤眸微狭,忽道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快成婚了,恭喜。”

    黛窈下意识眉头一皱,并不知晓先前承明帝曾提及她的婚事,这片席间也有不少人举杯跟沈延歌道贺。

    四下无数贵胄子弟,大都有些纳罕地望着这边。尤其黛窈的双生弟弟姜烨——满脑子都是姐姐扑了自家顶头上司?

    所有人印象中,“傅修罗”仿如妖鬼行于人世,凶名在外,却“不接地气”。

    此刻却似乎还挺健谈,跟安阳郡主聊上了?

    大家听不见他口中说了什么,但见他唇角在动,左右看得清清楚楚,尤其离得最近的秦茗。

    黛窈自顾整理好衣裙,伸手夺回自己的汤捂,飞快在男人耳边道了一句:“用嘴恭喜有什么意思,届时欢迎这位大人来喝喜酒啊。”

    吐息温热,语气顽劣,端的是心下即便翻江倒海也不要表现出来,务必要显得若无其事并高贵冷艳。

    傅湘前依旧岿然不动,仿如夜色中一尊静穆的邪神。眼前却似有个扎着花苞的小姑娘,小小一只,冲破时光,踏碎这冬日斑斓夜影,拿着把小小的刀子......在搅碎些什么。

    也不待人回应,黛窈拉起一旁的姜宝姗转身就走。

    不想没走两步,险些撞谁的胸口上。

    抬眼一看,竟是沈延歌不知何时不声不响地杵在她身后。入目金冠点翠,白羽落肩,绣着蟠龙纹的衣袂随风而动,于月色下颇有几分清艳。

    京中有道七皇子沈延歌,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自是长了一张好看的脸。斯文清隽,身形修长如鹤,看人时目光带着几分天然的骄矜,无端一派盛气凌人。

    “本王的未婚妻,莫非跟傅大人相熟?”

    说这话时,沈延歌语气平和,但因绷着一张脸,总让人感觉他哪里不大舒坦。

    黛窈脱口道:“傅大人是谁?不认识。”

    少女抬脚要走,沈延歌却并不相让:“既如此,本王正好介绍你二人相识,也好谢过傅大人方才情急之下,出手相助。”

    少女一愣,瞬间将头摇成拨浪鼓:“大可不必,没兴趣,没必要,本郡主怕生……”

    恰逢琵琶乐声再次响起,黛窈一个侧身,拉着姜宝姗一尾鱼儿似地朝承明帝的方向溜了去。

    沈延歌站在原地,一手依旧负在身后,一手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呵。”

    “被本王惯坏了,从小就这样,不成体统。”

    四下离得近的世家子顿时一片牙酸。

    …

    踏过层层玉阶,黛窈强行拉回自己所有思绪,隔着一段距离携姜宝姗一起跪下,朝明黄幡帐内的帝王行叩拜之礼。

    为天家威严所摄,姜宝姗匍匐在地抬不起头,身子都隐有些发抖。

    黛窈则心神恍惚但又大大方方:“给皇伯伯请安,给贵妃娘娘请安。”

    “免礼,安阳。方才可有碍?”

    “不小心摔了一下,没关系。”

    承明帝这才缓缓道:“目下禹北战事稍歇,朕已召你父亲年底时回京团聚,安阳可曾收到家书?”

    “劳皇伯伯挂念,已经收到了......”

    “那便好,三日后的女子娱乐赛,安阳可有做好夺魁的准备?”

    怎么说,自这年入秋以来,北狄又屡次骚扰大雍北境,禹北九州却捷报频传,沈玖不可谓不龙颜大悦。

    高兴了,便曾在宫宴上公开许诺,说今年冬狩的女子娱乐赛,夺魁者可向天家请一愿望,只要合情合理,不超出能力范畴,皆准。

    这种殊荣是默许给谁的,京中人尽皆知。

    而黛窈近来霉得喝凉水都塞牙,也要执意前来雁南山走上一遭,正是瞅准了某种“契机”,一定要来夺魁并向天家请一愿望——

    一个除当今皇帝之外,无人能帮她实现,且已经蓄谋已久,曾令她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的愿望。

    “自然,安阳定不负皇伯伯所望……”

    黛窈在这边跟皇帝聊,殊不知,沈延歌也正在筵席上跟傅湘前聊:

    “傅大人声名鹊起时,安阳替母守孝,甚少出来走动。傅大人又常出钦差,甚少露面,难怪安阳识不得你。”

    微一抬手,示意宫人给傅湘前的杯盏添酒,沈延歌意有所指,斯文的语气里夹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倨傲:“方才事发突然,有劳傅大人出手相助。本王那未婚妻素来娇纵跋扈惯了,若她有失礼之处,本王代她向大人赔罪。”

    两个意思。

    其一,时下大雍民风还算开放,但越是显赫门庭,越是讲究繁文缛节、礼仪规制,也讲究个男女授受不亲。

    又或说这种不成文的规制于男人无效,但女子的身体若给男子碰了,通常是说不清的。

    不过方才只是意外突发,你傅大人虽碰了黛窈身子,但她是我未婚妻,你千万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

    其二,则在于傅湘前这个人本身,乃近年来朝堂拔地而起的新贵翘楚。

    出身寒门,家世不详,却在极短的时间内爬的最快也爬得最高。是满朝文武即便不拉拢,也谁都不想得罪的人。

    三年前他会试中举,后参加殿试。对大雍时政、军事、民生等问题之见解,深得时任考官和阁臣的欣赏。

    待阁臣初审之后,将策文送去帝王面前复核,却惹承明帝大怒——因文章虽提出时弊,及应对方法,底色却将“矛头”隐晦地对准了皇室。

    当时知情人都以为此子会丢了仕途,不免可惜。

    不想面圣之后,傅湘前被皇帝点了探花。

    彼时十六岁。

    如此少年英才,百年难遇。照理该进翰林院走文士之路,论资排辈等着入阁。不少家中有女的大臣都寻思着要不要先下手为强,来个“榜下捉婿”了。

    但当时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承明帝盯着傅湘前的脸端详许久:“听闻你家中清苦,却寒窗苦读。考取功名,意在何为?”

    时人读书无非是想做官,出人头地。

    傅湘前却答得更加具体:“想将来掌大雍律法,端坐明堂,洗冤屈,断曲直。为天下遭受不公之人争一份尊严和公道。”

    “掌律法?口气不小。”

    沈玖问他:“你何来的底气,所求公道便是世人想要的公道?”

    少年人抬眸。沈玖看到的不是青涩锋芒,嫉恶如仇,而是一种更加隐晦的,似有什么深切刻骨的事物在他眼中燃烧。

    他答:“试试便知。”

    殿内阁臣皆有些恍惚,谁年少不曾轻狂,谁不是凌云壮志,可官场岂是那么好混的。素来寒门子弟,能不四处碰壁就是幸运了。

    沈玖复又盯着他的脸端详许久,视线停在他眼尾那一点朱砂小痣上:“朕给你三桩案子,若办得漂亮,许你两个职位,任由挑选。”

    三桩案子,一涉贪腐,一涉国子监学生,一涉天家外戚。傅湘前都办成了,耗时半年雷厉风行,手段之利落,加之初生牛犊不怕虎,致六部几乎空了一半。

    便是这三桩案子,令满朝文武谈之色变,也令傅湘前年少成名。

    皇帝满意极了,最初许下的两个外放职位全部作废,竟让他驻留京中,顶了空缺的北镇抚司使。

    要入金鳞卫,按流程得先考进武选司,武考包含马站、步战、弓箭骑射等。沈玖本来默许跳过这个流程,不想傅湘前一举中了武状元。

    这下所有人都傻眼了。

    无不道这人祖坟冒了青烟。

    因过于出色,家世背景却挖不出个所以然来,京中一度流传过许多关于他的话本。最多的一种说法是傅湘前原乃战场孤儿,后被如今的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贺兰明捡到并看中,私下收做了门生。

    个中细节谁也不清楚。

    后来任北镇府司使期间,一次天家祭典,沈玖遇刺,傅湘前舍命相救。这一遭后,他又被提拔为皇权特使指挥使。

    除被赋予先斩后奏之权,沈玖还予他下摄三法司,有权过问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一切案件。

    如此特权和殊荣,几乎史无前例,可想这人年纪轻轻得圣眷宠信到了何种地步。

    这样一个人,沈延歌也曾有拉拢之意。

    知人喜恶,对症下药,通常最好办事。然而对上这个人,不止瑞王殿下,其他有心攀附之人也探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女色酒财一样不沾,名画古董讨不到意趣,风月犬马视为无物,功名和权力人家已经有了。

    倒是有人考虑过从他身边人下手。可此人常年孤身一人,据说父母双亡,无所谓宗族,不知其来历。尤其他十二岁之前的人生,更如一个谜团,连他府上的亲信也不甚清明。

    听起来似是身世孤苦,命途凄舛,但也等同于没有软肋,不会被任何人拿捏。

    至于结亲这条路子,就更一言难尽了。

    ...

    风吹夜影,鎏宵台灯火煌煌如梦。

    听罢沈延歌一番说辞,傅湘前指节摩挲酒盏,神色辨不出喜怒。

    以为他会和往常一样,以“帝王安危、职责”等说辞拒了这杯酒。

    不想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嗤。

    男人唇齿轻启:“无人可代。罪无可恕。”

    简单八个字,似在回应“若她有失礼之处,本王代她向大人赔罪”。沈延歌微觉讶异,正不解其意。

    又听他淡声补了一句:“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灯影照席,四下有世家子正在走酒。分明人就在眼前,沈延歌却生出一种奇异错觉,这人的心神不在此间喧哗,而是去了旁人触不到的远方。

    悬腕举杯,一饮而尽。似有什么东西在心口碎成渣什。

    那个幼时卑微的仆童,早该死掉的仆童,从他脑海中现身出来。

    拉拉他衣袖,怎么办。

    她很快就要做别人的新娘。

    傅湘前撩唇,心下冷冷一哂:与你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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