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骤起,晦云压住重峰山。

    景何的薄衣被掀起猎猎声响,他盯着自己布满污血的手,恍惚间以为风刃一下下割在心头。

    过去几年,仅凭一双草鞋,他从贫瘠故土远赴剑意宗——天下第一宗派,正派修真者的门庭。

    作为今年剑意宗修士选拔中的佼佼者,景何在选拔过程中所展现的坚韧意志和谦和秉性,早已引起多位真人的格外注意,甚至有人评价道“景何无论道心还是剑意,均无出其二者”。

    可惜,在灵根检测仪式后,这些都成了一场幻梦。

    迎着无数惋惜或是讥讽的目光,景何被礼貌地请出宗门,回到山脚,一切开始的地方。

    “无灵根者无法入宗,天赋所限,你要接受现实。”楚思远把掉落在地的候选号牌递给景何,“留作纪念吧。”

    他是与景何同批的选拔者,性格偏激,争强好胜,在选拔期间,渐渐视景何为毕生宿敌,而今这宿敌被检测出无灵根体质,而他却为单一水灵根,属上上等资质。

    境遇颠倒,景何跌落神坛,楚思远重回巅峰,终是出了胸膛一口恶气。

    来送景何,他只想看看那个曾经天之骄子的落寞模样。

    可是,景何的反应却不如楚思远所料。

    他接过号牌,拂去上面的灰尘,面对对方充满恶意的注视,他只是垂下双眸,遮住一双静水似的墨仁。

    他有好风姿,仿佛兼有好境界,令楚思远反而火气更盛,他深吸一口气,又道:“依我看,当个凡人也挺好。”

    景何神色如常,目光虚虚眺望远方。

    他不是不知道楚思远的打算,那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无聊的恶意,对如今的他来说,只余心头一点寂寞与茫然。

    大地苍茫,他这个废物该何去何从。

    “喂!”陈遂终于忍不住开口,他听了半天,拳头也捏紧了半天,“楚思远,你什么意思,来奚落我们吗?论意志,论决心,你能跟景何相提并论?”

    他和景何既是志趣相投的好友,也是天涯沦落人,陈遂也被检测出杂灵根,顺理成章落选了。

    别说为好友不平,楚思远的每句话也都像是戳在他心上。

    然而他的抵抗只换来楚思远裂开一个带着明显恶意的笑容。

    “不能,但……”楚思远悠悠道,“有意志,有决心,也能改变废物的身份吗?”

    “你!”

    “好了。”一名身着白衫的青年淡淡出声,他漫不经心地抱着一柄沉剑,围观了这场口舌来往。

    这一声颇有份量,楚思远立刻闭上嘴,低声说“李师兄恕罪”。

    这是剑意宗的章事弟子,也是楚思远未来的师兄。

    李师兄从鼻子中发出一声“嗯”,他轻飘飘瞥了一眼景何,仿佛对方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他抬头看了看日头,转身便走:“走吧,要带你报道了,休耽搁时候,免得让山主不耐。”

    楚思远仿佛得到某种支撑,表情变得和李师兄一样轻蔑,他抬手向西一拜,那是未来师父,即荣居山主之位的宋真人洞府的方向。

    随后他瞥了一眼景何,其中的意味很明显——此后你我仙凡殊途,我荣登大道,你长埋白骨。

    景何仍挺直脊背,单薄的身体在风中不动如山,随后,他对陈遂轻声道:“走吧。”

    这场短暂的争执告一段落。

    楚思远跟紧李师兄,心中洋洋得意,不料前面的师兄忽一顿足,若有所感地望向山门的方向。

    发生了什么?

    楚思远茫然扭头,却见景、陈二人也望向相同的方向,他听见陈遂喃喃说:“那是谁?”

    他定睛一看,也愣了。

    来者一身素衣,身量纤细,却扛着一个与身形不符的长幡,及近了,众人才看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修仙补习班”。

    她不梳髻不束发,墨发披散在身后,在烈风中不同寻常地微微摇曳,常理下这幅情形脱不了放浪形骸,却在这女子身上显得异常清丽。

    是个美人。

    绕是沉静的景何也不免怔忡,片刻他醒神,敏锐地注意到那女子的不同寻常之处,她明明步伐闲适缓慢,却在眨眼间飘至众人身前。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的目光似乎在不经意扫向他,却很快移走。

    景何微眯双眼。

    另外……

    他隐晦看向李师兄,后者脸上掺杂着惊讶、厌烦与复杂,仿佛看到某个不该出现在此地的故人。

    不消片刻,女子已到众人身前,她面向楚思远,笑道:“小子,你说话也有点太过分吧。”

    还没来得及思索为何这女子能听到众人的话语,楚思远陡然涨红了脸,恶声恶气地说:“跟你有关系吗,你是谁?”

    景何注意到,李师兄脸上闪过不虞,却没有阻止楚思远的挑衅。

    “没礼貌。”女子撇了下嘴,看上去古怪又洒脱。

    她这话刚落地,楚思远的惊叫便打破空气,可他不知怎的木僵在原地,动也不能动,额头渐渐布满汗珠,唯一能动的眼珠渗出恐惧。

    “师兄!救我!这是个妖女!”

    “是仙人。”陈遂急急转向景何,景何点头,眉头微皱。

    谁都能看出来。

    那么,李师兄总要行动了吧。

    “温真人。”在所有人惊讶的注视下,李师兄快步走到女主身前,不情不愿地辑礼:“温真人。”

    “请饶过我这不肖师弟吧,他受不住您的威压。”

    真人?

    这两字紧紧擢住众人的心神,而楚思远的脸刷一下白了。

    选拔期间,剑意宗出现一桩奇闻。

    众人都有所耳闻,据说有位修为强大的女真人,名叫温轶,将一把薄剑使得出神入化、杀意赫赫。

    她在金丹后期停滞许久,未被选为剑意宗山主,反而是让死对头宋真人拔得头筹,那宋真人便是李师兄和楚思远的师父。

    温轶心生怨怼,愤而退出剑意宗,是本宗唯一一个主动判出宗门的修仙者。

    无论是这些年轻的新人,还是李师兄这样知晓内幕的人,他们听闻的确不假,却也与真相相差甚远。

    只有温轶知道,

    她本不是三界中人,而是穿书的现代人。

    她熬夜看了一本男频龙傲天小说,男主景何双亲早亡,出身贫寒,却立志于修仙证成大道,他在剑意门的选拔中发现体内毫无灵根,被炮灰奚落后游历四方。

    男主不愧是男主,因各种奇遇和努力,意外激活超凡灵根,一路收获法宝,收复小弟和美女青睐,修为提高堪比坐火箭,在修仙大会上名震天下后,剑意门反而恭敬请求他担任宗门掌门,作为正道魁首大胜魔道。

    典型的“莫欺少年穷”式故事。

    这本书到后期像老太太的裹脚布,唐轶没耐心看,只草草扫了下结局,结局是男主飞升成仙,修为法宝美人样样不缺。

    随后她便把这本小说忘到后脑勺去了,草草关灯睡觉。

    谁知一觉醒来,她竟穿越到书里,还是个炮灰角色。

    温轶,剑意宗真人,是全书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炮灰,想当初男主翻过重重险山,得以面见众位长老,在检验出无灵根后,温真人正因未能得到山主一位而心情不佳,便出言讥讽了两句。

    当然了,在龙傲天小说中,凡是这种低级炮灰早晚会被打脸。

    等男主以仙人之姿空降掌门后,甚至获得死对头宋楚瑜的爱慕之情,温轶嫉恨交加,联合魔道疯狂搞事,不久便阴谋败露,被逐出宗门,再无踪迹。

    无论是道行、长相、性格,作者都没有详细描述,她只是男主对抗最终boss路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引子。

    发现自己成了炮灰后,温轶心中五味杂陈,她暗下决心,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没事别奚落男主,可脑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自称为作恶系统。

    作恶系统。

    听上去是一道男女莫辨的声音,它似乎对温轶的境遇无所不知。

    它要求她去散播恶意,扼杀正道,否则魂飞魄散,身死道消。

    如果她能成功完成任务,就可以回到现世。

    胡萝卜加大棒,温轶没理由拒绝,她没多加思考便果断同意了。

    “假如男主没有激发灵根,正道失去魁首,能不能算任务完成。”

    “是。”系统说,“杀了他更方便,为什么费这么多周章?”

    温轶:“你有病吗,我是现代人,怎么能杀人。”

    系统:“……”

    从此,温轶正式加入邪恶同盟。

    温轶有了目标后,二话没说,立刻向宗门提出除名。

    宗门还以为她是因山主之位耿耿于怀,殊不知她要赶在弟子选拔那天,把落选的男主堵住,以补习班为名,实际教导对方吃喝玩乐,以免他成为卷王。

    听上去有点理想。

    但,剥夺男主波浪壮阔的人生,以凡人身份过完轻松幸福的一世,这是温轶所能想到的最温和的诛心计划。

    记忆片段从温轶头脑里一闪而过,她面上仍是云淡风轻,随手一挥,楚思远便大汗津津地放松了身体,要不是李师兄在他身后一托,只怕他要跌倒在地。

    李师兄尴尬地一笑,作为自家师父的死敌,他自然对温轶喜欢不起来,何况自从她离开宗门,便是成了全宗门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眼光在她手上的幡布一掠,拎着落魄失神的楚思远匆匆离开,不久便没了踪影。

    温轶自不管别人怎么看,她转向景何,细细打量着男主。

    作为日后吸引无数美女的男主,自然是有一副好皮囊。

    他刚刚成年,修身玉立,一双修长凤眼宛如池中静水,加上略显苍白的面容,活像现代说的破碎感少年。

    只是命运多舛,脸颊消瘦,双眼少有波光。

    明珠落尘。

    可惜。

    温轶明知故问:“你叫什么名字?”

    景何顿了顿,轻声说:“小辈景何。”

    “你们有没有兴趣加入我的修仙补习班?”

    这拗口的名字让两人都有些茫然,景何略带困惑地抬眼,他虽不知道什么意思,但这无异于一个邀请。

    为什么?

    心中千回百转,景何只道:“修仙补习班是何物?”

    “修仙补习班,顾名思义,我为你们辅导修仙要义,等来年剑意宗大选,帮助你们成功入选,如何?”

    景何还未说话,陈遂便已抓到话头中的漏处:“我们是天资有缺,就算您是厉害的真人,又有什么效果呢?”

    “那可不一定,我自有自己的办法,不妨试上一试。”温轶忽然道,“再者说了,你们还有盘缠吗?”

    陈遂摸了摸自己的布衫,陷入沉默,这是他最好的一件衣服,旁人不知道的是这双层布下密密麻麻的补丁,像他们这样的寒门子弟,光是千里重重远来剑意宗已经耗费了全部家资,此后该如何呢?

    温轶等待着,此刻她最不缺耐心,不知是否是陈遂想多了,她的眼神温柔而怜悯,在短短一瞬后恢复正常。

    许久没有说话的景何突然道:

    “为何?”

    温轶仿佛打过草稿般:“为了培养你们,等你们成才,就是我补习班的活招牌了。”

    景何一双乌黑的眼珠平淡而讽刺地凝视着她:“培养我们?有意义吗?”

    温轶一顿,她想了想说:“有意义,至少对我有意义。”

    意义……景何心中哂笑。

    温真人已不是凡俗人等,即便从剑意宗除名,却也够格做中小宗门的座上宾了,何必在乎那一点买卖和几两碎银。

    何况培养他们成才,什么样的人才没有……非要扯上毫无灵根的废物吗?

    他不信。

    【景何为人谨慎,你这样拙劣的借口,如何能骗过他?】系统忽然开口。

    “不管拙劣不拙劣,我料他会答应我。”

    【为什么?】

    温轶淡淡道:“像他这样的卷王,哪怕只有一线机会,就会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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