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乍起，风摇烛舞，慨叹无息。
“女公子为何伏案而息、不在榻上好生休憩？宫里的辇车还有时候才会抵达，婢子特意煮了些决明茶，女公子不妨饮些明明目？”阿欣将温热的茶水端上案台，关怀道。
何云蕖不知几时在案台边打起了盹，她的手里还残留着墨迹斑驳的字迹，素白的宣纸上却刻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身子有些倦了......”何云蕖接过婢女呈上的茶水，抿了口浓茶后，已有了撵人的意蕴。
阿欣原想收拾台上墨渍的心思顿然消散，匆匆欠身就要离开。刚合上的门，又被阿欣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早些到了辰时，奴再来为女公子梳妆打扮。今日，可是女公子的大日子。”
何云蕖没有回应，只是皱着眉自顾收拾案台上的心绪。笔锋如刀印，一笔一画，诉诸情肠。可悲的是，今日过后，她与纸上的人，终是有一条天赐的沟壑。两眼相望，只是理智与情感的博弈，哪还有什么男女之情。想到这，何云蕖只觉自己误入歧途，不如将眼前被情绪所作之物毁个干净，也算暂且求个心安。可真当她狠下心动手时，何云蕖又被莫名的哀思左右了，动摇了。无名之作，本就是她最后的念想；无终之作，本就倾诉了故事的终章。
只怕今日之后，她与宋城再无可能。可她何云蕖真的甘心放任心悦之人就此错路，而她只能终身囿于笼中、为权势者操控吗？
她不愿，当真不愿。
“女公子可是为今日殿选而烦忧？”阿欣用玉梳勾起何云蕖的长发，后握珠钗挽起青丝，快速地搭起一个发式。可何云蕖耸着眉，提不起兴致。殿选在即，阿欣不免有些慌了神，害怕自家小姐为殿选耗费的心力尽数付之东流。
“许是昨夜休息不善，待我坐上辇车再倚靠一番便好。”何云蕖拂过头上的珠钗，对着铜镜宛然一笑，只为让身边的婢女安心。可这无法言传内心苦楚的笑意，却好似消磨了她全身的气力。转念之，何云蕖嘴上的笑意又耷拉着，揉了一丝苦情。今日，她本是要以水袖舞应选，水袖舞者向来以身姿轻盈、借水袖述己情闻名；可她如今头戴珠钗，只觉身子繁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再难呼嘘；又何谈身姿娉袅之说？
何云蕖又陷入沉思，甚至未觉身后旁人行路的声响。
“宫里的辇车已经在府外候着了。”荣姨娘放下手中的托盘，冷不丁冒了一句。
“湖蓝色的裙调在民间并不多见，此件虽不是什么稀罕物，也是当年江南享有盛名的绣娘所制。原是我的压箱之物，今日我亲自所呈，只愿你能牢记习舞之技，只盼你今日得偿所愿。”荣姨娘不是个服软的主儿，可她也是打心眼儿里疼惜何云蕖。她嘴上以长者的口吻教导，行动上总归还是更贴切对何云蕖的关怀，就是每次都折在好面儿上，可明眼人心里都敞亮，谁人也不曾道破。
“云蕖本就不善舞技，幸得容姨娘教导，云蕖才能有今日的水准斗胆进宫应选。借容姨娘赠言，愿.....。云蕖得偿所愿。”何云蕖轻抚湖蓝色的裙摆，笑意盎然。
荣姨娘原先备好的说辞哽在喉中，她始终觉着何云蕖心头压了事，未曾寻求旁人的见解。什么殿选不殿选从不应该是牵绊何云蕖人生的门槛，更让荣姨娘害怕的是，一意孤行的人，当真没了退路，又该何去何从？而何云蕖被架如今的高阁之上，前路并非坦途，后行闭塞且阻，她已是进退维谷。
无名之怒不知从何而起，许是荣姨娘穿插了自我遭遇之情，她蓦地大手一挥，拦住了何云蕖试裳的步伐。
“什么殿选、什么水袖舞，若是你不愿应选，那这一切便不作数！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任何时候都来得及。”
场面一禁失控，阿欣连忙隔在荣姨娘和何云蕖之间，一个劲儿地给荣姨娘道歉着：“之前阿欣对荣姨娘多有冒犯，还请荣姨娘高抬贵手，莫阻了我家小姐的前程。女公子为了锤炼舞技，练练数日未曾好生歇息，哪有到了应选之日，又无故作罢的道理？”
荣姨娘瞪视着眼前哀声的婢女，只觉自己的良苦用心被扣上了“误人前程”这般莫须有的罪名。
“宫里的辇车已在府外恭候多时，云蕖也该整衣敛容，早些准备出发了。”何莲娘朝着阿欣使了个眼色，阿欣立马起身接过托盘，领着自家女公子去内室更衣。
眼下屋里便只余下何莲娘和荣姨娘二人。
“何家主母好大的威风，今日之事倒是我一个客人唐突了。”荣姨娘不曾想何莲娘会插手其中，不免心生不满道。
何莲娘嫣然含笑，执意拉过荣姨娘的衣袖，打趣着：“妹妹如今是愈发与我生分了，竟连一句‘阿姊’也不愿唤了。”
到底是亲生姊妹，何莲娘总是更能掌握荣姨娘的脾性。荣姨娘一改先前强悍的神情，着急道：“我看云蕖对应选一事绝非心甘情愿，她是否愿意入宫、是否钟情太子殿下；我们皆一无所知。应选一事......”
“应选一事乃是君主钦定、君后承办，何家入选的锦盒亦是我亲手所呈，若是何家无人应选，这欺君的名讳任谁也担待不起。”何莲娘的声音沉了下来，语气里也有了责怪之意。
“你我确实不知云蕖是否中意太子殿下、是否愿意入主东宫；可婚姻不是儿戏，君意更是如此。为一家主母，主君入宫为仕，我岂会不知宫中尔虞我诈、险境连连？为人母，子女承欢膝下，我岂会不愿亲女择人而事，幸福一生？入宫，已经是主君和我为云蕖所谋划的最好路途。”
荣姨娘即可反驳道；“说一千道一万，阿姊又何必拿父母之意压抑子女之愿？何家在朝都既非如日中天，也算是仕途恒运，主君掌管人吏司，阿姊你打理旅居阁，云蕖又何愁今后的婚嫁。说到底，你们究竟是为了女儿铺谋定计，还是为了一己之私、急着用女儿的人生换取何家的高升？”
荣姨娘的步步紧逼，似乎想要扯下何家的遮羞布。运筹帷幄的戏码，总是有人既要又要。
何莲娘倚着门扃，极力忍道：“你所经之处是何家而非荣府，你所仰仗之地是朝都而非江南，世事无常又岂可同日而语？我不否认，荣府依仗富商之道，你可以任性至今，无从顾及婚嫁。可你不过是依靠家世，不用畏惧人言、不必发愁温饱；此等个例又怎能代表天下黎民？没了荣家的照拂，你当真可以过得如此恣意吗？”
“原来这些年，阿姊便是如此看待我的。阿姊觉着我是依托着家族的荣光，才可如此肆意潇洒，阿姊觉着我是世人中的异类，只因我未曾做出与多数人一般的选择。可是被裹挟着抉择、真的是良策吗？世人为了趋同的随顺之举，葬送的是一人乃至一族的一生！阿姊选对了良人不假，可并非人人婚嫁都如此顺遂。与其顺应门当户对的枷锁，抑或担忧为人作嫁的苦楚；不如我亲自打理族中的产业，阻了旁人觊觎的心思。”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何莲娘稳了身，又妄图摸索姊妹两之前的血缘之情。
“云蕖日后若青云直上，是何家和荣府之幸。可何家与荣府的荣光绝不应该压在她一人之肩，更不该以其姻缘为筹码。何况云蕖的心意，本就不是入住东宫。阿姊就是再生气动怒，也变不了这一事实。该说的该做的，我已经倾尽所有，只盼云蕖今后的路能宽些，再宽些。”荣姨娘不再执着与阿姊争辩，自觉退出了屋。何云蕖心不在应选是事实，可她不得不应选亦是事实。无论她费再多口舌，亦是于事无补。
何莲娘勉强倚着案台边才撑起身子来，长吁顺了一口气，转眼又被案台边上揉作几团的宣纸吸引了去。何莲娘心口一颤，顺道捻过一个纸团便袖口藏去。今晨，虽是荣姨娘率先起了争执，可何云蕖的神情有异，在场的人皆能识出。何莲娘只求眼下殿选云蕖能平安相渡，至于缘由，她自会为自家女儿扫清障碍。
***
“你第一次入宫，身边也没有阿父照拂，今后的路终究是要自己走下去。”朝云娘忧心着，声音也紧跟着颤了起来。
朝府门前的礼花满簇，多是世家大族用作为给朝锦歌庆贺及笄的客套之举。朝云娘伴着秦娀亲自为朝蕊芝送行。
“我家蕊芝生得水灵儿，这身金丝薄衣外套紫色纱衫，颇有淡然美人之韵。”秦娀不禁拍手夸赞道。
“这身虽是老夫人所赐，可用作应选之裳是不是朴素了些？”朝云娘转身从锦盒里又捻出支花钗，试图为蕊芝再添些风采。
“东宫殿选，实乃为未来君后之位奠基。女儿以身是为素雅高洁之范，阿母的花钗倒是有些不入画了。”蕊芝浅笑着，婉言拒了朝云娘的好意。只是她眼神不断向秦娀和朝云娘的身后飘忽着，似乎在寻旁人的身影。
“二小姐还未差人请来吗？”秦娀侧身向身后嬷嬷问去。
嬷嬷左右踌躇，终是开口答道：“二小姐那儿回了话，说是二小姐身子不适，如今还卧床歇着，只怕......”
“无妨，竟然宫里的辇车已然到了，女儿便先入宫应选。只是今日错过了锦歌的及笄宴，这丫头不知还得跟我怄气至何时。”朝蕊芝打趣着，左一步右回首，才坐上了辇车。
朝蕊芝身边的婢女阿琉在辇车旁候着，没了上车的意愿。
“今日是二小姐的及笄宴，你就暂且留在朝府，若是我赶不上宴席，桌上的锦盒你定要亲自呈于锦歌之手。如此，我才能安心。”朝蕊芝透过窗帷，悉心嘱咐着。
“不必。锦歌的生辰礼，定要阿姊亲手送于锦歌之手。”许是心软，朝锦歌终是“败下阵来”，从府门处行至辇车前。她心里自是怨过阿姊，可真当朝蕊芝踏上辇车那一刻，宫门许是她的终点，也可能是她们姐妹二人相聚的倒计时。
“宫里的辇车甚是气派，阿姊奔前程卧辇车，切莫忘了归家的路......”朝锦歌紧握着阿姊的手，还想再说些体己话，可手背上突如其来的湿热，已然胜过了任何言语。
***
“人呢？”谢盈铧不紧不慢地戴上发钗，向身后的婢女阿芹问道。
阿芹垂着头，手颤着拭去额前的汗，悄声道：“公子就在外候着......今日是女公子的大日子，女公子又何苦插手旁院的纠葛。”
“姨娘从未将我视作院里人，如今卸下伪面，处处针对阿母与我。我谢盈铧当然得送她一份大礼。”谢盈铧如今行在一条不归路，哪里还顾上什么家族体面？她如今只愿挽回垂危的阿母，那怕拼尽她的所有，她也要与那文姨娘斗一斗。
“二哥，快些进来。”谢盈铧从屋内探出身，将屋外的谢妫猛拉了进来。
“二哥被困于别院已久，难得就不曾想法子溜出府去？”
谢妫许久有些时日未曾离院，蓦地违了母命偷从院里溜进了旁出，现下他的腿还打着颤儿。“我原先想着我在院中过几天安生日子，阿母也没由再将我扣在院里。奈何不知阿母从何处听了消息，文武护院的选拔在即，母亲又来了兴致，硬是给我塞了好几位师傅。”
“只可惜那日与二哥相遇于宫寺的女公子，一人落魄地呆坐在寺门外，久久不曾离开......”谢盈铧故意搬出李欢，更是在谢妫蠢蠢欲动的离家之心上拱火、添柴。
“若是二哥想要离府，今日便是你最后的机会。今晨宫里的辇车会接我单独入宫应选，二哥亦可借辇车为自己脱身。”
谢妫诧异地望着谢盈铧，似乎还未品出个所以然来。
谢盈铧抬了抬手，阿芹立刻从一旁呈上托盘，托盘上压着一个包裹和婢女的衣裙。
“盈铧能力有限，这包裹里塞了足够的盘缠，足够二哥在外撑一段时日。到时候二哥换上婢女的衣裙，带上帽笠，佯装成我的婢女，随我一同坐上辇车。等出了府，我再寻个由头，将二哥遣下马车。如此，二哥便能得了自由。”谢盈铧将这脱身之计摆在谢妫的面前，就看他应还是不应。
“可是一旦我出了府，不出一日，阿母必能有所察觉。只怕到时再连累你一同受罚。”谢妫犹豫再三，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只要二哥不将盈铧供出来，又有谁会知晓？文姨娘的盛威许在朝都奏响，可若二哥藏匿在他处，只怕文姨娘不会轻易将二哥寻回。今日困住二哥的是文、武护院的选拔，若是今后还有朝堂上的应选，二哥岂不终身困在别院，再无自由可言？”谢盈铧分析的头头是道，引得谢妫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是终身困在别院应试，想想都令人窒息。
“眼下我已没了出路，不如按你的法子搏一搏。”谢妫接过阿芹手里的托盘，终是着了谢盈铧的道。
文姨娘试图用她生母的性命要挟她弃了应选，她虽不敢不从，可她也绝不会让文姨娘的日子好过。文姨娘得主君谢严的恩宠，偏她所出之子平庸无奇。无论她在谢妫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不过是无用功。谢盈铧本不愿掺和别院是非，竟然文姨娘率先撕破了脸，那她也没有什么后顾可忧。
“母亲，盈铧上了辇车，定不会负了母亲的心意。”谢盈铧整衣敛容，向谢玖娘告别。既然她应了文姨娘的约，在殿选告败，那她绝无入住东宫的可能。谢盈铧不怕殿选落败，也不敢以生母性命相博，更不愿以宫墙为伴；可她此举却辜负了谢玖娘的厚望。她被迁入谢玖娘名下已久，近乎享谢家嫡女之姿，谢玖娘也从未苛求她做些什么。
“这身淡紫的裙衫，甚是衬你头上的珠钗。等你回来，我在差人打了样儿，送去绣娘那多做几身。”谢玖娘望着谢盈铧的身影连连夸赞着。
“女公子放轻松，初次入宫紧张是难免的，今后的日子还长嘞。”就连谢玖娘身边的秦嬷嬷也笑着，为谢盈铧驱散怯意。
谢盈铧端坐在辇车内，五味杂陈。
“嬷嬷，我贴身婢女今晨害了肚子，还请嬷嬷行个方便，让婢女下辇车寻大夫医治。”谢盈铧敲了敲车壁，想要引起车外人的关注。
辇车停落在街角，管事嬷嬷为难道：“殿选定了时辰，若是女公子的辇车不能及时抵达，恐遭到君后责罚。”
谢盈铧处事不惊，“婢女先行下车寻医，我独身入宫应选，绝不会误了君后娘娘定的吉时。”
得了谢盈铧的准信，车外才没了声响。
“我已经将二哥带出了府，今后的路二哥可要斟酌再行。”
谢妫掩上帽笠，轻声一句：“此次出府，多谢妹妹出手相助，愿你殿选高中，也算为谢家争份脸面。”谢妫佯装腹痛，哼唧着落了辇车。谢妫走后，谢盈铧应和着车外的嬷嬷，辇车才有了重新启程的迹象。
谢玖娘望着跟前的辇车愈行愈远，她觉着谢盈铧心中压了事，不安的情绪虽未压跨她瘦弱的身影，却在她心间烙下深刻的印记。
负责指导谢盈铧舞技的嬷嬷从府里一边跑着一边喘息道：“昨个夜里女公子在屋里练舞，奴不知怎得在屋里昏睡了过去，刚刚奴才睁了眼，发现女公子未曾将屋里的舞扇带在身上。女公子练得一直是扇舞，若是没了扇子的帮衬，只怕......”嬷嬷应声戛然而止，不敢再说下去。
“女公子的辇车还未走远，不如让府里的人快马加鞭给女公子送去。”秦嬷嬷出了主意，只等谢玖娘发号施令。
“罢了，若是盈铧不愿入选，有没有舞扇又有何妨？今日，你们权当没看见这舞扇，出了事，由我担着。”谢玖娘将舞扇藏在袖口，佯装无事发生。她知道谢盈铧无心应选，若是能为她揽下此事，也算是顺了谢盈铧的意。
入宫应选的几辆辇车近乎同时出发，却不知背后藏了几家的心事。
“女公子为何伏案而息、不在榻上好生休憩？宫里的辇车还有时候才会抵达，婢子特意煮了些决明茶，女公子不妨饮些明明目？”阿欣将温热的茶水端上案台，关怀道。
何云蕖不知几时在案台边打起了盹，她的手里还残留着墨迹斑驳的字迹，素白的宣纸上却刻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身子有些倦了......”何云蕖接过婢女呈上的茶水，抿了口浓茶后，已有了撵人的意蕴。
阿欣原想收拾台上墨渍的心思顿然消散，匆匆欠身就要离开。刚合上的门，又被阿欣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早些到了辰时，奴再来为女公子梳妆打扮。今日，可是女公子的大日子。”
何云蕖没有回应，只是皱着眉自顾收拾案台上的心绪。笔锋如刀印，一笔一画，诉诸情肠。可悲的是，今日过后，她与纸上的人，终是有一条天赐的沟壑。两眼相望，只是理智与情感的博弈，哪还有什么男女之情。想到这，何云蕖只觉自己误入歧途，不如将眼前被情绪所作之物毁个干净，也算暂且求个心安。可真当她狠下心动手时，何云蕖又被莫名的哀思左右了，动摇了。无名之作，本就是她最后的念想；无终之作，本就倾诉了故事的终章。
只怕今日之后，她与宋城再无可能。可她何云蕖真的甘心放任心悦之人就此错路，而她只能终身囿于笼中、为权势者操控吗？
她不愿，当真不愿。
“女公子可是为今日殿选而烦忧？”阿欣用玉梳勾起何云蕖的长发，后握珠钗挽起青丝，快速地搭起一个发式。可何云蕖耸着眉，提不起兴致。殿选在即，阿欣不免有些慌了神，害怕自家小姐为殿选耗费的心力尽数付之东流。
“许是昨夜休息不善，待我坐上辇车再倚靠一番便好。”何云蕖拂过头上的珠钗，对着铜镜宛然一笑，只为让身边的婢女安心。可这无法言传内心苦楚的笑意，却好似消磨了她全身的气力。转念之，何云蕖嘴上的笑意又耷拉着，揉了一丝苦情。今日，她本是要以水袖舞应选，水袖舞者向来以身姿轻盈、借水袖述己情闻名；可她如今头戴珠钗，只觉身子繁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再难呼嘘；又何谈身姿娉袅之说？
何云蕖又陷入沉思，甚至未觉身后旁人行路的声响。
“宫里的辇车已经在府外候着了。”荣姨娘放下手中的托盘，冷不丁冒了一句。
“湖蓝色的裙调在民间并不多见，此件虽不是什么稀罕物，也是当年江南享有盛名的绣娘所制。原是我的压箱之物，今日我亲自所呈，只愿你能牢记习舞之技，只盼你今日得偿所愿。”荣姨娘不是个服软的主儿，可她也是打心眼儿里疼惜何云蕖。她嘴上以长者的口吻教导，行动上总归还是更贴切对何云蕖的关怀，就是每次都折在好面儿上，可明眼人心里都敞亮，谁人也不曾道破。
“云蕖本就不善舞技，幸得容姨娘教导，云蕖才能有今日的水准斗胆进宫应选。借容姨娘赠言，愿.....。云蕖得偿所愿。”何云蕖轻抚湖蓝色的裙摆，笑意盎然。
荣姨娘原先备好的说辞哽在喉中，她始终觉着何云蕖心头压了事，未曾寻求旁人的见解。什么殿选不殿选从不应该是牵绊何云蕖人生的门槛，更让荣姨娘害怕的是，一意孤行的人，当真没了退路，又该何去何从？而何云蕖被架如今的高阁之上，前路并非坦途，后行闭塞且阻，她已是进退维谷。
无名之怒不知从何而起，许是荣姨娘穿插了自我遭遇之情，她蓦地大手一挥，拦住了何云蕖试裳的步伐。
“什么殿选、什么水袖舞，若是你不愿应选，那这一切便不作数！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任何时候都来得及。”
场面一禁失控，阿欣连忙隔在荣姨娘和何云蕖之间，一个劲儿地给荣姨娘道歉着：“之前阿欣对荣姨娘多有冒犯，还请荣姨娘高抬贵手，莫阻了我家小姐的前程。女公子为了锤炼舞技，练练数日未曾好生歇息，哪有到了应选之日，又无故作罢的道理？”
荣姨娘瞪视着眼前哀声的婢女，只觉自己的良苦用心被扣上了“误人前程”这般莫须有的罪名。
“宫里的辇车已在府外恭候多时，云蕖也该整衣敛容，早些准备出发了。”何莲娘朝着阿欣使了个眼色，阿欣立马起身接过托盘，领着自家女公子去内室更衣。
眼下屋里便只余下何莲娘和荣姨娘二人。
“何家主母好大的威风，今日之事倒是我一个客人唐突了。”荣姨娘不曾想何莲娘会插手其中，不免心生不满道。
何莲娘嫣然含笑，执意拉过荣姨娘的衣袖，打趣着：“妹妹如今是愈发与我生分了，竟连一句‘阿姊’也不愿唤了。”
到底是亲生姊妹，何莲娘总是更能掌握荣姨娘的脾性。荣姨娘一改先前强悍的神情，着急道：“我看云蕖对应选一事绝非心甘情愿，她是否愿意入宫、是否钟情太子殿下；我们皆一无所知。应选一事......”
“应选一事乃是君主钦定、君后承办，何家入选的锦盒亦是我亲手所呈，若是何家无人应选，这欺君的名讳任谁也担待不起。”何莲娘的声音沉了下来，语气里也有了责怪之意。
“你我确实不知云蕖是否中意太子殿下、是否愿意入主东宫；可婚姻不是儿戏，君意更是如此。为一家主母，主君入宫为仕，我岂会不知宫中尔虞我诈、险境连连？为人母，子女承欢膝下，我岂会不愿亲女择人而事，幸福一生？入宫，已经是主君和我为云蕖所谋划的最好路途。”
荣姨娘即可反驳道；“说一千道一万，阿姊又何必拿父母之意压抑子女之愿？何家在朝都既非如日中天，也算是仕途恒运，主君掌管人吏司，阿姊你打理旅居阁，云蕖又何愁今后的婚嫁。说到底，你们究竟是为了女儿铺谋定计，还是为了一己之私、急着用女儿的人生换取何家的高升？”
荣姨娘的步步紧逼，似乎想要扯下何家的遮羞布。运筹帷幄的戏码，总是有人既要又要。
何莲娘倚着门扃，极力忍道：“你所经之处是何家而非荣府，你所仰仗之地是朝都而非江南，世事无常又岂可同日而语？我不否认，荣府依仗富商之道，你可以任性至今，无从顾及婚嫁。可你不过是依靠家世，不用畏惧人言、不必发愁温饱；此等个例又怎能代表天下黎民？没了荣家的照拂，你当真可以过得如此恣意吗？”
“原来这些年，阿姊便是如此看待我的。阿姊觉着我是依托着家族的荣光，才可如此肆意潇洒，阿姊觉着我是世人中的异类，只因我未曾做出与多数人一般的选择。可是被裹挟着抉择、真的是良策吗？世人为了趋同的随顺之举，葬送的是一人乃至一族的一生！阿姊选对了良人不假，可并非人人婚嫁都如此顺遂。与其顺应门当户对的枷锁，抑或担忧为人作嫁的苦楚；不如我亲自打理族中的产业，阻了旁人觊觎的心思。”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何莲娘稳了身，又妄图摸索姊妹两之前的血缘之情。
“云蕖日后若青云直上，是何家和荣府之幸。可何家与荣府的荣光绝不应该压在她一人之肩，更不该以其姻缘为筹码。何况云蕖的心意，本就不是入住东宫。阿姊就是再生气动怒，也变不了这一事实。该说的该做的，我已经倾尽所有，只盼云蕖今后的路能宽些，再宽些。”荣姨娘不再执着与阿姊争辩，自觉退出了屋。何云蕖心不在应选是事实，可她不得不应选亦是事实。无论她费再多口舌，亦是于事无补。
何莲娘勉强倚着案台边才撑起身子来，长吁顺了一口气，转眼又被案台边上揉作几团的宣纸吸引了去。何莲娘心口一颤，顺道捻过一个纸团便袖口藏去。今晨，虽是荣姨娘率先起了争执，可何云蕖的神情有异，在场的人皆能识出。何莲娘只求眼下殿选云蕖能平安相渡，至于缘由，她自会为自家女儿扫清障碍。
***
“你第一次入宫，身边也没有阿父照拂，今后的路终究是要自己走下去。”朝云娘忧心着，声音也紧跟着颤了起来。
朝府门前的礼花满簇，多是世家大族用作为给朝锦歌庆贺及笄的客套之举。朝云娘伴着秦娀亲自为朝蕊芝送行。
“我家蕊芝生得水灵儿，这身金丝薄衣外套紫色纱衫，颇有淡然美人之韵。”秦娀不禁拍手夸赞道。
“这身虽是老夫人所赐，可用作应选之裳是不是朴素了些？”朝云娘转身从锦盒里又捻出支花钗，试图为蕊芝再添些风采。
“东宫殿选，实乃为未来君后之位奠基。女儿以身是为素雅高洁之范，阿母的花钗倒是有些不入画了。”蕊芝浅笑着，婉言拒了朝云娘的好意。只是她眼神不断向秦娀和朝云娘的身后飘忽着，似乎在寻旁人的身影。
“二小姐还未差人请来吗？”秦娀侧身向身后嬷嬷问去。
嬷嬷左右踌躇，终是开口答道：“二小姐那儿回了话，说是二小姐身子不适，如今还卧床歇着，只怕......”
“无妨，竟然宫里的辇车已然到了，女儿便先入宫应选。只是今日错过了锦歌的及笄宴，这丫头不知还得跟我怄气至何时。”朝蕊芝打趣着，左一步右回首，才坐上了辇车。
朝蕊芝身边的婢女阿琉在辇车旁候着，没了上车的意愿。
“今日是二小姐的及笄宴，你就暂且留在朝府，若是我赶不上宴席，桌上的锦盒你定要亲自呈于锦歌之手。如此，我才能安心。”朝蕊芝透过窗帷，悉心嘱咐着。
“不必。锦歌的生辰礼，定要阿姊亲手送于锦歌之手。”许是心软，朝锦歌终是“败下阵来”，从府门处行至辇车前。她心里自是怨过阿姊，可真当朝蕊芝踏上辇车那一刻，宫门许是她的终点，也可能是她们姐妹二人相聚的倒计时。
“宫里的辇车甚是气派，阿姊奔前程卧辇车，切莫忘了归家的路......”朝锦歌紧握着阿姊的手，还想再说些体己话，可手背上突如其来的湿热，已然胜过了任何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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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呢？”谢盈铧不紧不慢地戴上发钗，向身后的婢女阿芹问道。
阿芹垂着头，手颤着拭去额前的汗，悄声道：“公子就在外候着......今日是女公子的大日子，女公子又何苦插手旁院的纠葛。”
“姨娘从未将我视作院里人，如今卸下伪面，处处针对阿母与我。我谢盈铧当然得送她一份大礼。”谢盈铧如今行在一条不归路，哪里还顾上什么家族体面？她如今只愿挽回垂危的阿母，那怕拼尽她的所有，她也要与那文姨娘斗一斗。
“二哥，快些进来。”谢盈铧从屋内探出身，将屋外的谢妫猛拉了进来。
“二哥被困于别院已久，难得就不曾想法子溜出府去？”
谢妫许久有些时日未曾离院，蓦地违了母命偷从院里溜进了旁出，现下他的腿还打着颤儿。“我原先想着我在院中过几天安生日子，阿母也没由再将我扣在院里。奈何不知阿母从何处听了消息，文武护院的选拔在即，母亲又来了兴致，硬是给我塞了好几位师傅。”
“只可惜那日与二哥相遇于宫寺的女公子，一人落魄地呆坐在寺门外，久久不曾离开......”谢盈铧故意搬出李欢，更是在谢妫蠢蠢欲动的离家之心上拱火、添柴。
“若是二哥想要离府，今日便是你最后的机会。今晨宫里的辇车会接我单独入宫应选，二哥亦可借辇车为自己脱身。”
谢妫诧异地望着谢盈铧，似乎还未品出个所以然来。
谢盈铧抬了抬手，阿芹立刻从一旁呈上托盘，托盘上压着一个包裹和婢女的衣裙。
“盈铧能力有限，这包裹里塞了足够的盘缠，足够二哥在外撑一段时日。到时候二哥换上婢女的衣裙，带上帽笠，佯装成我的婢女，随我一同坐上辇车。等出了府，我再寻个由头，将二哥遣下马车。如此，二哥便能得了自由。”谢盈铧将这脱身之计摆在谢妫的面前，就看他应还是不应。
“可是一旦我出了府，不出一日，阿母必能有所察觉。只怕到时再连累你一同受罚。”谢妫犹豫再三，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只要二哥不将盈铧供出来，又有谁会知晓？文姨娘的盛威许在朝都奏响，可若二哥藏匿在他处，只怕文姨娘不会轻易将二哥寻回。今日困住二哥的是文、武护院的选拔，若是今后还有朝堂上的应选，二哥岂不终身困在别院，再无自由可言？”谢盈铧分析的头头是道，引得谢妫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是终身困在别院应试，想想都令人窒息。
“眼下我已没了出路，不如按你的法子搏一搏。”谢妫接过阿芹手里的托盘，终是着了谢盈铧的道。
文姨娘试图用她生母的性命要挟她弃了应选，她虽不敢不从，可她也绝不会让文姨娘的日子好过。文姨娘得主君谢严的恩宠，偏她所出之子平庸无奇。无论她在谢妫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不过是无用功。谢盈铧本不愿掺和别院是非，竟然文姨娘率先撕破了脸，那她也没有什么后顾可忧。
“母亲，盈铧上了辇车，定不会负了母亲的心意。”谢盈铧整衣敛容，向谢玖娘告别。既然她应了文姨娘的约，在殿选告败，那她绝无入住东宫的可能。谢盈铧不怕殿选落败，也不敢以生母性命相博，更不愿以宫墙为伴；可她此举却辜负了谢玖娘的厚望。她被迁入谢玖娘名下已久，近乎享谢家嫡女之姿，谢玖娘也从未苛求她做些什么。
“这身淡紫的裙衫，甚是衬你头上的珠钗。等你回来，我在差人打了样儿，送去绣娘那多做几身。”谢玖娘望着谢盈铧的身影连连夸赞着。
“女公子放轻松，初次入宫紧张是难免的，今后的日子还长嘞。”就连谢玖娘身边的秦嬷嬷也笑着，为谢盈铧驱散怯意。
谢盈铧端坐在辇车内，五味杂陈。
“嬷嬷，我贴身婢女今晨害了肚子，还请嬷嬷行个方便，让婢女下辇车寻大夫医治。”谢盈铧敲了敲车壁，想要引起车外人的关注。
辇车停落在街角，管事嬷嬷为难道：“殿选定了时辰，若是女公子的辇车不能及时抵达，恐遭到君后责罚。”
谢盈铧处事不惊，“婢女先行下车寻医，我独身入宫应选，绝不会误了君后娘娘定的吉时。”
得了谢盈铧的准信，车外才没了声响。
“我已经将二哥带出了府，今后的路二哥可要斟酌再行。”
谢妫掩上帽笠，轻声一句：“此次出府，多谢妹妹出手相助，愿你殿选高中，也算为谢家争份脸面。”谢妫佯装腹痛，哼唧着落了辇车。谢妫走后，谢盈铧应和着车外的嬷嬷，辇车才有了重新启程的迹象。
谢玖娘望着跟前的辇车愈行愈远，她觉着谢盈铧心中压了事，不安的情绪虽未压跨她瘦弱的身影，却在她心间烙下深刻的印记。
负责指导谢盈铧舞技的嬷嬷从府里一边跑着一边喘息道：“昨个夜里女公子在屋里练舞，奴不知怎得在屋里昏睡了过去，刚刚奴才睁了眼，发现女公子未曾将屋里的舞扇带在身上。女公子练得一直是扇舞，若是没了扇子的帮衬，只怕......”嬷嬷应声戛然而止，不敢再说下去。
“女公子的辇车还未走远，不如让府里的人快马加鞭给女公子送去。”秦嬷嬷出了主意，只等谢玖娘发号施令。
“罢了，若是盈铧不愿入选，有没有舞扇又有何妨？今日，你们权当没看见这舞扇，出了事，由我担着。”谢玖娘将舞扇藏在袖口，佯装无事发生。她知道谢盈铧无心应选，若是能为她揽下此事，也算是顺了谢盈铧的意。
入宫应选的几辆辇车近乎同时出发，却不知背后藏了几家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