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的几年，毛小桃不是很懂为什么向噎鸣献祭要以这样的方式——整个人被倒吊在一棵树上。
不过她没有觉得特别难受，血液全部冲到头上的胀痛感只在最初的日子让她觉得恶心，后来她就感觉好多了。只是吊着，只是不能有其他行动，她想除了不自由，除了见不到想见的人，也算可以忍受。
缠在脚踝处的藤蔓有时候会钻进肉里面，顺着血管一点一点地爬向她的全身各处，她不懂这是做什么，猜测可能像树根扎进地下深处寻找水源一样吧，那些藤蔓大概是喜欢她身上的血。但不是非常疼，可能也是习惯了，所以这一点也不是不可以忍受。但有时候那些枝条动作得太快，快得一不留神就穿透皮肤冒出来，那样会突然溅起来很多血，她总是会被吓到。
后来，当石淮来到枫林外的那一年，无论是倒吊引发的头脑胀痛还是身体被刺穿带来的疼痛，毛小桃都早已经习惯了。她一直觉得不疼，觉得没那么痛苦，觉得一切都可以忍受，直到她在树下的碧潭里看到了石淮翻山渡河进林的一次次尝试，她的感知重新回来，从心痛和悲伤开始。
然后抵达无比的幸福，又回落成沉重的渴望。她的心，开始随着石淮的出现变得起起落落。日日夜夜，这成了她寂寞无边的生活里唯一的乐趣，也是她所有永远无法得到满足的欲望的起源，她不要只能默默地看着他，又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能这样看看他。
碧潭里的大蛇很少露面，小狐狸告诉她说那条蛇喜欢碧潭深处的淤泥，说这话的时候，银狐的模样语气都很嫌弃。
毛小桃曾试图去了解这一狐一蛇，但是那两位每次都很是默契地一致忽视了她提出的问题，尝试几次无果后，她便作罢了。她也不是真的非要知道，只是睁着眼睛的每一天都很无趣，献祭的方式使她再也找不到能做的事，于是只好找些无关要紧的话来说。
这日天晴，是指子午谷外的天很晴，她是从碧潭上浮现出来的画面进行判断的，那里总是出现石淮和他生活的地方，他的木屋变旧了，他也成熟了很多，眼角开始有了细细的纹路。
他在划船，送那个特地来请他刻神像的客人渡河离开。
就在石淮搬到木屋的第二年，具体时间是冬天，是姚东扬第四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有一天早上，石淮和姚东扬正在收拾东西准备进枫林，突然河中心翻了一条大船，弄出来老大的动静，惊得姚东扬赶紧放下了手里要打包的干粮去救人。
来人是北地的富商，年过半百，一身考究锦衣，言谈间能听出来读过许多书，他说自己在曲鸣山下的礼仁神祠里见到了那座精妙绝伦的礼仁神像，掌事告诉他神像出自御云名匠石淮之手。于是他不远万里地从北地赶往大陆之东的御云，又从御云跋山涉水地来到这里，提出了想请石先生替他刻一座神像的请求。
石淮没有拒绝。
富商告诉他们，说礼仁神祠的香火非常鼎盛，每日都有数不清的人不辞辛苦从各地赶往那里，燃香，捧花，敬神，最重要的是，观摩那尊神像。
富商说，请先生也为我刻一尊那样的神像吧，那种可以妥帖安放信仰的神像。
石淮再次没能听明白对方的要求。几番确认之后，富商说，先生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就好。他说，那日见到那尊礼仁神像，就能想象将其创作出来的人一定心性质朴高洁，想来一定可以雕刻出最像神明的神像。
毛小桃觉得那富商说话好有意思，她看到石淮的表情变了变，大概又在腹诽起神明。他们都不了解他，他又不信神，怎么可能知道最像神明的神像是什么模样。
说来，有谁真的见过神明吗？她自己向时间神献祭在此，也从来都不知道时间神长什么模样。
不过最后完成的神像还是让富商非常满意，他道着谢心满意足地离开。此后，慢慢地开始有了越来越多的人到木屋来，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奇怪要求，起初石淮还会追问几句并且试图理解，后来他便由着他们随便提要求了，好在做出来的神像都得到了认可赞许。
也许大家都不明白自己的要求是什么，所以不论石淮做出来的神像是什么样，他们都会觉得自己的要求恰好就是那样，这是毛小桃胡乱猜想的。
雕刻神像剩下的碎石，被石淮铺在了木屋门口，一直通到河岸边系着小船的地方。可能是有一年秋天枫林的枫叶特别红吧，所以石淮终于一时兴起给自己住的这片地方起了个名字，叫红石渡口，那条大河便顺理成章地被叫成了红石河。
次年春天，姚东扬林香淳于明珠带着做了毛小桃三天徒弟的关千念结伴过来看他时，枫林早就不红了，四人听到他取了这么个名字时，都很讶异，低着头在地上的碎石道上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多遍，自然没能找见一块红色的石头。
此时，大晴天灿烂的阳光下，红石渡口有一种古旧又沉着的安逸感，石淮系好小船，进屋拿了个包裹。下一幕，是他在关门，白露已经侯在一旁。于是毛小桃立刻明白了，他今天又打算进林子了。
他进枫林的次数一直很频繁，只要没有客人来没有活要赶，他会把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林子里。
大蛇不知道什么时候盘到了树上出现在了毛小桃身边，这是大蛇的新习惯，也不新，其实它这样已经有很多年了，不过到这里之后，毛小桃一直搞不清时间，姑且称之为新习惯吧。大蛇会把蛇身盘在树上，然后巨大的脑袋就伸在毛小桃的脑袋旁，一人一蛇就这么安安静静地一起透过碧潭观察着石淮。
他们很少交流，只在大蛇刚开始这么看石淮的那年盛夏，一次枫林里忽然起了暴风暴雨，在枫林转了三天的石淮被大风雨拦住了脚步，正准备回头时，好巧又有几棵枫树断在了眼前，他被困在枫林里，白露似乎受到了惊吓，石淮一边安慰它一边寻找出去的方向，他整个人湿淋淋的，看起来有些累有些力不从心。当时大蛇突然跟毛小桃说话，问她需不需要它帮忙救他。毛小桃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就拒绝了。
它也没坚持，继续朝碧潭望去，石淮很有耐心，一遍一遍地安抚着白露，又侧过身尽力替它挡着风雨，眼睛还在观察着周围的情形，所以很快他就找到了一处可以避雨的所在。当石淮带着白露躲进那处稍显安全的地方时，大蛇听清楚了夹杂在风雨之中石淮低沉又温和的声音，他说：“白露不要害怕，风雨很快就会过去，我和你在一起，不会受伤，不会要小桃担心。”后面发生了什么大蛇没有再看，它只是突然没了兴致，于是动了动蛇身，又钻入了碧潭深处。
这日石淮又进了枫林，他带的干粮比往常多，大概做足了准备想走得更远些。
心疼的感觉照例来临。每一次石淮进枫林，毛小桃都会感到心疼。
其实，她好想告诉他别再进枫林了，她从来就不在那个他无数次心怀希望地踏进而最终也只能失望离开的枫林里。
这个事实，是姚东扬那次陪石淮入林施术想找到她的踪迹时，那个坏心眼的小狐狸告诉她的。因为那天，在它问她看到大家这么努力在找她是什么感觉时，她在悲伤不忍下选择了沉默，所以小狐狸才跟她说了这事。毛小桃当时追问了它为什么要这么做，小狐狸可能是没有立即反应过来，当下反问了一句，你指告诉你真相还是给他弄出个假枫林啊。可能她的怒意都出现在了脸上，所以小狐狸又向她抛出来一个问题——你相信你通过碧潭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心眼真坏，毛小桃说它。
小狐狸听此评价非但一点儿都没有生气，还因为她脸上错愕气愤又无能为力的表情而感到十分高兴。
这一回，小狐狸给石淮出的难题是迷路。他已经在同一片地方绕上第五圈了，大蛇大约是看得无聊，蛇身动了好几次。石淮记性很好，此时应该已经发现自己迷了路，但是枫林很怪，每一棵枫树都长得一样，地上的草木石块也是，他肯定是完全无法分辨方向的，白露大概和他一样没了主意，因为他们的步伐停下了。但是没有停多久，鹿蹄重又踏动起来。
毛小桃有些犹豫，显然这一次的难题靠石淮自己是解不开的，她在考虑要不要拜托大蛇去帮他们。大蛇却动了动蛇头，游开了。
毛小桃数岔了日升月落，所以不知道又过去了几天，石淮一直没能走出那片地方。直到白露的步子慢了下来，毛小桃才据此判断出他们走了应该超过十五天，十五天，差不多是白露以往连续赶路会感觉到累的时间。石淮大约也发现了白露的疲累，他的表情很愧疚，人站在鹿首边上，身体前倾将头伏埋进了白露的颈项，良久之后才缓慢抬起。毛小桃看到白露浓密的颈毛塌了一块，那里亮亮的湿湿的。石淮看起来太过悲伤，于是她的心立刻又揪紧起来。
大蛇突然从水面上冒出来，晃散了迷宫一样的枫林，以及黯然神伤的石淮。
大约是看到了毛小桃眼中有泪，水下的蛇身大幅地搅动起来，彻底将水面的景象搅成一片深不见底的碧绿。毛小桃突然想，难道只要自己不看，石淮就不会面对那些困难吗……她兀自失神。
忽然间，大蛇开口对她说话：“既然舍不得他，当初又为什么要抛下他。”
毛小桃朝它看去，蛇眼中似乎少了许多冷意，她甚至看出些很复杂的情绪，不过她没有心情再细想探究，只是坦诚说出来自己的想法，她说：“我要他活着，健康平安地活下去。”
“哪怕并不开心。”
毛小桃沉默了许久，才道：“他悲伤是因为想我，但想我也是会让他感到开心的事情。”
“你不后悔？”大蛇向毛小桃表明了情绪，它的语气中有惊讶不解，又有毫不隐藏的羡慕。
于是毛小桃试探反问：“你后悔了？”
大蛇居然认真地回答了，它道：“不敢后悔。”
毛小桃听懂了，定定道：“你后悔了。”
大蛇没有反驳，说：“在你来之前，我一直在疑惑，疑惑为了别人付出是不是值得……你以这样的方式留在这里，放弃珍爱的人，放弃自由，放弃生命之中的其他所有可能，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不生不死，任由噎鸣吞食你的鲜血和灵力……但是最后，那些你为之付出一切的人都会死，到时候这世间这大陆再没有一个能够记住你的人，没有人知晓你曾经做过的一切，没有人知晓你身在哪里，甚至没有人知晓你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到那时，也觉得值吗？”
“值？我付出一切要换的东西，从来都不是别人的感谢或者永不遗忘。从做决定同意交换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把自己全部放开。我比其他所有的人，都更早地放弃了我自己。”
“许多年前，你们御云有一位迷拉来此取香时，我问了他一个问题，我问他世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他告诉我说，是生命。”
话到这里，就停下了。毛小桃等了半天，大蛇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但依然眼神复杂地在看她，于是她只好接过话茬，附和道：“迷拉的答案是对的，生命是万物生灵必须放在首位去考虑的事情。”
“是吗？”大蛇道，“那么，最先考虑的应该是谁的生命呢？”
毛小桃听懂了它的后悔。
大蛇问：“姬善培杀害数万人来换他自己一人复活，而你生祭神明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亲人朋友乃至全大陆生灵的生命，你的选择……会更符合迷拉的答案吗？因为数万数十万的人命，一定比一条人命更有价值？即便那一条人命是如你这般连神明都赞赏垂涎的，也比不过那芸芸众生吗？”
“我不知道谁的生命应该被优先考虑，我只知道生命不应该被拿来比较，每一个生灵的生命都同样重要。神明的看重并不是衡量生命价值的标准，看重赞赏，垂涎也罢，只是单纯的偏好，不代表我的生命比别人的更贵重。一样的，姬善培为了延续生命而不断地残杀世人，也不能说明世人的生命比他的更轻贱。没错，生命是最重要的东西，我又怎么会不看重自己的生命……但是，如果你当初问迷拉，世间除了生命，是不是还有其他很重要的东西，他也许会告诉你还有爱，还有责任。巫师的职责之一，是敬天爱人。敬天理，爱世人。假如我只看重自己的生命而忘记了自己身为巫师的职责，那大陆会变成什么样子？还有天理自然吗？人还会是人吗？”
“你实现了你最初的梦想。”
毛小桃一愣，随即道：“我没有想过要以这样的方式来实现……而且，我的梦想早就不是什么成为伟大的女巫了。”
“是啊，早就不是了，人总是不断地在改变……你今日说不后悔，不知道多年以后，你的想法会不会又改变……”
“那你自己呢？是在什么时候意识到了自己不敢后悔？”
大蛇说：“在亲眼看到自己想要保护的一切，轻而易举就被另一场劫难全部毁灭的时候。”
毛小桃觉得自己好像产生了浑身发冷的错觉，哑着嗓子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大蛇重复着她的问题，半晌才答：“我是噎鸣的祭品，也是噎鸣自身。”
“什么？”
“不要再关心外面的世界了，也不要再去看碧潭。每一次看，你总是很难过。难过得久了，你就会后悔。我不知道世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但我知道世间最可怕的东西，是后悔。”
“告诉我，碧潭中的景象，全部都是真实的吗？”毛小桃急切问道，她是真的很想知道，石淮是不是真的在过她看到的那种生活吗，寂寞的，周而复始着失望的……
“你的难过是真实的。”
“是啊……”毛小桃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失望，喃喃道，“那只狐狸希望如此。”
不过她没有觉得特别难受，血液全部冲到头上的胀痛感只在最初的日子让她觉得恶心，后来她就感觉好多了。只是吊着，只是不能有其他行动，她想除了不自由，除了见不到想见的人，也算可以忍受。
缠在脚踝处的藤蔓有时候会钻进肉里面，顺着血管一点一点地爬向她的全身各处，她不懂这是做什么，猜测可能像树根扎进地下深处寻找水源一样吧，那些藤蔓大概是喜欢她身上的血。但不是非常疼，可能也是习惯了，所以这一点也不是不可以忍受。但有时候那些枝条动作得太快，快得一不留神就穿透皮肤冒出来，那样会突然溅起来很多血，她总是会被吓到。
后来，当石淮来到枫林外的那一年，无论是倒吊引发的头脑胀痛还是身体被刺穿带来的疼痛，毛小桃都早已经习惯了。她一直觉得不疼，觉得没那么痛苦，觉得一切都可以忍受，直到她在树下的碧潭里看到了石淮翻山渡河进林的一次次尝试，她的感知重新回来，从心痛和悲伤开始。
然后抵达无比的幸福，又回落成沉重的渴望。她的心，开始随着石淮的出现变得起起落落。日日夜夜，这成了她寂寞无边的生活里唯一的乐趣，也是她所有永远无法得到满足的欲望的起源，她不要只能默默地看着他，又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能这样看看他。
碧潭里的大蛇很少露面，小狐狸告诉她说那条蛇喜欢碧潭深处的淤泥，说这话的时候，银狐的模样语气都很嫌弃。
毛小桃曾试图去了解这一狐一蛇，但是那两位每次都很是默契地一致忽视了她提出的问题，尝试几次无果后，她便作罢了。她也不是真的非要知道，只是睁着眼睛的每一天都很无趣，献祭的方式使她再也找不到能做的事，于是只好找些无关要紧的话来说。
这日天晴，是指子午谷外的天很晴，她是从碧潭上浮现出来的画面进行判断的，那里总是出现石淮和他生活的地方，他的木屋变旧了，他也成熟了很多，眼角开始有了细细的纹路。
他在划船，送那个特地来请他刻神像的客人渡河离开。
就在石淮搬到木屋的第二年，具体时间是冬天，是姚东扬第四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有一天早上，石淮和姚东扬正在收拾东西准备进枫林，突然河中心翻了一条大船，弄出来老大的动静，惊得姚东扬赶紧放下了手里要打包的干粮去救人。
来人是北地的富商，年过半百，一身考究锦衣，言谈间能听出来读过许多书，他说自己在曲鸣山下的礼仁神祠里见到了那座精妙绝伦的礼仁神像，掌事告诉他神像出自御云名匠石淮之手。于是他不远万里地从北地赶往大陆之东的御云，又从御云跋山涉水地来到这里，提出了想请石先生替他刻一座神像的请求。
石淮没有拒绝。
富商告诉他们，说礼仁神祠的香火非常鼎盛，每日都有数不清的人不辞辛苦从各地赶往那里，燃香，捧花，敬神，最重要的是，观摩那尊神像。
富商说，请先生也为我刻一尊那样的神像吧，那种可以妥帖安放信仰的神像。
石淮再次没能听明白对方的要求。几番确认之后，富商说，先生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就好。他说，那日见到那尊礼仁神像，就能想象将其创作出来的人一定心性质朴高洁，想来一定可以雕刻出最像神明的神像。
毛小桃觉得那富商说话好有意思，她看到石淮的表情变了变，大概又在腹诽起神明。他们都不了解他，他又不信神，怎么可能知道最像神明的神像是什么模样。
说来，有谁真的见过神明吗？她自己向时间神献祭在此，也从来都不知道时间神长什么模样。
不过最后完成的神像还是让富商非常满意，他道着谢心满意足地离开。此后，慢慢地开始有了越来越多的人到木屋来，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奇怪要求，起初石淮还会追问几句并且试图理解，后来他便由着他们随便提要求了，好在做出来的神像都得到了认可赞许。
也许大家都不明白自己的要求是什么，所以不论石淮做出来的神像是什么样，他们都会觉得自己的要求恰好就是那样，这是毛小桃胡乱猜想的。
雕刻神像剩下的碎石，被石淮铺在了木屋门口，一直通到河岸边系着小船的地方。可能是有一年秋天枫林的枫叶特别红吧，所以石淮终于一时兴起给自己住的这片地方起了个名字，叫红石渡口，那条大河便顺理成章地被叫成了红石河。
次年春天，姚东扬林香淳于明珠带着做了毛小桃三天徒弟的关千念结伴过来看他时，枫林早就不红了，四人听到他取了这么个名字时，都很讶异，低着头在地上的碎石道上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多遍，自然没能找见一块红色的石头。
此时，大晴天灿烂的阳光下，红石渡口有一种古旧又沉着的安逸感，石淮系好小船，进屋拿了个包裹。下一幕，是他在关门，白露已经侯在一旁。于是毛小桃立刻明白了，他今天又打算进林子了。
他进枫林的次数一直很频繁，只要没有客人来没有活要赶，他会把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林子里。
大蛇不知道什么时候盘到了树上出现在了毛小桃身边，这是大蛇的新习惯，也不新，其实它这样已经有很多年了，不过到这里之后，毛小桃一直搞不清时间，姑且称之为新习惯吧。大蛇会把蛇身盘在树上，然后巨大的脑袋就伸在毛小桃的脑袋旁，一人一蛇就这么安安静静地一起透过碧潭观察着石淮。
他们很少交流，只在大蛇刚开始这么看石淮的那年盛夏，一次枫林里忽然起了暴风暴雨，在枫林转了三天的石淮被大风雨拦住了脚步，正准备回头时，好巧又有几棵枫树断在了眼前，他被困在枫林里，白露似乎受到了惊吓，石淮一边安慰它一边寻找出去的方向，他整个人湿淋淋的，看起来有些累有些力不从心。当时大蛇突然跟毛小桃说话，问她需不需要它帮忙救他。毛小桃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就拒绝了。
它也没坚持，继续朝碧潭望去，石淮很有耐心，一遍一遍地安抚着白露，又侧过身尽力替它挡着风雨，眼睛还在观察着周围的情形，所以很快他就找到了一处可以避雨的所在。当石淮带着白露躲进那处稍显安全的地方时，大蛇听清楚了夹杂在风雨之中石淮低沉又温和的声音，他说：“白露不要害怕，风雨很快就会过去，我和你在一起，不会受伤，不会要小桃担心。”后面发生了什么大蛇没有再看，它只是突然没了兴致，于是动了动蛇身，又钻入了碧潭深处。
这日石淮又进了枫林，他带的干粮比往常多，大概做足了准备想走得更远些。
心疼的感觉照例来临。每一次石淮进枫林，毛小桃都会感到心疼。
其实，她好想告诉他别再进枫林了，她从来就不在那个他无数次心怀希望地踏进而最终也只能失望离开的枫林里。
这个事实，是姚东扬那次陪石淮入林施术想找到她的踪迹时，那个坏心眼的小狐狸告诉她的。因为那天，在它问她看到大家这么努力在找她是什么感觉时，她在悲伤不忍下选择了沉默，所以小狐狸才跟她说了这事。毛小桃当时追问了它为什么要这么做，小狐狸可能是没有立即反应过来，当下反问了一句，你指告诉你真相还是给他弄出个假枫林啊。可能她的怒意都出现在了脸上，所以小狐狸又向她抛出来一个问题——你相信你通过碧潭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心眼真坏，毛小桃说它。
小狐狸听此评价非但一点儿都没有生气，还因为她脸上错愕气愤又无能为力的表情而感到十分高兴。
这一回，小狐狸给石淮出的难题是迷路。他已经在同一片地方绕上第五圈了，大蛇大约是看得无聊，蛇身动了好几次。石淮记性很好，此时应该已经发现自己迷了路，但是枫林很怪，每一棵枫树都长得一样，地上的草木石块也是，他肯定是完全无法分辨方向的，白露大概和他一样没了主意，因为他们的步伐停下了。但是没有停多久，鹿蹄重又踏动起来。
毛小桃有些犹豫，显然这一次的难题靠石淮自己是解不开的，她在考虑要不要拜托大蛇去帮他们。大蛇却动了动蛇头，游开了。
毛小桃数岔了日升月落，所以不知道又过去了几天，石淮一直没能走出那片地方。直到白露的步子慢了下来，毛小桃才据此判断出他们走了应该超过十五天，十五天，差不多是白露以往连续赶路会感觉到累的时间。石淮大约也发现了白露的疲累，他的表情很愧疚，人站在鹿首边上，身体前倾将头伏埋进了白露的颈项，良久之后才缓慢抬起。毛小桃看到白露浓密的颈毛塌了一块，那里亮亮的湿湿的。石淮看起来太过悲伤，于是她的心立刻又揪紧起来。
大蛇突然从水面上冒出来，晃散了迷宫一样的枫林，以及黯然神伤的石淮。
大约是看到了毛小桃眼中有泪，水下的蛇身大幅地搅动起来，彻底将水面的景象搅成一片深不见底的碧绿。毛小桃突然想，难道只要自己不看，石淮就不会面对那些困难吗……她兀自失神。
忽然间，大蛇开口对她说话：“既然舍不得他，当初又为什么要抛下他。”
毛小桃朝它看去，蛇眼中似乎少了许多冷意，她甚至看出些很复杂的情绪，不过她没有心情再细想探究，只是坦诚说出来自己的想法，她说：“我要他活着，健康平安地活下去。”
“哪怕并不开心。”
毛小桃沉默了许久，才道：“他悲伤是因为想我，但想我也是会让他感到开心的事情。”
“你不后悔？”大蛇向毛小桃表明了情绪，它的语气中有惊讶不解，又有毫不隐藏的羡慕。
于是毛小桃试探反问：“你后悔了？”
大蛇居然认真地回答了，它道：“不敢后悔。”
毛小桃听懂了，定定道：“你后悔了。”
大蛇没有反驳，说：“在你来之前，我一直在疑惑，疑惑为了别人付出是不是值得……你以这样的方式留在这里，放弃珍爱的人，放弃自由，放弃生命之中的其他所有可能，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不生不死，任由噎鸣吞食你的鲜血和灵力……但是最后，那些你为之付出一切的人都会死，到时候这世间这大陆再没有一个能够记住你的人，没有人知晓你曾经做过的一切，没有人知晓你身在哪里，甚至没有人知晓你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到那时，也觉得值吗？”
“值？我付出一切要换的东西，从来都不是别人的感谢或者永不遗忘。从做决定同意交换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把自己全部放开。我比其他所有的人，都更早地放弃了我自己。”
“许多年前，你们御云有一位迷拉来此取香时，我问了他一个问题，我问他世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他告诉我说，是生命。”
话到这里，就停下了。毛小桃等了半天，大蛇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但依然眼神复杂地在看她，于是她只好接过话茬，附和道：“迷拉的答案是对的，生命是万物生灵必须放在首位去考虑的事情。”
“是吗？”大蛇道，“那么，最先考虑的应该是谁的生命呢？”
毛小桃听懂了它的后悔。
大蛇问：“姬善培杀害数万人来换他自己一人复活，而你生祭神明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亲人朋友乃至全大陆生灵的生命，你的选择……会更符合迷拉的答案吗？因为数万数十万的人命，一定比一条人命更有价值？即便那一条人命是如你这般连神明都赞赏垂涎的，也比不过那芸芸众生吗？”
“我不知道谁的生命应该被优先考虑，我只知道生命不应该被拿来比较，每一个生灵的生命都同样重要。神明的看重并不是衡量生命价值的标准，看重赞赏，垂涎也罢，只是单纯的偏好，不代表我的生命比别人的更贵重。一样的，姬善培为了延续生命而不断地残杀世人，也不能说明世人的生命比他的更轻贱。没错，生命是最重要的东西，我又怎么会不看重自己的生命……但是，如果你当初问迷拉，世间除了生命，是不是还有其他很重要的东西，他也许会告诉你还有爱，还有责任。巫师的职责之一，是敬天爱人。敬天理，爱世人。假如我只看重自己的生命而忘记了自己身为巫师的职责，那大陆会变成什么样子？还有天理自然吗？人还会是人吗？”
“你实现了你最初的梦想。”
毛小桃一愣，随即道：“我没有想过要以这样的方式来实现……而且，我的梦想早就不是什么成为伟大的女巫了。”
“是啊，早就不是了，人总是不断地在改变……你今日说不后悔，不知道多年以后，你的想法会不会又改变……”
“那你自己呢？是在什么时候意识到了自己不敢后悔？”
大蛇说：“在亲眼看到自己想要保护的一切，轻而易举就被另一场劫难全部毁灭的时候。”
毛小桃觉得自己好像产生了浑身发冷的错觉，哑着嗓子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大蛇重复着她的问题，半晌才答：“我是噎鸣的祭品，也是噎鸣自身。”
“什么？”
“不要再关心外面的世界了，也不要再去看碧潭。每一次看，你总是很难过。难过得久了，你就会后悔。我不知道世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但我知道世间最可怕的东西，是后悔。”
“告诉我，碧潭中的景象，全部都是真实的吗？”毛小桃急切问道，她是真的很想知道，石淮是不是真的在过她看到的那种生活吗，寂寞的，周而复始着失望的……
“你的难过是真实的。”
“是啊……”毛小桃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失望，喃喃道，“那只狐狸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