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逸兴脑中一根弦紧紧绷起,死死盯着花令时,见她只是脸色微白,面上没半点表情,握剑的手仍旧很稳。

    他实在不知这女人深浅,师兄一向偏心,她又是唯一弟子,距离她上次展露实力已经过去三年多,谁也不知道这期间她武功又精进了多少。

    上次下的毒她一点反应都没,竟像是全然没意识到自己中毒一样。

    但这一次他加了三倍的量,与毒死许停风的剂量只差一点,难不成花令时内力还能强过许停风不可?

    可她为何还能说出自己找死的话?

    她还有什么隐藏的绝招?

    或是她已经强到无惧那些毒药?

    种种念头在何逸兴脑海里盘旋,突然耳畔响起花令时的声音。

    “罢了。”

    “你们既要剑谱。”花令时伸手向怀中,“反正我都学会了,给你们也无妨,免得师父九泉之下见我们同门反目。”

    何逸兴与林清容俱是一怔,第一反应皆是有诈。

    可很快他们便明白过来,花令时说的是真话。

    她心性单纯,从来有什么说什么,不屑虚与委蛇那套。

    因武学天赋空前,花令时自小便有股傲气,这傲气在许停风教导下并没有显露出来,可他二人常与花令时相交,如何不知她目下无尘,从来未将二人放在眼里。

    且她十分敬重许停风,许停风说的话向来奉为圭臬。

    二人这么一想,同时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了然。

    花令时瞧他们脸上神色,心知二人已经相信:“拿去吧。”

    说着手一扬,一本剑谱凌空向二人方向飞去。

    何逸兴与林清容同时飞身去抢,何逸兴快一步抓住剑谱,眼底狂喜一闪而过,剑光就紧随而至。

    他拧身避过,心中恼怒,却仍笑道:“师侄何必着急,事先既说好了你我平分,师叔就绝不会一人独占。”

    林清容却恍若未闻,只是招招凌厉向他刺去:“既如此,师叔可否容我先看一看?”

    何逸兴皱起眉,二人凌空两掌相接,出招时俱是“残废”,中途又“心有灵犀”一般转成“碎尸”,是奔着要对方性命而去的。

    掌风以二人为中心荡开,剑谱被波及,书脊断裂,一张张白纸四散落下。

    二人俱是一怔,齐齐转过头去,窗户大开,山风灌入,吹起室内帘幔飞舞,那里哪还有花令时的身影。

    何逸兴剑眉倒竖,狠狠瞪过来:“你是故意的!”

    故意阻止自己杀花令时,故意放走她。

    林清容的确是故意,剑谱得抢,但花令时死不得,否则何逸兴再无掣肘,旬玉派又怎会有她的立足之地?

    可她没想到花令时变了,反倒是他们,这样简单的险境竟也一脚踏进去。

    “师叔。”林清容知道花令时未死,何逸兴就有所忌惮,不会贸然杀了自己,是以倒没多害怕,“我们怎么会以为,师姐那样的人会是个傻子。”

    何逸兴冷哼一声,望着窗外群山:“花令时盗取门派至宝,重伤同门,从今日起,她就是旬玉派的叛徒。”

    花令时很少在门派内露面,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少之又少,何逸兴从未告诉众人她乃许停风座下唯一弟子。

    但当她的名字传遍门派上下时,所有人了解到的是,这个从前寂寂无名、不知是哪个峰的弟子,已经叛出武林第一的旬玉派。

    她成了旬玉派的耻辱,人人得而诛之的孽障。

    *

    大漠深处,驼铃清脆,一列二十几人的商队行走在黄沙中。

    为首的领队突然抬起手,商队停下来,后面的人好奇向前张望,只见远处起了一阵烟尘,隐隐传来马蹄声。

    随着烟尘越来越大,声音愈发清晰,十数个紫衣金带的江湖子弟打马而来,一照面便散开,前后左右将商队围住了。

    “干什么?”

    “是劫道的?”

    商队众人都慌张起来,各自拿出兵刃,警惕看向这些不速之客。

    对方领头的是个方脸青年,向商队头领一拱手:“敝派在大漠中遗失了一件宝物,耽误各位片刻,让我等查检一番。”

    他这话说得难听又不客气,商队中已经有几个年轻的气红了脸,拔出刀就要上前,被领队一挥手拦下了。

    领队笑着向方脸青年道:“我等乃是本分的行商,行李包袱中都是些货物,大侠既然怀疑,尽管查验就好。”

    说着让手下人都打开包袱货物,那方脸青年却不急着看,打量领队两眼,笑道:“阁下倒是识时务,你怎么不问我是什么宝物?”

    领队恭敬道:“老朽眼拙,如果瞧得不错,众位可是旬玉派的豪杰?既是天下第一大派要查我们的货物,我等绝不敢多言一句,更不敢多问,无论查什么怎么查,全凭各位大侠处置,只求查过后放我等离去。”

    方脸青年笑道:“多谢老人家体谅,这是自然。”

    说着一招手,手下上前,商队众人见他们虽说检查物品,却只是草草看过,一双双眼睛更多地打量人。

    众人被看得发毛,却又敢怒不敢言。

    其中一个旬玉派弟子看着看着,突然拔剑攻向其中一个青年,那青年猝不及防,被逼得连连后退,他们商队中人虽会武功,但只求防身,如何能比得过大门派弟子。

    眼见那青年就要被捅个对穿,领队急忙上前拦住:“大侠手下留情!”

    那弟子看向方脸青年,后者点点头,他这才“哼”一声收了剑。

    领队擦着额上汗,来不及扶起地上青年,向方脸道:“他年纪小,不知如何得罪了各位,还请各位侠士大人有大量,饶了他这一遭。”

    方脸不置可否,一位弟子向他走来:“师兄,没有。”

    领队忙道:“我们真是本分人,绝不会偷盗贵派宝物,更没这个本事。”

    方脸沉吟半晌:“这里是商队必经之路,你们也是恰巧路过。”

    “正是正是。”

    “师兄,咱们不能在这耽误太多时间。”那弟子道,“要不放了他们?”

    方脸不答,迈开步子,一人接一人看过去,商队中多是些青壮,被人这样羞辱皆是义愤填膺,却在接触他的目光时又避过去,方脸前前后后看了一圈,突然停在两个消瘦的年轻人身前。

    这两人长得十分普通,容貌有五分相像,显然是一对兄弟,哥哥又高又瘦,面上表情很寡淡,低垂着眼睛。

    弟弟年轻,眼中怒意怎么都遮不住,方脸第一次走过时,还是哥哥及时拉了他一把,他这才低下头掩饰住。

    方脸停在二人身前:“抬起头来。”

    二人抬头。

    弟弟仍是一副又怒又怕的样子,反倒是哥哥自始至终没什么表情,像是麻木,又像是……不在意。

    方脸越过弟弟,走到哥哥身前:“叫什么名字。”

    哥哥暼他一眼,嗓音低沉道:“张大。”

    方脸眯起眼睛。

    他的手摸在腰间剑柄上,正想拔出,余光一扫,却见哥哥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微微发着颤。

    张大余光时不时扫一眼方脸,全身紧绷蓄力,似是下一刻就准备拼命一般。

    方脸按在剑柄上的手又松开,头也不回地离开。

    手下弟子迎来,目光询问方脸,方脸摇摇头。

    “那师兄,咱们走。”

    方脸点头,众弟子都往回走,准备上马,却听方脸突然道:“把他们都杀了。”

    “什……什么?”弟子惊讶道。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更何况……”方脸回身望了眼商队,“若让他们遇到那二人通风报信怎么办?”

    领队怒道:“你们名门大派怎可这般滥杀无辜?!若传出去,你们还要不要名声?!”

    这话也正中众旬玉派弟子心中的忌惮,一弟子上前:“师兄,这样不好吧,咱们好歹也是……”

    方脸漠然打断他:“蠢货!他们都死了,谁会去传扬,而且今日杀人的是旬玉派叛徒花令时与霜清岛少主裴晋!”

    弟子中有人犹豫,有人却是想通了关窍,立马拔剑砍向离得最近的商人。

    “叮”地一声,这人剑被一颗石子打飞,紧接着数十颗石子飞过来,精确无误打在离得几个旬玉派弟子身上,他们或是膝盖一弯跪了下去,或是手中剑脱手而出,或是直挺挺倒下。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的几息,方脸脸上肌肉一个抽搐,就听一道清脆的少年音道:“旬玉派好不要脸!敢污蔑你裴爷爷,给我死!”

    他心下大骇,拔剑疾退几步,只见方才怀疑的一对兄弟已经出了列,哥哥神色平静,低头把玩着几颗石子,弟弟抽出刀大跨步上前。

    “上!给我上!拿下那两人!”

    方脸大吼,众弟子却是不敢上前,都学着他的样子后退。

    “一群废物。”方脸心中大怒,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原本掌门跟他说那两人皆已是重伤濒死,其中一个更是中了剧毒说,不定早就是具尸体,可方才那那人以石子为武器,内力分明浑厚异常!

    方脸正一边运转内力一边思考对策,却见弟弟脚下一转,抢过他们的一匹马,双腿一夹马腹,沿途拉上哥哥,冲着远处奔去。

    “不好,中计了!”

    方脸很快反应过来:“追!”

    他一边滚上马,一边从怀里掏出鸣镝要放,却见前面那个哥哥转过头来,目光冰冷看向他。

    方脸手一抖,鸣镝差点掉在地上,他咬紧牙关稳住心神,死死捏住鸣镝,却听一道破空声传来。

    声音近在耳侧,方脸浑身的血液霎时凉了。

    他陡然想起自己还是掌门清风殿里一个不起眼的值守弟子时,有一日突然见到一个陌生的红衣女子闯入殿中。

    他要阻拦,被师兄眼疾手快拉住。

    待那女子长驱直入进了内殿,师兄才一脸后怕地拍着胸口,怨怼地看着他:“你知道她是谁吗?自己想死别拉着我们一道。”

    石子打在腕上,预期中血淋淋、一条手臂废掉的场景并未出现,那石子力道轻飘飘,仿佛是幼童扔出的。

    他猛地抬头,见前面那人伏在裴晋背上,“哇”地吐出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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