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个黄昏。

    或许是案牍劳形,太子赵骊脑子有些沉闷,几丝困意来袭,他便干脆趴在案几上,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儿,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盛夏,又在梦中与那个唤作郑苢墨的小女子不期而遇了。

    还记得那一天。

    正值灼热的六月,晚些时候,红日仍然当空,只是阳光稍稍温和了些,宛如黄金色的绸缎般,从九千尺的高空中倾斜铺下,洒向他和她交谈时身旁那棵青松树,在条枚上幻化出或重叠或错位的晕圈,美如海市蜃楼,也在赵骊的心海刻下了碧波荡漾的痕迹。

    那一幕幕美轮美奂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并时不时地在赵骊的梦境中重现。

    郑苢墨挣脱赵骊牵着她的手,在一棵青松树下,随意选了一小块儿阴凉地,径直坐下来,丝毫不在意地上的灰尘和砂砾,只是眼神还在刻意躲避赵骊对她的上下打量。

    赵骊皱皱眉头,很是嫌弃地上的灰尘砂砾,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咬咬牙,蹲下身,用手扇走肉眼可见的大粒砂石,然后在郑苢墨身侧坐了下来。

    赵骊腰间佩了一块玉佩,一块镌刻了骏马奔姿和小篆骊字的蓝田玉佩,当他坐下来时,玉佩和坚硬的地面互相碰撞,发出了几声清脆的响声。

    郑苢墨听到清脆响声,循着声音来源,看向赵骊腰间的那块玉佩,看了它好几眼,才把头转了回去。

    郑苢墨出身于小门小户,听过蓝田玉的美名,却很少亲眼见过它,现在正好有一块精巧又别致的蓝田玉近在眼前,她自然会多看它几眼。

    赵骊注意到郑苢墨的神态,看出了她的心思,便取下玉佩,将其递到她眼前晃了晃,笑着说道:“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把它送给你,就当作我们的见面礼。”

    郑苢墨受宠若惊,盯着摇晃的玉佩,却面露难色,明显很想要又不好意思直接收下,过了一小会儿,还是狠下心来,摇头拒绝道:“无功不受禄,我不能平白无故地拿走你的东西。”

    “一块玉佩,不过饰物而已,无妨啊。”

    “哥哥教过我,我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拿走别人的东西,是要等价还回去的。”

    “你哥哥,叫郑峪是吧?多大了?”

    “我哥哥叫郑峪,十五岁了。哥哥比我大两岁,从小到大,他都带着我玩,护着我,我想要什么,他能做到的,都可以给我。有个哥哥就是好。”

    赵骊听了郑苢墨所炫的兄妹情,心里很是苦涩,很是羡慕这个出身于平民之家的小妹妹。

    郑苢墨盯着赵骊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庞,在心里分析他此刻的所思所想,却始终想不出所以然来,便鼓起勇气,问道:“二公子,你在想什么啊?明明笑着,看起来,却好像快要哭了。我,我刚刚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没,你没说错话,我就是很羡慕你,你有一个陪着你从小到大、不论何时何地都护着你的好哥哥。不像我,明明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可我和他们的关系又不好,实际上,我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听韵姐姐说,你有两个同母的妹妹。你怎么就一个人孤零零了呢?你可以跟你那两个妹妹一起玩啊。”

    “我不是说她们……”

    “那你是在说谁啊?”

    “皇后和刘夫人关系特别好,她们都不喜欢我母亲,觉得我母亲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幸运至极,才从贫寒农家女当上二品夫人的。大哥和三妹赵韵还有七弟赵驹都不喜欢我,平日里他们很交好,几乎不带我玩,我和五弟赵骓的关系也很冷淡。从小到大,我都是和表弟王耀晟一起玩的,也只有阿晟肯陪我玩了。”赵骊常年隐忍的孤独和委屈一并涌上来,在郑苢墨这个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妹妹面前,又将其毫无保留地吐露出来。

    “哎,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又不是黄金或半两钱,可以让北秦四千余万人都喜欢他。二公子,你别太难过了,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别人不喜欢你是他们的事,不一定全是你的错。正如《周易》有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郑苢墨瞅着赵骊这副弱小的模样,开始心疼他了,突然来了战斗力,慷慨激昂地鼓励着这位看起来很是消沉的二公子。

    赵骊听了郑苢墨的真心宽慰话,冁然而笑,心里也好受多了。在放松之余,赵骊用双手撑着地面,朝后微微倾斜身子,向远方的晚霞和青山望去,啧啧称赞这副黄昏风景画的美。

    “殿下,殿下,你要是太累了,就到床上小憩吧,你在这儿趴着,身子怕是会酸痛,殿下……”

    旧事如烟,在外界一阵不合时宜的干扰下,渐渐飘散,最后化为子虚乌有,令梦中人叹气连连。

    赵骊猛地醒了,睁开眼一看,发现干扰之人是自己的贴身寺人,伍仟,不过,他也是关心自己,这不怪他。

    “殿下,你是不是太累了?太累了的话,就先把这些简牍放在一边,你先休息,等明日再看这些吧。”

    赵骊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目光扫向案几上成山的简牍,边动手整理边说道:“伍仟,这陈胜年一案,其中利益关系,牵连甚广,太过复杂了,我虽然爱莫能助,但我还是想把此案的前因后果理清楚。我想知道,舅父为何突然要将陈家连根拔起,陈胜年对他可是一向毕恭毕敬的。”

    “陈胜年一案,陛下已经拍板了,殿下你总不好公然违逆陛下的旨意,陈家三族皆已命丧刑场,况且丞相大人还是你的亲舅父,你们是一家人,所以这个案子,最好是就此尘埃落定,你也别操心了。”

    “伍仟,我刚刚睡了过去,然后,我又梦见了她,还是我和她初遇时那场景,也怪我和她只有一面之缘,不然,我梦里的画面也不至于那般单薄。”赵骊感到莫名头疼,思绪纷杂,又回想起了适才的梦境,在陈氏一案的冲击下,他更惆怅了。

    “殿下,你明明喜欢郑苢墨,可你偏偏什么都不说,又什么都不做,好像除了你和我,就只有治粟都尉王大人知道你的心迹了。”

    “别人不知道更好,最好只有你和阿晟知道。”

    “为什么啊?我就不明白了,你是太子,你喜欢一个女子,没必要藏着掖着,你可以直接娶了她啊,哪怕她只能做你的良娣。”

    赵骊更凑近伍仟一些,认真地问道:“那你觉得,郑苢墨她愿意嫁给我吗?”

    “她为什么不愿意啊?你可是太子,她其实也就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儿,父亲是军中都尉,她要是能嫁给你,才是祖坟冒青烟了。”

    “她要是真对我有那份心思,也不至于听赵韵的挑拨,再也不和我来往了。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跟她说,这四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比如,我是怎么从闲散的二公子一跃成为皇太子的,再比如,我那两个弟弟,赵骓和赵驹,是怎么死的。”

    “三公主就是个挑拨离间的小人,她恶意中伤你,把你说得什么都不是,还不让郑苢墨和你来往,郑苢墨肯定是被她蒙蔽了,误以为你不是什么君子呢。”

    “那就说明,我和她的缘分还没到,要是真有缘分,哪是别人能够轻易离间的?再说了,我现在既不能明着娶她,又不能明着表示喜欢她,我自己都如履薄冰,若是不能保护好她,还不如先把这份情埋在心底,至少她还能好好的。”

    云中郡和匈奴边境交界,有一座白昆山谷,壁立千仞的山崖之间,穿插了一条羊肠小道,还有一条溪流从山半腰处向下流淌,此时此地,正箭如雨下,礧石滚滚。

    匈奴人多势众,或许是提前刺探到了消息,明显是有备而来,他们埋伏在山半腰处,恰巧占据了有利的地形,形成绝对包围之势,将那区区两百秦兵彻底堵在了这条羊肠小道上。

    秦兵主将郑弗披着铠甲,手握长矛,领着手下的兵,在这山谷之地,与这群气势汹汹的匈奴兵决一死战。

    已经过去了三个白天和黑夜,直到眼下这黄昏时分,这队秦兵还是处于明显的劣势,伤亡无数,尸身堆成了小山,鲜血将一旁的溪涧染得猩红,可他们却仍旧前仆后继,在弟兄们的尸身旁浴血奋战。

    一支箭又射中了郑弗的左肩。

    郑弗疼痛难忍,咬牙半蹲下来,用剑砍掉箭杆,用手指头堵住出血的伤口,而后,抬头望着这幕幕厮杀的场景,看着秦兵的节节败退,心里绝望极了。

    “都尉,弟兄们实在撑不住了,要不,我们先假意投降,养精蓄锐,再谋划反杀吧?”

    郑弗看着眼前这个满身污垢的小兵,心里充满了愧疚,他心知肚明,丞相王隆世真正针对的,本来只有他郑弗一人,这两百秦兵是踩了霉运,充作凑数的替死鬼。

    “都尉,我们先假意投降,等匈奴头儿放松警惕,我们再生擒了他,这样,挟持那个头儿做人质,我们就能从虎口逃生了。”

    郑弗冷笑一声,片刻后,意味深长地说道:“将士,戍守边塞,就应当做好战死疆场的准备,如果我们在前线投降了,我们的家人在后方,会被连坐治罪的,他们可管不了我们是真降还是假降。”

    小兵霎时潸然泪下,哽咽道:“那我们,真的不能活着回去了吗?我家里还有孤寡一人的老母亲……”

    郑弗忍着疼痛,紧紧握住小兵的手,慈祥又郑重地说道:“身为北秦的将士,为国而战,为国而死,是我们的荣幸,万不能,让蛮夷折损了我们的骨气。现在,我们能为我们的家人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绝不在战场上投降,不能让他们担上降敌连坐的罪名。”

    “都尉,我明白了。”

    郑弗泪流满面,他不想命丧异乡,他想活命,活着回去见他的家人,他万分舍不下他的一对儿女,郑峪和郑苢墨。

    可是,郑弗拎得清,他上书为陈胜年喊冤,揭露了王丞相杀夫夺妻的阴谋,就把那人彻底得罪了,也得罪了北秦朝堂最为势盛的王氏外戚,才落得今天这进退维谷的局面。

    当然,郑弗思量着,或许,他还有一条路,那就是,他把命交给王丞相,以此换取他的高抬贵手,只要他不再为难他的家人便好,又或许,他只有这条路可以选择了。

    不知过了多久,山谷中的秦军将士们悉数倒下,没有一个是站着的,也没有一个转而投降匈奴兵,主将郑弗也安详地趴在一堆尸山旁,一张脸庞除了污垢和血迹,还有赫然泪两行。

    匈奴兵的主将,踞渠单于,站在半山腰上,俯视山谷中那横了遍地的尸首,沉默良久,脸上并没有半分喜悦的神情。

    “将军,我们胜了。”

    “这次的情报,可真准啊,这支秦兵有多少人,他们总共带了多少弓箭兵器,以及将何时行军到这个地方,我们都能轻易探得,还能探得这么一清二楚。”

    “或许是,秦兵骄纵,轻了敌,这些情报,都是我们从云中边郡屯兵总营那边打探过来的。”

    “将士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宁死不屈,值得钦佩,哪怕他们是敌人。传令下去,我们的人给他们收尸,把他们好生安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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