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丰二十三年,八月半,桂意浓。

    莫家军返,两棺同行,众人归还。

    皇三子薨,生荣死哀,徒留阏王谥号。

    主将殒身,烈士徇名,追封镇国将军。

    “君主用些膳食吧,逝者安息,生者节哀......”

    孙清盛了一碗莲子羹,左右趑趄,就是没能递到宋谦的手边。一旁的香烛焰高火燎,滋滋冒着声儿。火光映衬下,孙清微微颔首,在觑见宋谦僝僽的面容又挂着两行浊泪时,他又悻悻垂了头。

    他窥视的不是君主的喜怒哀乐,而是一个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恸。

    “君后娘娘在外候着......”孙清翘首,出言吐语还是截断了宋谦的悲戚。

    宋谦拊掌起身,身披的孝服又被其背后的龙椅绞了一隅。还没等宋谦摆动身姿,孙清察言观色,抢先一步将衣角掣了出去,又将其理顺,无碍于宋谦的行动。

    宋谦捧起玉桌上的香烛,烛光更盛。

    欧阳舜华缟衣素容,由冬媪搀扶着,在宋谦临近时恰好抬起香帕抹去眼角的泪痕。

    欧阳舜华与宋谦同持香烛,矩步方行。

    四匹通体黝黑的良驹由老练的侍从牵引着,辘辘的马车声迎合文武百官哀奏诵文的琤琤琅琅,马蹄偶尔溅起污水的噗翛弥合在这盛音之下,竟是如此突兀无礼。

    宋境的丧葬之仪,几乎是按照太子的高格操办。

    往生者无意,追思者留情。

    可人死,终究是不能复生。

    灵柩移陵下葬,香烛焰意不衰。

    欧阳舜华紧随宋谦之后,奉上香烛,哀情之余,难存理智。仿佛祈福慰藉的香烛是她与亲儿宋境在这世间唯一的关联,一禁定格于此,他们母子的情谊才真是断了,天人永隔。

    欧阳舜华几近晕厥,沉重的事实,她一妇人之躯,当真是经受不起。

    宋谦垂手扶掖住欧阳舜华摇摇欲坠的身姿,“舜华......”

    欧阳舜华顿足稳住身子,欠身回礼,实际却是撇开了宋谦的拥怀。可她还是挣扎于突如其来亲昵的称谓,没有脩然拉开她与宋谦的距离。

    她拢了拢衣袖,啜泣声又上了喉。

    “君主当真以为以太子礼仪操办,真的能够宽慰境儿吗?君主当真以为舜华爱称,真的能够将你我之间的爱恨纠葛一笔勾销吗?!”欧阳舜华矛头直指,似乎将宋境溘然而逝的过错委于宋谦之手。她的语气饶有自嘲余味,更是在嗔怪宋谦为夫为父的不作为。

    欧阳舜华自焚香礼拜,叉手加额。

    但愿我儿洗尽铅华,伸冤理枉。

    但愿我儿泉下安息,托生富贵。

    但愿我儿怀蒓鲈思,母梦长影。

    叁愿亦是三求,念念不释。欧阳舜华对宋境南下枉死的失悔,翕化偏执极至疯狂。

    宋谦蹙额,耐着性子,话语里却不含情,只讲理。“境儿归途是受南岐暗算,冤有头债有主,朝都大军必有报仇之日。”

    欧阳舜华见宋谦含糊其辞,甚至妄图将失子之痛强加于家国仇恨;她连连摆手,一个转身,加剧了彼此的间距。

    “境儿已然身负重伤,归途已经临近郾城,莫将军不足两千人却遭南岐万人压境偷袭,如果不是朝都内部出了细作,怎会如此?!境儿今年不过十八不及弱冠,此番领命南下,不过是为了在君主面前立有为之志,何错、何罪之有啊?!”欧阳舜华痛心疾首,不能自已。

    文武百官吊唁无声,无人敢阻殿内之音。

    宋谦瞄了一旁候着的孙清和冬媪,孙清心领神会,掩上了殿门,炽热的日光斜照在宋谦的素服,又转而投映上了欧阳舜华愠怒的面庞,再与案台上的烛火打了个照面儿后,在殿门的罅隙中转瞬即逝。

    宋谦闭眼道:“君后操劳丧仪式,已是疲倦不堪,还不送君后回凤鸾殿歇息......”

    欧阳舜华甩开冬媪宽厚的手掌,瞋目发笑:“君主不愿丑事外扬,不过是为了堵住臣妾的口不让君主的过错泄于大庭广众之下!臣妾是您的妻子,宋境是您的亲子,你可曾尽过一丝一毫为夫为父的义务啊......”

    言罢,欧阳舜华瘫坐在地,捶胸跌脚。

    她的直言不讳彻底触怒了宋谦,他对着孙清呵斥道:“还不差人送君后回去!”

    孙清攘臂,身后的人涌现,佝着背,就要将欧阳舜华托起。

    欧阳舜华捋袖揎拳,驱赶道:“君主之令,恕臣妾万万受不起。构陷之人,臣妾定不惜代价必究之、必诛之。”她独独在冬媪的扶持下起身,告退之时绾好乌发,齐正珠钗,藏尽哀思。

    进殿之时,她只当自己是宋境的母亲,述尽相思;离殿之后,她却是面露无色的君后,不便离愁。

    ***

    余晖将至,暖阳亦有消逝之时。

    宋谦倚在銮辇靠背上,扶额眯着眼。上了年岁,他竟觉得这样好的日光,晃目不实。他又回想起欧阳舜华在殿内的妄言,她的手段宋谦岂会不知?加之丧子之痛,只怕是有过之而不及。既如此,宋谦对她的忌惮之情更甚。

    “君主,四皇子和莫家长子以及朝家女公子在顺义殿外候着。”孙清跟在銮辇一旁,禀道。

    宋谦冷哼一声,蓦然道:“他的动静倒是快。”

    孙清噤声,自然知道君主意有所指。

    朝锦歌摸了摸头上的素钗,又抚了抚缟衣上簪绣着绵白色的海棠花;她有些踞促不安,不知会不会犯了宫中的忌讳。莫殇屹立在堂下,束发无言。宋城倒是了无拘束,披发伛身。

    “君主到。”

    三个字如同崇山峻岭,压弯了三人的腰与膝。

    “臣莫殇,臣宋城......小女朝锦歌,向君主请安。”

    三人长跪,近乎异口同声。

    宋谦不慌不忙,坐定龙椅,接过桌上的莲子羹抿了一口,又吐了出来。

    “有些凉了。”宋谦的咳嗽声与瓷碗的碰撞声此起彼伏。

    孙清承接过御碗,答道:“御膳那儿还煨着呢,奴重新盛些来。”

    宋谦颔首,又追了句:“再给他们各盛一碗吧。”

    “多谢君主赏赐。”

    朝锦歌见莫殇和宋城再叩首谢恩,连忙照做。宋谦摆了摆手,他们这才平身。

    “莫将军的丧葬都已安排妥了吧?”

    莫殇向前迈了半步,躬身回道:“父亲已在莫家军冢安葬。”

    孙清随后又添道:“赏于莫家的恩赐本由朝大人负责,只是朝大人告了病假......”

    朝锦歌一听,急忙驳道:“家父哀伤过度,几近昏厥,这些时日卧床静休,这才告了假。”

    宋谦微怔,愣神瞧着朝锦歌。这丫头不过及笄之岁,倒是不惧君威。看着身单力薄的孱弱模样,竟是上场杀敌的一把好手。后生可敬、可畏啊。

    宋谦亮眸,顿时来了兴致。

    “你可是朝大人府中的次女?”

    “正是小女,朝锦歌。”

    朝锦歌动静有常,躬身回话。

    “听闻朝家次女喜好舞枪弄棒,似男儿身;不想你随军南下征战,真如女中豪杰一般啊。”宋谦感慨道。

    “赏!朝家女平乱有功,不知想要何等赏赐?”

    宋谦大手一挥,仿佛富贵荣华已经躺进了朝锦歌的腰包。

    朝锦歌叩首谢恩,顿了顿,才开口求赏。

    “小女阅历浅薄,不识得金银珠宝的贵气,不知可否为人求得恩典?”

    宋谦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言之。

    “郾城先城主李郾为救郾城百姓不落南岐之手,以身殉城,留下独女李欢。郾城遭受此劫难,百姓家破人亡,廖无生机。幸得李欢相助,郾城百姓得以重拾希望;智元帝姬和小公主也免受南岐摧残。”朝锦歌娓娓道来。

    她衣食无忧,用不上什么恩赐,有也是奢侈之物。她不如顺水推舟,给郾城百姓和李欢求份恩典。

    宋谦若有所思,“听闻李欢姑娘也随莫家军到了朝都,她父亲尽忠尽义,为民立命。不用你开口,这个恩朕自会允。”

    朝锦歌冁然一笑,连忙谢恩。

    “不过,这是别人的恩典,你总得为自己考虑考虑。”宋谦话锋一转,倒是让朝锦歌犯了难。

    “不如容小女仔细斟酌,再向君主禀明?”

    宋谦哑口失笑,别人求恩典还来不及,朝家女倒是编造不出一个合适的恩赐予自己,倒是实诚得很、有趣得很。

    “君主,莲子羹盛来了。恕奴大意,只剩下两碗,呈在了偏殿。”孙清向宋谦奉上温热的莲子羹,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堂下有三人,偏只余下两碗。

    “孙总管还不带着莫公子和朝家女去偏殿享用羹食?”宋谦顺势而下,偏独留宋城于堂下。

    莫殇和朝锦歌领意起身告退,朝锦歌走时瞄着宋城一脸气定神闲,仿佛他早知这莲子羹会缺数一般。

    “南下凯旋,你意欲何为?”待支开朝锦歌和莫殇后,宋谦脸色阴沉,只是盯着堂下的宋城。

    “师兄之父受困,我等助他破局。”

    好一个破局,好一个滴水不漏的答案。若是治他一个瞒报之罪,倒是显得宋谦自己不够通情达理,心胸狭隘了。

    “这君主之位,你是要得还是不要?”本身大逆不道的话语竟从宋谦的口中蹦出。

    “求君主......赏罚分明。”宋城叩首,没再起身。

    “好一个赏罚分明!弑兄夺兵、觊觎皇位、图谋不轨......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项不是死罪?!这其中的肮脏勾当,你真当予一无所知?”宋谦彻底爆发。

    “既是如此,请陛下治臣死罪。”宋城抬头,眸里竟闪过一丝快感。

    宋谦看宋城不在为自己辩驳,也不再继续发作。

    顺义殿里,沉默充斥着彼此。

    “赴死之前,我只求一事。三柱清香问神明。我想要问问母亲为何一场大火葬送了自己,却独独抛下襁褓之中的我?我想要问问母亲为何将我带入这残忍的帝王之家,处处是三六九等、尔虞我诈;我想要问问母亲为何生而不养、养而无教,只能靠我自己在这乱世苟延残喘、命不由己。”

    宋城抬起头,不卑不亢,猩红的眼睛里,仿佛这十五载的苦难、屈辱、隐忍的污土里,开出了世间最妖艳的玫瑰。

    宋城的一席话看似嗔怪母亲的过错,更是在指责宋谦为父的无所作为。

    宋谦有话却哽在喉里,不知如何回答。

    “你是在怪罪朕?”

    “臣不敢,臣是君主所斥责的弑兄夺兵、觊觎皇位、图谋不轨的宵小之辈,不过是即将赴死的囚徒。”

    宋城将话里话外的含义堵死,倒是宋谦无路可走。

    成王败寇,宋城为王,宋谦是父亲,也是君主。三皇子宋境身死,大皇子宋义患疾,二皇子有罪贬为庶人。宋谦不敢也不会,赐他宋城死罪。

    就是能猜到他的目的宋谦又能如何?他自战场回来就没打算藏着掖着。

    他宋城就是要名正言顺的成为下一任继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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