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虞朝。

    元康四年,正月十五日,上元节。

    长安城内处处张灯结彩,未及天黑,街上已经热闹起来了。

    数十支舞龙舞狮的队伍,从街头撺到巷尾,撺过南北十四街,撺过东西十一街,最后聚集到东西二市。

    狮跃龙腾,爆竹声声,到处喜气洋洋。

    寿康宫内,情形却分外不同。

    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了一下午,一众皇家子弟拥着太皇太后挤在暖阁里,个个都哈欠连天。

    角落里,温苒枝悄咪咪打了个盹,醒来时台上还在唱。

    “……既待要暗偷期,咱先有意,爱别人可舍了自己……”

    太皇太后点的戏折子,脚趾头听也知道是出爱情戏。

    戏楼有两层,均有出檐,屋顶为歇山卷棚,覆着黄色琉璃瓦。

    若四面瓦片数相当,那么,整个戏台屋顶上的琉璃瓦,一共有18646片——她穷极无聊时数过了的。

    檐上落了只麻雀,她盯着瞧了好一会儿,越瞧越觉得那麻雀瘦得硌人。

    不期然手上被人捏了捏,她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还正正好靠在了身边人的肩上。

    萧重樾坐得闲散,但架不住身量高,她脑袋靠过去,正正好窝在他锁骨处。

    好嘛,硌人的原来不是那雀儿。

    但也不妨碍人想多靠一会儿……

    她忽然心底咚的一跳,猛的坐直。

    戏台上的戏已经停了,白发苍苍的太皇太后靠在凭几上,笑眯眯的看着她。

    “小枝和重樾越发恩爱了,年前成亲时,可是连装个样子都不肯的。

    “来,小枝,过来告诉太奶奶,太奶奶给你选的郎君,你可真心喜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温苒枝端芳得体地起身上前,柔声道:“三郎待小枝很好,小枝……感谢太奶奶。”

    “好,好,好。”

    太皇太后拉着她的手轻轻拍着,“什么时候能生小世子小公主,在我去见你太爷爷前,给太奶奶凑出一对儿‘好’来?”

    “太奶奶……”

    温苒枝脸上泛起潮红,杏目低垂,飞快的瞟了一眼萧重樾。

    他坐在角落处,却因为身量极高,一眼就能瞟见他。

    事实上,更令人无法忽视的是他那双眼睛。

    他继承了他母妃的胡人血统,瞳仁黑亮,虹膜却是猫一样的浅色,在阳光下显现出幽微的冰蓝,如冰原深处的秘境,使人沉迷。

    左眼眼尾处,有一条浅褐色疤痕,如女人刻意描画的眼线一般,从眼睫末端拉出,上挑。

    不仅不令其减色,反而因为那弧度过于优美,于头颅转动时,宛如一道拉出的眼神光,令人沉醉。

    面庞也漂亮得惊人。

    皮肤白皙如玉,眉眼轮廓深邃,鼻梁高耸,唇不厚却饱满;下巴乍一看瘦削,仔细瞧又觉刚刚好。

    骨相优越,皮相也美,行动间还不失飒然之意,简直是大虞女子的梦中情郎。

    自从萧重樾回京,京中夫妻和离指数飙升,但凡姿色稍好些的女子,无不幻想嫁入岐王府。

    但谁也不曾想到,这美梦仅一句“温家好女儿,阿樾配得上”,就给断送了。

    萧重樾的漂亮,是毫不掩饰的乖张。

    温苒枝的美,却是润物细无声的绝色。

    风致天然,淡雅宜人,面庞上总带着笑意,骨子里却有种无法忽视的傲气。

    她父亲是辅国大将军,多年来一直在漠北抵御葡罗。

    她出生的那一天,葡罗可汗离奇死去,小可汗继位,向大虞朝议和称臣。

    温大将军立了大功,携一家老小入京定居,之后又为当朝虞帝登上皇位出了大力。

    如此功勋,那位被称“得上天眷顾,以一声啼哭便止住漠北几十年干戈”的温家独女,嫁与一个不被虞帝待见的皇子,怎么算也都是门当户对。

    太皇太后亲自定下这桩婚事,看他们一对璧人出入宫廷,心里也越发喜爱,握着温苒枝的手不肯松,巴不得眼下就能抱上个重重孙。

    萧重樾大步走上前,捏住温苒枝的手,朝太皇太后温声道:“枝枝身子受了寒,还得再调养调养。太奶奶长命百岁,只能烦太爷爷再多等等了。”

    “才说了两句就这么护着了?”

    太皇太后瞪了他一眼,随即大笑起来,“好好好,是太奶奶的好孩子。你们呀,可都要好好的。”

    ……

    听罢戏,又陪着吃过晚宴,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宫门口,马车四散。

    温苒枝同侍女耳语了几句,转身登上岐王府马车时,萧重樾已经盘腿坐得端正。

    听到她上车,他眼皮也没掀一下,只闭目盘着一把沉香串。随着她的踏入,珠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温苒枝敛眉垂目,半点也不看他,在远离他的车窗边坐好。

    车上供着暖炉,冷峭的寒气钻不进来,俗世的烟火气也都被屏在了外边。

    却比宫内暖阁更加令人窒息。

    温苒枝掐着手,数着暖炉上的纹样发呆。

    马车转出宫道,外间的热闹逐渐起来了,车速也慢了下来。她挑起窗帘,饶有兴味的瞧着。

    元夕不宵禁,街上灯火璀璨、人声鼎沸。

    锣鼓响处,龙灯耀耀;孩童闹处,烟火烈烈;积气成雾,哈声如雷。

    门旁街边,小摊挤挤挨挨,每一摊上都支着各式灯笼,鱼舞灯、羊皮灯、陶座灯、风灯、飞絮灯……

    兔子灯!

    温苒枝眼睛一亮,冲车外的侍女疯狂使眼色:银屏,快,买它!

    银屏挤进人潮,不多时又空着手跑了回来。

    “没抢到!”她做着夸张的嘴型,无声道。

    哎……

    温苒枝只恨不能自己去抢。

    目光一转,又亮了起来:糖炒栗子!这个必须得有!

    银屏笑笑,正要过去,却见金屋已经抱了一大包东西挤出来,一副“包在我身上”的表情拍了拍手上的东西。

    “糖炒栗子有吗?”银屏问。

    “有有有,什么都有,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金屋说着,拉过侍卫小赵,把东西都塞给他,又另外交代了几句,让人先行一步回府,然后冲温苒枝使了个眼色,转身又挤进人群中。

    银屏不敢离开马车,扶着车冲温苒枝竖起大拇指:妥了!

    温苒枝满意的回了个“赞”,又指指马车前边,示意她去坐会儿,却听身后传来萧重樾金石玉质的声音:“夫人想下去走走?”

    温和的、商量的语气。

    温苒枝却浑身一震,像被抓包了一般,僵硬的放下车帘,回身坐正,垂着头恭顺道:“多谢王爷,妾身坐着就好。”

    萧重樾修长的手指碾过几颗沉香珠,目光定定的看着她。

    半晌后,又阖上眼帘,淡声道:“小心风寒。”

    温苒枝一顿,头垂得更低了:“是。”

    车停了,车外锣鼓喧天,叫好声起来了。

    她知道那是舞龙舞狮的拦住了马车,在讨要彩头。

    不多时,锣鼓声停了,叫好声散了,马车又动起来。

    一定是萧重樾的人给打了赏,又叮嘱了车里的主子喜静,让他们去别处热闹。

    她似乎又闻到炸丸子的香气,那是食乐坊苏记的招牌,每逢节日都要来摆小摊的。

    还有王老婆婆做的元宵,去年她就有些挑不动担子了,也不知道今年有没有人帮她出摊……

    再往前走,转过一条街,就到岐王府了。

    屋宇高宏,巍峨华焕,威严到堪称肃穆,门口挂着的灯笼都显得比别处更暗一些。

    像极了萧重樾。

    远看分明是带着迷人火光的,走近了才知,寒凉彻骨。

    温苒枝搭着银屏的手下了马车,等萧重樾下来后,恭敬的福身行礼。

    得到对方的轻轻一点头,她抿唇后退,一副端方雅正的模样,转身却咧开嘴,看似碎步缓行,实则一溜烟的跑远了。

    跨过西院月门,便宛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花灯如昼,照亮了西院的夜,也将晦暗的岐王府映出另一种风彩。

    一头醒狮从门内跃出,眨巴着眼睛,摇头晃脑的贴着温苒枝,将她迎进西院。

    “好!银屏,发红包!要大的!”

    温苒枝四指敲在掌心,虚虚的拍了一掌。

    “好嘞!人人有赏!”

    银屏笑着给人派发红包,喜气洋洋的。

    话说得热闹,声音却静悄悄的。

    没有鼓点,也不敢放开嗓门说话,四下里,唯有灯笼里的烛火敢大着胆子噗噗燃烧。

    温苒枝仍然高兴,捧着脸望着正在摆盘的金屋:“糖炒栗子?”

    “有!”

    “苏记丸子?”

    “有!”

    “王婆元宵?”

    “都有都有,小姐您就放宽了心吧。”

    金屋说着,转身变戏法似的拎出来一盏灯。

    “兔子灯!”

    温苒枝压低声音尖叫,“金屋,你是我的神!”

    属兔子的温苒枝举着灯笼,眼巴巴的守着金屋点燃蜡烛,粉色的兔子刹时变成柔和的亮白。

    她欢呼了声,显摆的提着灯在金屋面前转圈圈:“怎么样,漂亮吧!”

    “小姐哎,您可快打住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被软禁了刚放出来呢。”

    “你错了金屋,我这哪是刚放出来,我这不就是在被软禁嘛。”

    “嘘——我的小姐哎,您可行行好吧,这话让王爷听见了,咱们都得……”

    金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惹得温苒枝一阵狂笑。

    银屏板着脸捅了下金屋,对方吐吐舌头,又掏出两盏兔子灯给她,银屏这才缓了脸色,道:“再如何说,我们已经是岐王府的人了,该多为王府想想。”

    “我才不是岐王府的人,我金屋至死都只是小姐的人。”金屋撇嘴道。

    银屏作势又要打她,温苒枝出言制止道:“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来,都坐下来,吃!”

    胎穿到这大虞朝已经二十年,做小伏低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早该看透了。

    什么情啊爱啊都是虚的,唯有美食不可辜负!

    干了这杯酒,梦里全都有!

    推杯换盏,温苒枝很快就醉了。

    银屏服侍她睡下,回来看着满桌的小食点心,连连摇头:“今年就咱几个吃,你怎的还买这么多?”

    金屋两颊酡红,举杯傻乐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糖炒栗子和玫瑰!”

    银屏:“……哎,都是祖宗。”

    若说西院这般克制的欢庆是热闹,主院那边便可堪称萧索。

    萧重樾处理完公务从书房出来,隐隐听见西院传来的笑声。

    风声萧萧,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身边的侍从揣测着提醒道:“正月十五是王妃生辰,王爷要去瞧瞧吗?”

    萧重樾幽蓝的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又恢复成冰原寒石。

    “库房里有盏鱼灯,你找一找,给她送过去吧。”

章节目录

苒苒如樾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酉时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酉时雨并收藏苒苒如樾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