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吃百家饭长大,自小就是金川谷桃源村人见人爱的女娃娃。

    十四岁那年,她被隔壁村突然发迹了的李狗子一家退了亲,大家都很气愤,唯有孟良依旧乐乐呵呵,整日里不是跟着邻居哥哥采草药,就是采果子、做果脯,然后拿到集市上换钱,丝毫不受退婚的影响。

    一晃两年过去,她又干了一件让村里人傻眼的事:捡了个男人!

    “不是随便捡的,是从河里捞的。”孟良摆手解释。

    桃源村的村民面面相觑:“有什么区别?”

    事情还要从一年前说起,孟良像往常一样和邻居小哥莫怀安一起上山采草药,十月份的深秋催黄了满山的银杏叶和桑树,也催熟了高粱泡、野葡萄和火把果,孟良一边吃,一边熟练地将这些野果放进背篓里,打算回去研究新式果脯。

    突然,她发现山下熠熠闪光的银带河里趴着一个人,其身下正渗出殷殷血迹,孟良赶紧拽着莫怀安跑下了山。

    昏迷的男子一身黑衣,右臂和双腿全部骨折,琵琶骨断裂,身上有刀剑伤,也有多处擦伤,似乎是从高处掉落下来又被树枝刮蹭了皮肉。

    从小跟着爷爷学医的莫怀安看的脸都黑了,连连叹气:“此人从高处坠落本就小命难保,竟然还擅自移动爬到河边喝水,恐怕很难活了。”

    “事在人为,我们尽力救一下?”孟良满怀期待地看着莫怀安,她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生命就这样消逝。

    莫怀安点了点头,两人抬起男子往竹林里的医馆跑去。

    很快,脸黑的人变成了莫爷爷。

    医者仁心,莫爷爷将木门一关连夜查起了医书,折腾了一年时间才把那名男子从鬼门关拉回来。之后领着莫怀安和孟良将男子的事告知了族长。

    消息一出,全村一片哗然。

    毕竟金川谷中的人大多为前朝遗民和逃避战乱迁移过来的人,依山而居,自给自足,基本和外界隔绝,五百多年来,他们从未听说过谷内来过什么外人,更何况还是一个从悬崖坠落却没摔死,来历不明身上还全是刀剑伤的男人。

    村民们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又不太会表达,最后由族长总结发言:“不太吉利。”

    不愧是族长!

    村民一脸敬仰地看向族长,转头对孟良他们说:“是的,我们感觉这个男人不太吉利。”

    此时,那个被说不太吉利的男子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只是打个喷嚏而已,但身体的颤动还是让他感觉全身疼痛。

    料到村民会排外,但没料到大家会这么排外。

    孟良和莫家爷孙磨破了嘴皮子才说动族长等男子完全康复定会将此事禀报正在闭关的谷主,由谷主处置,这事才告一段落。

    走在村里铺满银杏的石板路上,孟良不自觉地又和莫怀安聊起那个男人。

    一年多了,那个可怜的男人苏醒过来后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他总是失神地望向窗外,只有一次大黄吐着舌头凑到他身边突然打了个滚,他的眼睛亮过一下。

    “你怎么总聊起他?”莫怀安不满地岔开话题:“咱们总算可以轻松一下了,明天要不要上山抓野兔?”

    “不要。”孟良翻了个白眼,上次跟着这家伙上山抓野兔,结果遇上了大暴雨和走蛟,将她吓了个半死。孟良觉得自己是个惜命的人,以后只要不是大晴天,她绝不上山。

    “等我制的果子晒干了再说吧。大黄,走喽。”孟良快速朝医馆跑去,大黄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一人一狗跑到羊肠小道的尽头,很快就没影了。

    明明是我养的狗,成天干吃里爬外的事。莫怀安嘴角含笑,无奈地摇摇头。

    空气中满是血腥味,烧成焦炭的宅子被风一吹还透着星星火光,一个身姿矫健的蒙面男子看着眼前的景象发疯似地徒手扒开地上压在焦尸身上的木板,试图辨别尸体的身份。

    突然,一把长刀朝自己劈来,他立刻格挡,在凌厉的剑气和怨气的攻势下,对手很快败下阵来。

    月光皎洁,蒙面男子却看不清对方长什么样子,只看到对方穿着一身青黑色袍服,侍卫打扮,而观察他的相貌身形却似在雾里看花、水中观月,什么也看不清楚。

    那个侍卫却好似看清了蒙面男子的身份,他先是疑惑地说了句:“曾尧?”,然后马上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哀求道:“尧哥,我之前被鬼迷了心窍,求你不要杀我。”

    “给我起来。”被叫做曾尧的蒙面男子揪住对方的衣领将人拽了起来,“夫人他们呢?”

    “死了,都死了。”

    对方声音凄厉,似乎还没从恐惧中缓过神来,“他们说相爷谋反,兄弟们为了保护夫人全被杀了,我本来以为我也死了,可我从尸体堆里爬出来后,看到夫人已经自缢于东院,整个院子全是火,我差点就出不来了......”

    曾尧越听越难受,他想起曾经为了嘉许自己护主有功,亲赐自己宝剑的相爷,想起自己被诬陷差点被打死时,竭力保全自己的夫人,想起自己自四岁随父母逃荒,快要饿死时被相府管家所救......

    十三年来,他早已将相府当成了自己的家,现在他又没家了。

    这一切都是污蔑相爷谋反的国舅干的!

    曾尧将剑猛地插到地上,扯下面罩朝东院的方向拜了三拜,抬起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他在心中默念道:“夫人,曾尧来晚了。我一定会寻得相爷的尸首,将你们葬在一起,也一定会手刃国舅,为你们报仇!”

    在皎洁的月光下,曾尧的佩剑剑身映射出他线条硬朗的半张脸,也映射出身后逐渐朝他走来的那个侍卫。

    “尧哥,我们一起为相爷报仇吧,要怎么做,都听你的。”

    剑光一闪,曾尧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悬崖边上,胸口和后背渗出了大片鲜血,散发出了浓浓的铁锈味。

    之前还对他卑躬屈膝的侍卫颐指气使地看着他,阴笑道:“早就跟你说不要轻信他人,下辈子可别再犯蠢了......”

    高耸的悬崖边,曾尧一跃而下,飞箭和惊鸟凌乱地在空中舞动着,在他闭眼的一瞬间,那柄紧握在手里的剑终于脱了手,垂直坠向了无尽的深渊。

    “承影!”

    曾尧猛地睁开眼,随即感受到了一丝熟悉又安全的气息。

    眼前的女子真是明眸皓齿,只可惜曾尧不怎么学过书,说不出这样文绉绉的词。

    他只是觉得这个天天来看他,和他说话,严谨来说是在他身边自言自语的孟姑娘,一双杏眼亮晶晶的,牙齿整齐洁白,笑起来更是好看。

    今日的她穿了一身橙白相间的麻布衣裳,头发用布条绑成了一股单侧麻花辫束在胸前,她那细长的手指正握着一块手帕轻放在自己的额头上,手缝间还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

    虽然知道孟姑娘是在为自己擦拭汗珠,但曾尧还是“蹭”地坐了起来。

    “谁是承影?”孟良丝毫不在意曾尧的反应,好奇地问道。

    曾尧的喉咙动了动,还是没有说什么。

    他虽然没有丧失说话的能力,但之前那些痛苦的经历显然还在折磨着他,让他欲说还休,只要一想说话就感觉无比疲累,最终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孟良勉强笑笑,似乎也感觉到空气中充满着尴尬,不过她已经习惯了。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换了个话题继续问道,“既然来到了金川谷,就不要再想那些前尘往事了,你就当老天让你重活了一世,换个新的身份生活好不好?”

    曾尧侧头看了看她,似乎不太理解孟良说的“换个新的身份生活”是什么意思。

    以前,孟良不知道曾尧叫什么,总是“小哥”、“小哥”的叫他,看着小哥天天在医馆苦思冥想,她本能地以为小哥是跳崖失忆了,在努力回忆过去。

    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看着日日消瘦的小哥,孟良觉得要想让小哥真正活下来,应该想办法让他放下过往,开始新的生活。

    她对幽静安宁又美丽的金川谷有信心,对自己和怀安他们有信心,也对大难不死的小哥有信心。

    那就先从给小哥起个名字开始吧。

    孟良乐呵呵地说,“不介意的话,我想为你取个名字,你觉得阿吉这个名字怎么样?”

    “......”

    不怎么样。曾尧心里想。虽然普通人家叫这个名字的也不少,名字也很吉利,但很不巧的是原来夫人的爱犬就叫阿吉,乍一听他自然很难接受这个名字。

    空气中再次弥漫着尴尬的气息,感受到对方满怀期待的眼神,曾尧眉头微蹙,直接拒绝好像不太好,可如果他再不说话,恐怕往后日日都能听到孟姑娘叫自己“阿吉”了。

    原本紧闭的嘴唇动了动,曾尧忍不住开口道:“孟姑娘,其实我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

    “......!”

    一阵风起,窗外金黄的银杏像无数蝴蝶飞舞,在孟良惊讶又欣喜的眼神中,曾尧压制着心中的痛苦,第一次主动对上了孟良的眼睛。

    “我叫曾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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