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的鼓声响到第八下的时候，石淮才走到木屋门口。而当他终于解开了小船的缆绳时，对岸的鼓声早已经停下。他变老了，头发开始花白，手脚不免跟着迟缓许多。
磎鼠鼓是多年以前姜欢特地送来的，可以隔着宽阔的红石河传来有客来访的消息。因为红石河上的航线很难被其他人准确地找到，为了避免再有人翻船坠河，石淮只好干起了自己划船来回接送访客的活。
这四十年中，来这渡口找他雕刻神像的人，一直有很多，从神迹早已隐匿的远古众神，到如今信徒如潮的山海诸神，他几乎是刻了个遍。
谁能想到他一个几乎不信仰神明的人，却莫名其妙成为了大陆上对神明最了解的人。
这一回来的，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从望津来，举手投足间隐隐透出些贵气。年轻人不是为刻神像来的，他说幼妹笄礼在即，作为兄长想送她一件特别的礼物，说着打开了一卷画轴。石淮目力不如当年，映着门口的光，才看清画上是一名少女，年齿稍稚，容颜清丽，眉眼处与来人有七八分相像，只是更加轻盈秀美一些。
不是雕刻神像的话，石淮觉得还是有必要问问客人是不是有一些更具体的要求。他见来人脚边还放了个挺大的箱子，上下船的时候，是由两个年轻力壮的随从仔细抬着的，于是问道：“公子是自己带了石料来？”
年轻人闻言，点着头打开了脚边的箱子，道：“带了好几种，先生看看哪个更合适些？”
石淮在随从的帮助下，将石料一一码到桌上挨个看去，看了两圈，心中粗略有了些想法，一手按住一块白玉石，就要问年轻人的意见，却看到年轻人正对着一旁的几案怔怔出神。
几案上摆了个很小的神像，红袍微动，长发飞扬，眼波流转，灵动非常。
神像的手中还握了一支精致小巧的龙首竹笛，笛尾系着金色绶带。
石淮见年轻人看得认真，也不打扰，又仔细看起桌上的石料来。
年轻人坐在板凳上想了半天，也没想出那神像是哪一方人民信仰的神明，只好扭过头去好奇问道：“先生几案上那尊神像，是御云族人信仰的神明吗？在下才疏学浅，倒是从来没听说过御云一族的信仰呢。”
闻言，石淮放下了手中的玉石，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那神像，目光如水，缓缓道：“不是，与其他人无关，她——是我一个人的神明。”
说罢，似乎陷入沉思。年轻人不便再问，头一转视线落到了神像手中的竹笛上，突然想起年幼时听家中长辈讲过的那些不可思议的奇怪故事，故事常常由四十多年前亡灵军重现人世的场面开始，说那时数万亡灵从幽冥之地回来，一时间海内大陆风声鹤唳，就在人人自危陷溺恐惧的时候，是御云迷雅毛小桃力挽狂澜带领群巫逼退亡灵军挽救了大陆众生。
故事的结局，是年纪轻轻的迷雅在此一战中力竭身死。故事还说，迷雅巫术精湛灵力精深，初出茅庐时即吹笛引来过少昊大帝的金鸾丹凤，说她用的法器，是一支红湘妃竹所制的龙首竹笛。
年轻人想起自己小时候还曾在家里见到过那样的竹笛，据说迷雅去世后的头几年，大陆上到处都有人在做这样的笛子，人手一支，说是以此缅怀纪念迷雅。那竹笛，赫然就是神像手中的模样形状。再看眼前的老人，面容坚毅已衰老，眼神柔和也浑浊，往前四十多年的话，年轻人想，他当时应该和迷雅一样年轻。
“是……击败亡灵军拯救海内大陆的那位迷雅吗？”
石淮回神，笑问：“你也听说过她？”
年轻人还没回答，就听得老人又问：“你听说的她，是什么样的啊？”
会有这样饱含着思念的语气吗，年轻人差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确定地看向老人的脸，就对上了闪着灼热期待的目光，年轻人一惊，仔细想了想，答道：“很厉害，是个很伟大的人。”
也不知道这句话勾起石淮想起了关于毛小桃的哪一段回忆，他明显心情愉悦地笑起来，轻笑着摇摇头，口中却肯定着：“是啊，又厉害，又很伟大。”
“先生和迷雅……”似乎觉得要说的话不大合适，年轻人咽下了心中的好奇。
“自小相识，一起长大，在一起很久，分别……也很久。”
是浓烈的思念啊……年轻人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这位老人过去四十多年的时光，他独自一人坐在这间屋子里，日复一日的对着这尊小小的神像，直到面容老去黑发变白……
“先生……”年轻人一冲动喊出口，但立即又犹豫起来，不过石淮已经应声偏头，他只好继续问出：“你……很想念她吗？”
石淮笑着点了点头。
我很想你。
这句话，他每一天都要说上好多遍。石淮一生中重复了最多次的话，大概也是这一句了。没有她在身边的日子，他如当年在御云时一样，吃饭睡觉，画图刻石，只因为没有她在，所以时光变得漫长，岁月日渐熬人。
希望与失望同时来自望月和珍石从不改变的预言，日日夜夜地在他身上心上碾过。会重逢，珍石如此说，会相伴到老，预言也这么告诉他。
可是，他已经老了。
在还没有等到她回来的日子里，他在一个人变老。
石淮突然又想进枫林了，甚至莫名急切得厉害。他劝自己耐心一点，再等一等，等做完这个石像就进枫林。他想，虽然子午谷不曾允许他进入，可是进入枫林便是离她更近了一些。近一些就好，哪怕不能见面，但是只要能够再近一步，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踏出这一步。他想，他应该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午后，他与年轻人说好了交付石像的日期，便划着小船送他们离开。船靠岸时，石淮跟着上了岸，然后在年轻人惊讶的目光中，将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塞进了磎鼠鼓不知如何张开的裂缝中，接着鼓声大阵十余下，直击得几人神魂欲裂时，巨大的一张鼓，倏忽之间消失不见。
望津几人大觉诧异，年轻人张着嘴，有些不知所措道：“这……这鼓没了，再有人来，还怎么通知先生……”
“不会有人来了。”
不待年轻人再有疑问，石淮立马继续说道：“若是有人向公子打听红石渡口的事，劳烦公子告诉他们不必再来。如今我上了年纪眼力不济，刻石像也慢慢感觉力不从心，所以这件事，做到这次就结束了。不过公子放心，令妹的石像，我一定用心制作。”
如此，年轻人也不好多说什么，拱手道：“拜托先生了。”
回到木屋后，石淮坐在桌前看了神像很久，直到日头偏西，屋子里有些暗了，他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神像上移开。起身点起蜡烛，又拿来工具，开始认真地投入到最后一个石像的制作当中。最后一个了，他觉得激动，等到这最后一个石像完成，他就会进入枫林，然后，永远地留在离她更近一些的地方陪她。
当石淮将石像交给望津的年轻人后划船返航时，毛小桃明显看出了他的轻松，轻松得甚至有些兴奋，兴奋得……不同寻常。她看着那张眉梢眼角带着散不去笑意的脸，心下开始忐忑起来。
小狐狸人立在碧潭边上，望了望水面，又望了望毛小桃，下了定论道：“他很执着。”
毛小桃微微地叹了口气。
“他住枫林边，住了多少年来着？”小狐狸一只前爪挠了挠耳朵，假装因为算不出时间而愁苦的模样。
毛小桃摇头，她是真的算不出来，关于时间，她唯一知道的只有，石淮和那些经常来看他的亲人朋友，都老了。
小狐狸放下了前爪，一只后爪一下一下地点着地，目光已经紧紧跟上了石淮。
毛小桃向来不喜欢银狐看石淮的样子，它会盯着看很久，虽然大多时候都一言不发，也看不出它在想什么，但毛小桃总是怀疑它其实从未停止过打坏主意的念头，它一直是个坏心眼的小狐狸。
坏心眼的小狐狸今天兴致不错，它抬头看毛小桃，说道：“他人不错。”
毛小桃：“他很好。”
小狐狸噗嗤一笑，点头道：“的确很好。那……要不要他也来？”
视线嗖地箭一般射了过去，小狐狸浑不在意，话说得还更直白了些：“因为很好嘛，所以要不要我去问问他愿不愿意向噎鸣献祭？”
毛小桃深吸了一口气，质问它：“你在打什么主意？”
“你一直在找你，非常辛苦，其实我可以让他进来的，虽然他是有些平凡，不过人还不错……好吧你说的对，他人很好，所以成为噎鸣的祭品，也不是不可以……我想问问你的意见，让石淮也进来，你觉得怎么样？”
毛小桃变得平静，闭了闭眼睛，低声道：“我不会替他做决定。”
“可你知道他的决定。”小狐狸笑盈盈道，“不反对？”
“他开心……我就会开心。”
声音有些发颤，引得小狐狸不由得朝她多看了两眼。然后它的视线在二人脸上转了转，接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那我去问问他吧。”
毛小桃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想阻拦它，她不愿意石淮像她一样终日被倒吊在一棵树上什么也不能做，可也不愿意他一生困在枫林一遍遍无望地寻找她……她希望他可以活得很好，但也的确不知道没有她在身边，他要怎么样才能活得很好。
蛇尾摆动，涟漪顿生。石淮的面容逐渐随水波散开，大蛇自碧潭深处游了上来。它说：“别看了，闭上眼睛试着睡一下吧。”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觉了，到这里之后，她再也不是以前的她，不说食物睡眠，就连呼吸，她都不觉得自己还需要。因为不需要，所以慢慢忘记了需要时的感觉。睡一觉，她刚要说自己怎么可能会睡着呢，然而意识好像突然就迷糊了起来，她眨了眨眼睛，最后看进视线里的，是立于碧潭上的陌生人影，穿着玄色锦衣，面容平静地在看她，她正疑惑此人是谁，就猛地坠入了梦乡。
再睁眼，眼前没了碧潭，头偏一偏，她看到了曾经看过千万次却从来没能走进的木屋。
难道自己还在梦里吗？所以才会来到这里……毛小桃抬起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再去看，眼前仍是那条宽阔的河，河边有一幢不大又老旧的木屋。去看看吧，只是梦而已，她可以进去看看的。
屋内陈设简单，中间摆了张四四方方的桌子和两三把椅子，一旁的几案上摆放着她的石像，是她当年的模样，她没忍住还是伸手摸了摸石像，最后手指落到姑洗笛，轻轻摩挲了几下，竹笛静静地没有任何动作，指尖颤了颤，默默收回头。然后，她移步走进另一间寝室，床榻上被褥叠得整齐，却不见石淮的身影。毛小桃有些难受，她难得有机会过来，他又去了哪里……
在屋里转了两圈后她走出门外，渡口那儿，她看到小船系在岸边，再往屋后跑去，她还是没有见到石淮的影子。她想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却不知道为什么一声都没有喊出，人走到屋前，在碎石小道边的大石块上坐下。日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她眯着眼睛，久违地眷念不舍地仰头看着太阳。
“小桃……是……是你吗？”
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毛小桃一下理解了婆婆当年是说的胆怯，但她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转头起身迎了上去。
“小桃……你终于回来了啊！”石淮向前奔去，却又突然停下了脚步，心头传来一阵剧痛。
待她终于奔跑到自己身前时，石淮下意识抬手想拥她入怀，又猛地垂下了手，在毛小桃笑意凝固的表情中，他苦笑着叹息，“小桃，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可是我却变得老了。”
毛小桃捉住了他的手，牵住，又将两人的相牵的手伸到了他眼前，说：“你看，没有老。”
另一只手轻轻贴上了他的脸，诚恳地告诉他：“你一直都是我最喜欢的样子。”
她想，在我的梦里，我怎么会留你一人独自老去，让你悲伤害怕。
果然，那只皮肤松弛的手正在石淮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变得紧致起来，还不止，他能够感觉到他的视线明显变得清晰，他又试着往前迈了一步，发觉腿脚真的不像刚才那般迟缓无力。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有些发抖，手上也不自觉地用了力，似乎知道自己是绝不会再放开她的手了。
毛小桃察觉到他的失控，正要对他说别这么用力，又觉得这样也好，微微的痛感会让她产生这不是梦的侥幸。她好想抱抱他，脚步微动，视线却看到了石淮身后出现的两道影子，是一狐一蛇。
“不……”喉咙忽然被堵住，她想叫它们走，叫它们不要打扰她的此时此刻，于是拼命地张嘴尝试，可是依然没有声音发出，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说出话来。
这时，她听到小狐狸在说：“迷雅向噎鸣献祭换得时间倒流一日，自你做出承诺起，你的生命即属于噎鸣。时至今日，子午谷已经取了你一身灵力，还要继续向你索取一生的自由。你这位朋友今日已经答应了我，愿意陪你一起一生一世留在红石渡口不离开，所以，你可以出谷，与他一起生活，但是你会失去永生的机会。而作为交换，噎鸣给你们时间，直到下一位御云巫师来履行百年之约。换成这样的献祭方式，你接受吗？”
原来姑洗笛一点反应都没有，不是因为梦啊，毛小桃后知后觉地想着，看到抬起的手臂上有许多藤蔓穿透皮肤后留下的伤口，她试着施术修复那些伤处，才终于发觉自己真的无法探寻到任何灵力的踪迹。
“小桃，说你接受。”大蛇提醒道，打断了她的神思。
“好，我接受。”
当然接受！答应献祭时，她预计要失去的，可远不止灵力与自由。但她现在可以行走跳跃呼吸睡觉，可以感知到清风柔柔阳光温暖，多好啊，而且从此后身边还有了石淮，她真是觉得太好了！假如更幸运的话，她心存希冀，也许她在意的所有人还可以到这里来，阿爹阿娘小林香和东扬，还有其他许多人，他们应该会来见见她……一想到这里，她迫不及待地就要去确认这种幻想有没有实现的可能，才发觉眼前已经没有了狐狸与蛇的身影。
没关系，再等等就好，再等等也许就有人来……
“小桃？”石淮不懂她为何突然看着他身后陷入了沉默，跟着扭头去看，然而除了树叶逐渐变红的枫林，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红石渡口将要迎来一年当中最美丽的时候了，他一阵心喜，心想这一次，终于可以陪着她一起欣赏。到那时，夕阳西下，云霞会与枫林连成一片，他知道有一个很好的位置，可以将那片盛景完美地收入眼中，他会带她去看，一定会。
他越想越觉得开心，可是没来由的，心里突然袭上来一阵强烈的恐慌，他被惊得不敢再多想一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手下也不自觉握得更紧。
“看我。”毛小桃贴在石淮脸上的手微微使了力，将蓦然僵住的人带回到自己眼前。
他的眼神还涣散着，毛小桃的手只好又摸上了他的眼角，逼着他的眼里只能看到自己。她开口问他：“好久不见，你不想看看我吗？”
石淮终于回神，一把将她留在自己脸上的手握进手心，侧了侧头，在她的手腕处亲了亲，灼热的视线始终直直地撞进她的眼里，他张了张嘴，声音低低的有些干涩，祈求着：“不要走了，不要又从我眼前消失。”
“我有消失过好多次吗？”毛小桃笑问，却在他严肃又痛苦的神色里收起了笑意，人往前靠了靠，挣开他的手猛地抱住他的腰，仰头承诺道：“不会有第二次了。”
“好。”石淮应着，一只手落到了她的发上，他不知道为什么，一旦意识到她真的在自己怀中，就是一阵心神激荡得厉害。她的眼睛亮亮的，视线里只有他，像许多年前一样……恍如隔世。他试图平复心情，但是立马就放弃，视线落在她漂亮的唇上，认真说道：“想亲你一下。”
毛小桃立即高兴起来，眉眼弯弯，笑意浓浓，告诉他：“那我比你贪心，我想亲你很多下。”
说着踮起脚尖靠近他，在他柔暖的唇上亲了一下，然后脑袋后仰就看到他黑漆漆的眼中有水光流动，于是毫不犹豫又贴了回去，微微张嘴，含住了他的唇瓣，轻轻吮吸。
石淮低着头，专注地回应着她的亲吻，但是双臂还是不由得紧了紧怀抱，心中没来由抽痛起来，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好像他终于从这样的亲吻里有了真切的认知，她是真的回来了啊！
毛小桃察觉到他脸上的湿漉漉，伸出舌尖来舔了舔，又重重亲了回去，半晌才松开。
她靠着他，食指沿着他的脸颊又抹上了他的眼睛，指腹擦过他的眼睫，带出来一抹湿意，她问石淮：“这么多年，你太想我了吗？”
不等他回答，又飞快出言承诺他：“我回来了，以后永远不和你分开。”
永远不会分开，直到年华再度老去，死亡如期降临，她会与他一起，携手踏上亡者的路。
——完——
磎鼠鼓是多年以前姜欢特地送来的，可以隔着宽阔的红石河传来有客来访的消息。因为红石河上的航线很难被其他人准确地找到，为了避免再有人翻船坠河，石淮只好干起了自己划船来回接送访客的活。
这四十年中，来这渡口找他雕刻神像的人，一直有很多，从神迹早已隐匿的远古众神，到如今信徒如潮的山海诸神，他几乎是刻了个遍。
谁能想到他一个几乎不信仰神明的人，却莫名其妙成为了大陆上对神明最了解的人。
这一回来的，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从望津来，举手投足间隐隐透出些贵气。年轻人不是为刻神像来的，他说幼妹笄礼在即，作为兄长想送她一件特别的礼物，说着打开了一卷画轴。石淮目力不如当年，映着门口的光，才看清画上是一名少女，年齿稍稚，容颜清丽，眉眼处与来人有七八分相像，只是更加轻盈秀美一些。
不是雕刻神像的话，石淮觉得还是有必要问问客人是不是有一些更具体的要求。他见来人脚边还放了个挺大的箱子，上下船的时候，是由两个年轻力壮的随从仔细抬着的，于是问道：“公子是自己带了石料来？”
年轻人闻言，点着头打开了脚边的箱子，道：“带了好几种，先生看看哪个更合适些？”
石淮在随从的帮助下，将石料一一码到桌上挨个看去，看了两圈，心中粗略有了些想法，一手按住一块白玉石，就要问年轻人的意见，却看到年轻人正对着一旁的几案怔怔出神。
几案上摆了个很小的神像，红袍微动，长发飞扬，眼波流转，灵动非常。
神像的手中还握了一支精致小巧的龙首竹笛，笛尾系着金色绶带。
石淮见年轻人看得认真，也不打扰，又仔细看起桌上的石料来。
年轻人坐在板凳上想了半天，也没想出那神像是哪一方人民信仰的神明，只好扭过头去好奇问道：“先生几案上那尊神像，是御云族人信仰的神明吗？在下才疏学浅，倒是从来没听说过御云一族的信仰呢。”
闻言，石淮放下了手中的玉石，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那神像，目光如水，缓缓道：“不是，与其他人无关，她——是我一个人的神明。”
说罢，似乎陷入沉思。年轻人不便再问，头一转视线落到了神像手中的竹笛上，突然想起年幼时听家中长辈讲过的那些不可思议的奇怪故事，故事常常由四十多年前亡灵军重现人世的场面开始，说那时数万亡灵从幽冥之地回来，一时间海内大陆风声鹤唳，就在人人自危陷溺恐惧的时候，是御云迷雅毛小桃力挽狂澜带领群巫逼退亡灵军挽救了大陆众生。
故事的结局，是年纪轻轻的迷雅在此一战中力竭身死。故事还说，迷雅巫术精湛灵力精深，初出茅庐时即吹笛引来过少昊大帝的金鸾丹凤，说她用的法器，是一支红湘妃竹所制的龙首竹笛。
年轻人想起自己小时候还曾在家里见到过那样的竹笛，据说迷雅去世后的头几年，大陆上到处都有人在做这样的笛子，人手一支，说是以此缅怀纪念迷雅。那竹笛，赫然就是神像手中的模样形状。再看眼前的老人，面容坚毅已衰老，眼神柔和也浑浊，往前四十多年的话，年轻人想，他当时应该和迷雅一样年轻。
“是……击败亡灵军拯救海内大陆的那位迷雅吗？”
石淮回神，笑问：“你也听说过她？”
年轻人还没回答，就听得老人又问：“你听说的她，是什么样的啊？”
会有这样饱含着思念的语气吗，年轻人差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确定地看向老人的脸，就对上了闪着灼热期待的目光，年轻人一惊，仔细想了想，答道：“很厉害，是个很伟大的人。”
也不知道这句话勾起石淮想起了关于毛小桃的哪一段回忆，他明显心情愉悦地笑起来，轻笑着摇摇头，口中却肯定着：“是啊，又厉害，又很伟大。”
“先生和迷雅……”似乎觉得要说的话不大合适，年轻人咽下了心中的好奇。
“自小相识，一起长大，在一起很久，分别……也很久。”
是浓烈的思念啊……年轻人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这位老人过去四十多年的时光，他独自一人坐在这间屋子里，日复一日的对着这尊小小的神像，直到面容老去黑发变白……
“先生……”年轻人一冲动喊出口，但立即又犹豫起来，不过石淮已经应声偏头，他只好继续问出：“你……很想念她吗？”
石淮笑着点了点头。
我很想你。
这句话，他每一天都要说上好多遍。石淮一生中重复了最多次的话，大概也是这一句了。没有她在身边的日子，他如当年在御云时一样，吃饭睡觉，画图刻石，只因为没有她在，所以时光变得漫长，岁月日渐熬人。
希望与失望同时来自望月和珍石从不改变的预言，日日夜夜地在他身上心上碾过。会重逢，珍石如此说，会相伴到老，预言也这么告诉他。
可是，他已经老了。
在还没有等到她回来的日子里，他在一个人变老。
石淮突然又想进枫林了，甚至莫名急切得厉害。他劝自己耐心一点，再等一等，等做完这个石像就进枫林。他想，虽然子午谷不曾允许他进入，可是进入枫林便是离她更近了一些。近一些就好，哪怕不能见面，但是只要能够再近一步，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踏出这一步。他想，他应该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午后，他与年轻人说好了交付石像的日期，便划着小船送他们离开。船靠岸时，石淮跟着上了岸，然后在年轻人惊讶的目光中，将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塞进了磎鼠鼓不知如何张开的裂缝中，接着鼓声大阵十余下，直击得几人神魂欲裂时，巨大的一张鼓，倏忽之间消失不见。
望津几人大觉诧异，年轻人张着嘴，有些不知所措道：“这……这鼓没了，再有人来，还怎么通知先生……”
“不会有人来了。”
不待年轻人再有疑问，石淮立马继续说道：“若是有人向公子打听红石渡口的事，劳烦公子告诉他们不必再来。如今我上了年纪眼力不济，刻石像也慢慢感觉力不从心，所以这件事，做到这次就结束了。不过公子放心，令妹的石像，我一定用心制作。”
如此，年轻人也不好多说什么，拱手道：“拜托先生了。”
回到木屋后，石淮坐在桌前看了神像很久，直到日头偏西，屋子里有些暗了，他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神像上移开。起身点起蜡烛，又拿来工具，开始认真地投入到最后一个石像的制作当中。最后一个了，他觉得激动，等到这最后一个石像完成，他就会进入枫林，然后，永远地留在离她更近一些的地方陪她。
当石淮将石像交给望津的年轻人后划船返航时，毛小桃明显看出了他的轻松，轻松得甚至有些兴奋，兴奋得……不同寻常。她看着那张眉梢眼角带着散不去笑意的脸，心下开始忐忑起来。
小狐狸人立在碧潭边上，望了望水面，又望了望毛小桃，下了定论道：“他很执着。”
毛小桃微微地叹了口气。
“他住枫林边，住了多少年来着？”小狐狸一只前爪挠了挠耳朵，假装因为算不出时间而愁苦的模样。
毛小桃摇头，她是真的算不出来，关于时间，她唯一知道的只有，石淮和那些经常来看他的亲人朋友，都老了。
小狐狸放下了前爪，一只后爪一下一下地点着地，目光已经紧紧跟上了石淮。
毛小桃向来不喜欢银狐看石淮的样子，它会盯着看很久，虽然大多时候都一言不发，也看不出它在想什么，但毛小桃总是怀疑它其实从未停止过打坏主意的念头，它一直是个坏心眼的小狐狸。
坏心眼的小狐狸今天兴致不错，它抬头看毛小桃，说道：“他人不错。”
毛小桃：“他很好。”
小狐狸噗嗤一笑，点头道：“的确很好。那……要不要他也来？”
视线嗖地箭一般射了过去，小狐狸浑不在意，话说得还更直白了些：“因为很好嘛，所以要不要我去问问他愿不愿意向噎鸣献祭？”
毛小桃深吸了一口气，质问它：“你在打什么主意？”
“你一直在找你，非常辛苦，其实我可以让他进来的，虽然他是有些平凡，不过人还不错……好吧你说的对，他人很好，所以成为噎鸣的祭品，也不是不可以……我想问问你的意见，让石淮也进来，你觉得怎么样？”
毛小桃变得平静，闭了闭眼睛，低声道：“我不会替他做决定。”
“可你知道他的决定。”小狐狸笑盈盈道，“不反对？”
“他开心……我就会开心。”
声音有些发颤，引得小狐狸不由得朝她多看了两眼。然后它的视线在二人脸上转了转，接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那我去问问他吧。”
毛小桃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想阻拦它，她不愿意石淮像她一样终日被倒吊在一棵树上什么也不能做，可也不愿意他一生困在枫林一遍遍无望地寻找她……她希望他可以活得很好，但也的确不知道没有她在身边，他要怎么样才能活得很好。
蛇尾摆动，涟漪顿生。石淮的面容逐渐随水波散开，大蛇自碧潭深处游了上来。它说：“别看了，闭上眼睛试着睡一下吧。”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觉了，到这里之后，她再也不是以前的她，不说食物睡眠，就连呼吸，她都不觉得自己还需要。因为不需要，所以慢慢忘记了需要时的感觉。睡一觉，她刚要说自己怎么可能会睡着呢，然而意识好像突然就迷糊了起来，她眨了眨眼睛，最后看进视线里的，是立于碧潭上的陌生人影，穿着玄色锦衣，面容平静地在看她，她正疑惑此人是谁，就猛地坠入了梦乡。
再睁眼，眼前没了碧潭，头偏一偏，她看到了曾经看过千万次却从来没能走进的木屋。
难道自己还在梦里吗？所以才会来到这里……毛小桃抬起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再去看，眼前仍是那条宽阔的河，河边有一幢不大又老旧的木屋。去看看吧，只是梦而已，她可以进去看看的。
屋内陈设简单，中间摆了张四四方方的桌子和两三把椅子，一旁的几案上摆放着她的石像，是她当年的模样，她没忍住还是伸手摸了摸石像，最后手指落到姑洗笛，轻轻摩挲了几下，竹笛静静地没有任何动作，指尖颤了颤，默默收回头。然后，她移步走进另一间寝室，床榻上被褥叠得整齐，却不见石淮的身影。毛小桃有些难受，她难得有机会过来，他又去了哪里……
在屋里转了两圈后她走出门外，渡口那儿，她看到小船系在岸边，再往屋后跑去，她还是没有见到石淮的影子。她想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却不知道为什么一声都没有喊出，人走到屋前，在碎石小道边的大石块上坐下。日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她眯着眼睛，久违地眷念不舍地仰头看着太阳。
“小桃……是……是你吗？”
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毛小桃一下理解了婆婆当年是说的胆怯，但她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转头起身迎了上去。
“小桃……你终于回来了啊！”石淮向前奔去，却又突然停下了脚步，心头传来一阵剧痛。
待她终于奔跑到自己身前时，石淮下意识抬手想拥她入怀，又猛地垂下了手，在毛小桃笑意凝固的表情中，他苦笑着叹息，“小桃，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可是我却变得老了。”
毛小桃捉住了他的手，牵住，又将两人的相牵的手伸到了他眼前，说：“你看，没有老。”
另一只手轻轻贴上了他的脸，诚恳地告诉他：“你一直都是我最喜欢的样子。”
她想，在我的梦里，我怎么会留你一人独自老去，让你悲伤害怕。
果然，那只皮肤松弛的手正在石淮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变得紧致起来，还不止，他能够感觉到他的视线明显变得清晰，他又试着往前迈了一步，发觉腿脚真的不像刚才那般迟缓无力。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有些发抖，手上也不自觉地用了力，似乎知道自己是绝不会再放开她的手了。
毛小桃察觉到他的失控，正要对他说别这么用力，又觉得这样也好，微微的痛感会让她产生这不是梦的侥幸。她好想抱抱他，脚步微动，视线却看到了石淮身后出现的两道影子，是一狐一蛇。
“不……”喉咙忽然被堵住，她想叫它们走，叫它们不要打扰她的此时此刻，于是拼命地张嘴尝试，可是依然没有声音发出，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说出话来。
这时，她听到小狐狸在说：“迷雅向噎鸣献祭换得时间倒流一日，自你做出承诺起，你的生命即属于噎鸣。时至今日，子午谷已经取了你一身灵力，还要继续向你索取一生的自由。你这位朋友今日已经答应了我，愿意陪你一起一生一世留在红石渡口不离开，所以，你可以出谷，与他一起生活，但是你会失去永生的机会。而作为交换，噎鸣给你们时间，直到下一位御云巫师来履行百年之约。换成这样的献祭方式，你接受吗？”
原来姑洗笛一点反应都没有，不是因为梦啊，毛小桃后知后觉地想着，看到抬起的手臂上有许多藤蔓穿透皮肤后留下的伤口，她试着施术修复那些伤处，才终于发觉自己真的无法探寻到任何灵力的踪迹。
“小桃，说你接受。”大蛇提醒道，打断了她的神思。
“好，我接受。”
当然接受！答应献祭时，她预计要失去的，可远不止灵力与自由。但她现在可以行走跳跃呼吸睡觉，可以感知到清风柔柔阳光温暖，多好啊，而且从此后身边还有了石淮，她真是觉得太好了！假如更幸运的话，她心存希冀，也许她在意的所有人还可以到这里来，阿爹阿娘小林香和东扬，还有其他许多人，他们应该会来见见她……一想到这里，她迫不及待地就要去确认这种幻想有没有实现的可能，才发觉眼前已经没有了狐狸与蛇的身影。
没关系，再等等就好，再等等也许就有人来……
“小桃？”石淮不懂她为何突然看着他身后陷入了沉默，跟着扭头去看，然而除了树叶逐渐变红的枫林，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红石渡口将要迎来一年当中最美丽的时候了，他一阵心喜，心想这一次，终于可以陪着她一起欣赏。到那时，夕阳西下，云霞会与枫林连成一片，他知道有一个很好的位置，可以将那片盛景完美地收入眼中，他会带她去看，一定会。
他越想越觉得开心，可是没来由的，心里突然袭上来一阵强烈的恐慌，他被惊得不敢再多想一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手下也不自觉握得更紧。
“看我。”毛小桃贴在石淮脸上的手微微使了力，将蓦然僵住的人带回到自己眼前。
他的眼神还涣散着，毛小桃的手只好又摸上了他的眼角，逼着他的眼里只能看到自己。她开口问他：“好久不见，你不想看看我吗？”
石淮终于回神，一把将她留在自己脸上的手握进手心，侧了侧头，在她的手腕处亲了亲，灼热的视线始终直直地撞进她的眼里，他张了张嘴，声音低低的有些干涩，祈求着：“不要走了，不要又从我眼前消失。”
“我有消失过好多次吗？”毛小桃笑问，却在他严肃又痛苦的神色里收起了笑意，人往前靠了靠，挣开他的手猛地抱住他的腰，仰头承诺道：“不会有第二次了。”
“好。”石淮应着，一只手落到了她的发上，他不知道为什么，一旦意识到她真的在自己怀中，就是一阵心神激荡得厉害。她的眼睛亮亮的，视线里只有他，像许多年前一样……恍如隔世。他试图平复心情，但是立马就放弃，视线落在她漂亮的唇上，认真说道：“想亲你一下。”
毛小桃立即高兴起来，眉眼弯弯，笑意浓浓，告诉他：“那我比你贪心，我想亲你很多下。”
说着踮起脚尖靠近他，在他柔暖的唇上亲了一下，然后脑袋后仰就看到他黑漆漆的眼中有水光流动，于是毫不犹豫又贴了回去，微微张嘴，含住了他的唇瓣，轻轻吮吸。
石淮低着头，专注地回应着她的亲吻，但是双臂还是不由得紧了紧怀抱，心中没来由抽痛起来，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好像他终于从这样的亲吻里有了真切的认知，她是真的回来了啊！
毛小桃察觉到他脸上的湿漉漉，伸出舌尖来舔了舔，又重重亲了回去，半晌才松开。
她靠着他，食指沿着他的脸颊又抹上了他的眼睛，指腹擦过他的眼睫，带出来一抹湿意，她问石淮：“这么多年，你太想我了吗？”
不等他回答，又飞快出言承诺他：“我回来了，以后永远不和你分开。”
永远不会分开，直到年华再度老去，死亡如期降临，她会与他一起，携手踏上亡者的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