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奴差人寻了几次,都没能见着四皇子。”阿莲候在君后身旁,悄声道。

    欧阳舜华看着空旷的主殿上,不禁皱起了眉。堂上的主座虚位以待,她今日开场的“戏台”没了应和的观众,又怎能让她痛快?

    “家宴是本宫大意了,竟然让那小子钻了空,反过头揭了本宫的短。今日,咱们绝不能落下错处,再被他揪了去。”

    “可今日是东宫殿选,四皇子向来刁滑,只怕不会那么轻易顺了娘娘的意。”

    欧阳舜华自顾坐上主位,抿了口茶,似笑非笑着:“他来与不来,本宫皆有所防备。今日最重要的人选,咱们可得请上场啊。”

    阿莲支支吾吾,只差在君后面前跪下。“太子殿下如今还在偏殿......随侧妃用膳。”

    闻言如此,欧阳舜华嘴角的笑意,转瞬即逝。“今日是东宫的大日子,还不赶紧把太子唤回来?!”

    “奴遵旨。”殿门的冬媪真愁借了由头脱身,向君后请了命,就往偏殿赶。冬媪故意加快了脚步,她心中的盘算也大致落了型。现在她还尚未在凤鸾殿稳住脚跟,无论今日宋城是否领命前往东宫,她都是万万不能露面的。何况她知晓刘荣与太子殿下的关系匪浅,可她对太子殿下几乎是一无所知。若是她当场露了馅,引了欧阳舜华的疑心,即使太子出面也无力保下她。

    “辇车几近,殿下切莫忘了正事。”冬媪叩响了偏殿的门,已经给了里面人喘息的机会。

    “嬷嬷自幼怜我,大抵也知晓我的难处。身在高位,就连这枕边人我也做不得主。”宋义亲自开了殿门,叹息道。

    “吉时已到,君后娘娘已有了怒意,殿下还是早些入座吧。”冬媪看到宋义的那一刻,她语气瞬间轻柔了起来。

    宋义和宋城亲上加亲,冬媪心知肚明。可真当她见到宋义的面庞时,她总是不自觉着透过宋义的一举一动,寻另一人的身影。

    “嬷嬷今日可是身体不适?若是嬷嬷在凤鸾殿缺了些什么,大可向我身边人开口。”宋义关切的口吻,彻底让冬媪垂了头。她不是那个昔日为宋义瞻前顾后的人,她更是对宋义的喜好一无所知。如此,说多便是错多。

    “六司女眷,也不知君后为我挑上了哪位佳人?”宋义不禁自嘲道。

    “君后对六司女眷打量已久,若是她执意要抬母族女子上位,只怕会落旁人口舌。前些时日,娘娘请了人吏司司主何夫人饮茶,何家夫人乘得是宫里的马车,君后暗中差人封了消息,只有凤鸾殿当差的几人知晓此事。既然君后为殿下择了妃,殿下也应该早有打算才是。”冬媪透了底,她不是想要帮宋义行事,只是想让君后不快罢了。

    “殿下还是快些入殿吧,误了吉时,奴可担待不起。侧妃娘娘身怀六甲,不易抛头露面,还是由奴亲自在偏殿伺候吧。”冬媪合上了偏殿的门,仿若也灭了王芊羽心头最后一丝念想。

    “事情都办稳妥了?”宋义对身后的秦管制发问道。

    秦管制拍了拍藏匿于怀中的物件儿,悄声回道:“任凭殿下差遣。”

    “如此,咱们也好入场,看看君后这出戏,如何出彩。”

    宋义不紧不慢地稳坐在君后的左侧,一个抬手,堂下候着的人就搬上了两侧的屏风。

    “辇车已经落在殿外,六司女眷只等娘娘宣召。”

    君后望着右侧空荡的席位,没有立即宣召。宋城未曾听候她的差遣,早在欧阳舜华的意料之内,可安和公主迟迟未到,不禁让她忧心。

    “安和公主一早便出了宫,奴派人去请时,扑了空。”阿莲瞧出了君后的顾虑,俯身回话道。

    “君后费心为儿臣择妃,不惜派人看守儿臣的侧妃。怎么如今君后却要为了不相关的人误了殿选的吉时?”宋义笑谑着,只等好戏开场。

    “宣六司女眷入殿。”阿莲承了君后的意,开口道。

    “欧阳家,欧阳丽珠。人吏司司主之女,何云蕖。朝云司司主之女,朝蕊芝。刑法司司主之女,谢盈铧。”

    君后透着屏风打量着四位佳人的身影,有意将目光停留在她中意的人选之上。

    “你就是朝总司的长女?”宋义凝视着屏风后的身影,询问着。

    “正是。”朝蕊芝轻声道。

    “皆闻朝总司教女有方,长女是朝都数一数二的名门闺秀,幺女随军南下,颇有女中豪杰的气韵。今日一见,外闻果真属实啊。”宋义的口吻蓦地染上一丝戏谑。殿选尚未开始,宋义不啻锋芒夸扬朝家,不知是朝蕊芝之幸,抑或是暗中为她竖了敌。

    欧阳舜华自然不会让宋义授意的人选占了上风,冷哼着:“本宫倒是听闻你的胞妹随三清师傅习武,不谙世事、不识规矩,初次面圣就惹得君主不快?”

    “回君后,臣女惶恐。家妹师从三清师傅,三清师傅地位自是毋庸置疑,臣女慎言,四皇子殿下亦拜三清师傅为师,家妹为三清师傅的关门弟子,斗胆称为四皇子殿下的师妹。家妹痴迷武艺,朝家亦并未推崇家妹入殿选。家妹年岁尚轻,南下征战有功得君主赏赐,恐担当不起不谙世事、不识规矩的名号。臣女心知殿选机遇难得,自不敢因解释臣女的家中琐事误了殿选的吉时。”朝蕊芝点到为止,可她不卑不亢的身躯并未有任何的波动。

    “朝妹妹如此伶牙俐齿,不知妹妹的舞艺是否像妹妹嘴上争辩的功夫一般?”欧阳丽珠淡然一笑,眸里却起了鄙夷之色。

    欧阳丽珠自幼锤炼舞技,步态轻盈,尤其是她的扇舞,几乎是无师自通。她虽不是欧阳家嫡系的血脉,自幼也未在朝都久居。若论行诗扬纪,她怎能与世家大族的女眷相提并论?可若是比舞,她自然有放手一搏的底气。

    乐声起,舞步离。

    欧阳丽珠上步开扇,扇面上刻画的图案与她褶裙缀绣的图画相应,起手收扇间,舞扇与褶裙好似天各一方的相守之物,彼此守候在咫尺之间,却不得相见。扇起襟飞,映衬着欧阳丽珠势在必得的神情。相较于其他三位女眷的身世,她自是矮人一头。可她的母族亦是君后的母族,君后若是想要借未来太子妃之手钳制太子的权势,自然会选为她马首是瞻之辈。欧阳丽珠应选的目的就是为了跃身枝头,一味追名逐利之人,向来最好把控。

    “女公子舞扇之际,若仙若灵,赏!”宋义勾嘴朝君后窃笑着。对欧阳丽珠的莫名之赏,是他故意为之。他从嬷嬷得了欧阳舜华嘱意的人选并君后母族之人,那他不妨假意对君后母族之人另眼相待,扰乱君后的心绪。

    欧阳丽珠择选的舞曲曲调欢快,一曲终了,转而又换上了幽婉的笛声。

    何云蕖的面庞沉浸于飘渺的水袖之下,笛声婉转,素色的水袖脩然扬在半空中,水袖之下的一颦一笑,似唤醒了尘封的心弦情丝。何云蕖纤腰慢摇,湖蓝色的褶裙随身而舞,若湛蓝的高空匿了流动的巧云,而悠扬的笛声竟有遏云之作,牵动着何云蕖舞姿的转回。燕有归巢,人有家温,情有寄物。笛声原是情曲,何云蕖当下的所思所想,借曲调的哼鸣,融水袖的转旋;引观舞者入戏、观台上人命途的爱恨情仇。台上每个连贯的舞步背后都刻画着舞者台下百遍乃至千遍的重复。台下的舞步可以辗转反复,可台上人的命途有且仅有一次,错不得,更不敢错。

    何云蕖亦是曲中人,舞蹈与乐曲的交织,她已然做到了极致。许是因为她对舞曲寄予了自身全部的情绪,那余下的愁思竟不知落脚何处。‘情不赘绵,但求真。不知,你可有心悦之人?’那日荣姨娘的无心之言,再次于沉寂的深渊里掀起不为人知的波澜。笛声渐弱,舞曲几近尾声。何云蕖不甘,她还未能表明自己的心意,何云蕖不愿,她仍未能抉择自己的答案。

    她有心悦之人,注定是歧途;她无意入殿选,注定是违心。

    台下的何云蕖没得选,可台上人还有活出自我的片刻。台上的何云蕖不该是那个负重累累的何家嫡女,不该是那个杜口裹足的自艾怨女。何云蕖以办卧之姿终了舞步,水袖洋洋洒洒,遮盖在她的身躯之上。

    至此,台上人的一生行尽,何云蕖的新生启程。

    这时的何云蕖不受名门闺秀的约束、不谙红墙绿瓦的宫闱,她此刻只是自己。

    欧阳舜华的笑意攀上眉梢,连连称赞着:“何家女才德兼备,就连舞技也是这般出众。”台下人以笑意陪衬,可心中都清楚何家女有了君后的赏识,在这场殿选获胜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朝蕊芝即将登台,可她身旁的谢盈铧不禁地颤抖,引了她的注目。

    “盈铧妹妹身子怎么如此寒凉?快饮些热茶暖暖身子。”朝蕊芝端起热茶送至谢盈铧的手中。谢盈铧捧着茶杯,就是不往自己嘴边送。

    “我身子无碍,蕊芝阿姊还是快些登台吧。”谢盈铧堆笑道,身上的寒意又重了一分。谢盈铧看着她们一个个登台、一个个散场,好似如摊上的货品一般,随意任人挑选、点评。谢盈铧的入场在朝蕊芝之后,是最后的收场之人。她这段时日练得也是扇舞,可她刻意将舞扇落于家中,也算没了家中的羁绊。如此,她轻装上阵,势要亲手了结了这场“闹剧”。

    朝蕊芝迟迟未曾上台,不知怎的殿门大开,朝蕊芝才从侧台登场。原先朝蕊芝身上的紫色纱衫没了踪影,只余下金丝薄衣绘制的素裙。柔和的暖阳照射在台上人的举手投足之间,金丝在光线的烘衬下,熠熠生辉,随着裙边不断飞扬。光与影的交错,明与暗的别离,昼与夜的更替;仿若都在朝蕊芝的指尖,留下足迹。

    此次独舞,朝蕊芝并未在舞步上钻牛角尖,反倒另辟蹊径,借身边所用之物,为自己打造了独属自己的光影之舞。欧阳家的女公子自幼习舞,论舞技,在场人皆不是她的对手。可朝蕊芝不是自轻之人,她没有必胜的把握,也绝没有认输的念头。于台上,她是舞者,誓要让座上客与她共情。她不为人知的野心,正如她身后的影子一般,与她同频共振,直至融为一体。

    “朝家女这出光影之舞,也算是让人赏心悦目。”欧阳舜华不禁在心底儿替何云蕖捏了把汗,她原以为何云蕖已然稳操胜券,谁成想在场的女眷皆非等闲之辈,她们争抢的是自己乃至家族未来的荣光。

    琴声悠扬,谢盈铧终于登场。

    她拔下头上的珠钗搁置在台中央,伊始,谢盈铧舞步轻快,如同稚嫩的少女,沐浴在春景中,只等轻快的春风拂面。在她挥手之余,原先婉转的琴声,蓦地突发哀怨之音,勾起在场人心底无限的离愁。沉重的脚步似乎承托不起谢盈铧的身躯,她执意跌跌撞撞般向前奔去,只因她目光所及之处,是珠钗的方向。一曲罢,谢盈铧跌坐在台上,伸手夺起珠钗,插于发髻处。殿门闭,台上人虽得了钗,却再没了离去的自由。

    欧阳舜华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响。抛开殿选之论,谢盈铧此舞的隐含之意,不言而喻。谢盈铧借此曲演绎了宫里女子的一生,短暂的人生皆浓缩进自由的得失之中。谢盈铧尚未及笄,却有如此心境,真叫人可敬可叹啊。

    “不知太子殿下选中了谁?”殿选结束后,欧阳舜华并未立刻宣布结果。反而差人又将四位女公子遣回各自的府邸。她心中早有认定的人选,可她表面上还得与太子客套一番,以免触了太子的逆反之心。

    “任凭君后定夺。君后认定的人自是极好的。”宋义似笑非笑,此刻与君后争辩太子妃的人选,于他而言,已毫无意义。毕竟他送给君后的一出好戏,还在后头。宋义总得等君后唱罢,他才能心安理得地登台。

    “何家女水袖舞出神入化,本宫觉着她是太子妃之位的不二人选。”欧阳舜华试探地开了口,只等宋义出言。

    “何家女自然是能承载太子妃之位的人选,可旁人也并未落于她之后。朝家女公子多谋善断,儿臣只想求君后恩赐,应了儿臣立朝家女为太子侧妃的执意。”

    欧阳舜华原不喜朝家人从中获利,可既然她的目的已经达成,那她也没了与太子争先的心气,权当成全了宋义的心意。

    “阿莲,差人向何大人和朝大人报喜。本宫也得亲去顺义殿向君主贺喜。”

    宋义察言观色,率先一步道:“这原是儿臣的份内事,哪里再能劳烦君后为儿臣操劳。君后不妨让儿臣亲去二位大人的府邸,亲呈圣旨。”

    欧阳舜华心底的疑惑还是被计谋得逞的快感一笔带过,匆匆应下了太子的要求,便急着往顺义殿赶。

    宋义仰坐在东宫主位上,他所规划的好戏,才刚刚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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