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寻

    作者:温槑

    “救我。”

    胡安听到动静,站起来向后边一看,有一片湿水印。

    她忙喊奶奶。

    乔云从棚里出来。

    “怎么了?喊什么?”

    胡安指着那条水印,说:“我听见有人喊救命。”

    “那还不赶紧下去?”

    “哦。”

    她答应着,脱掉衣裳,扎进水里。

    乔云定睛往水里看。

    过了一会儿,只见水里冒出几个泡,一个头从水里钻出来,正是她的孙儿。她手里还拖着一个人。

    她搭手将人一起拽上来。

    两人将那人担在船边,不断拍压她的背。

    胡安看到水从她的嘴和鼻子里流出,示意奶奶将她放平。她将她的头侧过去,又吐出很多水。

    “背上她,我们回家。”

    乔云收了网子和鱼竿,拿起篓子,里边是她们今早捕的鱼。

    “真晦气,遇到个投河的,不然今天能装满这一篓。”

    “奶奶,没事,明天我再来捕,捕两篓给您。”

    “小滑头,又吹牛。”

    胡安颠了一下背上的人,嘿嘿笑着,“奶奶,这位小姐看上去是个有钱人,你瞧她的衣裳多漂亮啊。”

    “你可不要动歪心思!”

    “我没有,奶奶,我是想,我们救了她,她醒来要是想答谢我们,应该会……”

    乔云踢了她一脚,“没一点出息,不是你的东西就不要惦记。”

    到了家,胡安将她的衣服脱掉,将身体擦干,用衾被将她裹住,又在床边点了一个火盆。然后她自己也换掉湿衣服,烤了烤火。

    乔云正在门口烧水。

    “小胡子,换好了就去钱姐家借澡盆。”

    “哦。”

    胡安披了件绵袍,去了。过了一会儿,顶了个澡盆回来。

    乔云将热水倒进盆里,又掺了些凉的,用手试了一下,有些烫,但还能忍受,热得正好。

    她俩将人从床上拖下来,浸到盆里。

    “奶奶,她的皮肤可真白真滑呀。”

    “去,外边烧水去。”

    胡安出去了。乔云不断地给她淋热水,揉搓身子。落了水,要让全身都热起来,那样寒气就不会留在体内。现在刚开春,河水还冰着呢,她这样一个娇小姐,想必冻得不轻。

    洗完热水澡,她又给她热了一碗汤。家里没有什么吃食,这是昨天剩的鱼汤。

    胡安“呼噜呼噜”先喝了一碗,喝完,眼巴巴瞅着锅里。

    “奶奶,她怎么还不醒?”

    乔云将最后一点鱼汤刮进碗里。

    “你不要拐弯抹角地打鬼主意,你去把她叫醒,不醒就把她扇醒。”

    “啊?扇醒?我扇她干嘛呀?”

    “要她起来喝汤。”

    胡安走到床边,趴到她耳边。

    “喂,醒醒,不然奶奶要扇你巴掌了。”

    声音如此之大,震得床上的人眉头一皱。

    她睁开眼,看着两人,说:“是你们救了我?”

    “奶奶,真让我喊活了。我可比神婆还神。”

    “什么话,人家本来就好好的。”

    花玉坐起来,问:“这里还在阳呈县吗?”

    “小胡子,她说的什么?”

    “她说,这里是阳呈县吗?”

    她又转过头对花玉说:“是,姐姐,这里是阳呈县。我奶奶耳朵不好,你说话得大声一点。”

    “好。”

    乔云将胡安挤到一边,坐到床边,“姑娘啊!先把鱼汤喝了,热着呢,这个就得趁热喝。”

    花玉接过碗,慢慢喝着。

    “姑娘,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花玉心里一沉,面上却笑了一下。

    她发现他们祖孙二人说话都特别大声,她不知道耳背的人自己说话声音也会这么大,大概自己也听不清自己声音的缘故吧。

    她往乔云身边凑了凑,说:“大娘是不是以为我是自己寻死?”

    不是吗?经她这么一问,乔云仔细打量着她,她发现她虽然面容憔悴,神情忧伤,但眼神里,却有一股子坚定的东西。

    “那你怎么会掉到河里呢?”

    “我只是不小心。”

    乔云看出她没说实话,但也不再追问,只说:“你家住哪儿?我让胡安去联系你的家人,让他们来接你。”

    花玉思忖了一瞬,说:“只有我一个人了,他们都死了。”

    “那你有可以投靠的亲戚吗?”

    “没有。”

    她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碗。

    完了,乔云心里想又是一个送不走的累赘。

    江边。

    河面上停了很多艘小船,水里都是孙家找来的人,他们在寻找花玉。孙家已经放出话,只要找到,不管生死,重赏二百两。一时之间,无论是看热闹的,还是船工,渔夫,只要能下水的,都来找人。

    “老爷,这么久了,人怕是活不成了。”

    “活不成也要找,就算死了,我也要找到她,把她送回家。”

    秦婉不再说话,她心里很难受,弄成今天这个局面,害了一条人命,儿子也失魂落魄的,她后悔了。

    孙惠趴在船上,一直看着水面,身上湿漉漉的,江风一吹,使他发抖。

    “花玉,”他喃喃低语,“你为什么要骗我们?你根本就无处可去。为什么要说去姨妈家?你根本就想好要死是不是?你为什么对自己这么狠心?”

    旁边的小顺见自家少爷一副恍惚模样,心里不忍,便开口劝说:“少爷,保重身体呀。”

    他根本听不进去,只呆呆地望着江水。

    “少爷,如果你想找到花玉小姐,就要保重自己,你如果病倒了,怎么去找她呢?”

    “你也觉得他没死,对不对?”他像回过神一样,转身抓住小顺的胳膊,急切地问他。

    小顺只好赶着话头说下去,“是,是,我觉得她没死,花玉小姐这样好的一个人,不应该这么早死。”

    “我也这么觉得,她怎么可能死呢,她不应该死,她不可能死。”

    “是啊,少爷,她不会死,她等着你去找她呢,所以少爷去把湿衣服换掉吧,你照顾好自己才能去找她呀。”

    人在绝望的时候,总是会相信一些虚无缥缈的好话,愚蠢也好,自欺欺人也好,总归是有了一些希望,一丝慰藉。孙惠也是如此,其实他心里没有底,可是顺儿说的有理,如果他病倒了,还有谁会去找她呢。他回船庐,换衣裳去了。

    孙惠在江边呆了三天三夜,吃喝拉撒都在船上。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比不上做工的人糙实,江风早晚吹着,很快把他吹病了。连他爹孙明诚也看不下去,将他拉回了家。他这一病,在床上躺了半月。

    重赏寻人的队伍也散了,江水湍急,河道复杂,人早就不知道被卷到哪里去了。这样找下去也是无果,弄不好还得把命搭进去。现在还在寻人的,只剩下孙家雇的几个人,他们也不下水了,只划着船,沿着河道寻找。

    阳呈县的人们在花玉投江之后,开始可怜起她。一个弱女子,爹娘被杀害,自己也投江死了,多么惨的一家人。他们开始声讨恶匪。因为这伙恶匪,他们去易县要绕一大圈,每日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心里早有怨气。花玉当着他们的面这一死,挑起了民愤,县里关于恶匪的言论越演越烈,甚至有几个练家子自发地要去找那伙恶匪拼斗。县令为了避免有人借机生事,闹出乱子,先发制人,贴出告示,寻有志能人,组讨匪队伍,还有银两可发。这消息一出,有能的,无能的都去应征。

    花玉得到消息,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县令真的是想要讨匪吗?如果真能抓住他们,那自然是好的,可就怕是虚张声势。现在年头不好,府衙真的会拨银钱去讨匪吗?她决定亲自去看看。

    她托乔大娘把她的衣裳首饰卖了,买了两件男子旧衣,剩下的银两,她给了乔大娘家用。

    “我在这吃住也需要花钱的,您就收下吧。”

    “太多了,你吃饭像小鸡一样吃不了多少,你还是自己拿着吧,这是你唯一的积蓄了吧。”

    花玉一想,她出门打探消息也要用钱,便拿了一半,剩下一半塞回乔大娘手里。

    “这样总行了吧。你救了我又收留我,比起你的恩情,这点钱算什么呢?你快收下吧,不然我会过意不去的。”

    乔云收下了,问她,“你要出门?”

    “是,明天就让我和小胡子一起去街上卖鱼吧。”

    “好,不过你要多加小心,虽然你扮成男装,行动方便不少,可你细皮嫩肉,俊俏可人,看着就招人怜,有些人可不管是男是女,看上了就要掳去。”

    花玉一惊,笑了笑,心想,世上竟还有这种事。

    第二天一早,花玉和小胡子上街卖鱼。

    “哎,新鲜的鱼咧,快来买呀,今天刚捕的鱼,还蹦跶着呢,快来买呀。”

    胡安吆喝着,花玉站在一旁看她。她小小年纪,生存之事却样样都行,比起她,她可差远了。

    “小胡子,要不要让我也吆喝几句?”

    “姐,哥哥你会吗?”

    “怎么不会?说来就来。”

    她唱起来,用的是小令的调子。

    “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

    “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

    “鱼丽于罶,鰋鲤。君子有酒,旨且有。”

    一俊俏少年,在这小街上唱曲卖鱼,人们哪见过这种事。不一会儿,人就围过来。

    胡安赶紧说:“快买一条吧,多好的鱼啊。”

    “那唱曲的是你什么人?”

    “是我哥哥,怎样?”

    “是你哥哥?你瞧你,黑不溜秋像泥鳅,他哪里像你哥哥?”

    “哼。”胡安不去搭理他,转而向另一旁的妇人说话。

    “姐姐,买不买鱼啊?”

    那妇人羞答答,掩面笑着说:“我想让你哥哥帮我挑。”

    “物其多矣,维其嘉矣。”

    胡安摇了摇花玉,跟她说了。

    花玉看着篓里的鱼,她哪里抓过鱼呢。她盯着鱼,瞅着不太活泼的那条,一下子按住,然后抓起来。

    那鱼滑溜溜的,越使劲越抓不住,从她手里逃脱了。

    旁边人群哄笑,花玉忙弯腰抓鱼。刚抓住又滑掉。

    人群又一声哄笑。她羞红了脸。

    胡安忙去帮忙,一伸手将鱼掏起来,用草绳穿到嘴里,系上了。

    她将鱼递给那妇人。

    那妇人笑眼弯弯,忙接过去了。

    “哎呦,”与她同行的一位妇人说,“小心你家郎君知道,跟你闹。”

    “闹什么,不过买条鱼,这鱼还得给他吃咧。”

    “小公子,你继续唱,唱了我也买。”

    “好。”花玉应着,然后唱起来,“物其旨矣,维其偕矣。物其有矣,维其时矣。”

    很快,鱼卖完了。

    胡安蹦到奶奶面前,大声地叫着:“都卖完了,一条不剩,多亏了姐姐,姐姐唱曲可好听了,所以他们都来买我们的鱼。”

    “是吗?”乔云看向花玉,“你怎么还唱曲了呢?”

    花玉挨过去,说:“我本来想学小胡子吆喝吆喝,帮她卖鱼,不知道怎么,就想起这个词来了。”

    之后一连几日,她都跟胡安去卖鱼,街上人多嘴杂,她也听到了不少关于讨匪的事情。她听说府衙已经召集了十多个能人,加上一些会武的衙役,一共三十七人,要于三月十九日去九斗坡附近搜山。

    那伙匪徒会乖乖等在山上被捉吗?她都已经听到了消息,他们会不知道吗?她要去一趟县衙。

    “小胡子,哥哥想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

    花玉有些为难,不想继续撒谎骗她,她说:“小胡子我是要去县衙,这件事不要告诉奶奶好吗?”

    “去县衙做什么?”

    “我去打听一些消息,很快就会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

    “小胡子,你听话,在这里乖乖卖鱼,我很快就回来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家。”

    “我不放心你。”

    花玉捏了捏她的脸,“小鬼,我比你大,你放心吧,我不会出事。”

    “那好,你去吧,一个时辰之后,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去县衙找你。”

    “好,我去了。”

    花玉问了路,到了县衙。

    她站在门口,躬身行礼,“在下胡玉,有事求见县令大人。”

    一衙役开口,“你有什么事?”

    “关于讨匪一事,我……”

    “看你像个读书人,你也想干这舞枪弄棒的事?回去吧,你这细胳膊细腿还没等人打,就倒了。”

    “我不是,我听说你们三月十九要去搜山。”

    “搜山也不会要你,快回家去吧。这一天天的,什么人都想来赚那几两银子。”

    “我只想见县令大人一面。”

    “县令大人正在会客,没空见你。”

    花玉站在门口等,那衙役守门无趣,便同她闲聊。

    “你找大人做什么?”

    “我想和他说讨匪的事。”

    “你一个文弱书生,又不是将军,打打杀杀的事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可是连我这样不懂的都知道,等到十九那天,山上必定没有盗匪。”

    “你说什么?”

    “他们不聋不瞎,不呆不傻,听到你们要去捉他的消息,会乖乖等着吗?”

    “可我听说他们的老贼窝就在那山里,路已经被封死,什么都运不出来,那么多年积蓄的东西,他们舍得舍下吗?”

    “路被封了?我怎么没听说。”

    “自从金泉镇那一家被杀,谁还敢过去?你说是不是?”

    “什么意思?”

    见她追问,他可起了兴致,话峰一转说道:“可真有那不要命的,城西那个贩马料的葛老头就要打那过。县令为了保险,让我们把路用石头土堆挡住了,不让人通行。”

    “是这样啊。”

    “可不能再出人命了。”

    “不是还有别的路?”

    “那盗匪也不想绕道啊。”

    花玉笑了笑,事情肯定不是这样子,要是她是盗匪,能运多少运多少,不会在那里等死。

    “带头去讨匪的是哪位壮士?”

    “是赵家画舫的赵爷。”

    怎么会是他?

    那人见他一脸狐疑,又说:“这次讨匪的银两也是他出的,不然衙门可拿不出这些钱。”

    “真是大义。”说着她就要走。

    “哎,你做什么去?”

    好不容易有个人聊天解闷怎么这就走了。

    “哦,兄台,我得回家照顾老母去了。”

    “原来如此,去吧,去吧。”

    “告辞。”

    她回去,胡安还在那等她。

    “都晌午了,你才回来。”胡安抱怨道。

    花玉告诉她,她有事,今晚可能不回家了。

    “你到底做什么去?”

    “小胡子,不要担心,乖乖回家,告诉奶奶,明天我就回去了。”

    “可你到底要去哪儿呢?”

    “我要去找一个朋友,他会帮我,你回去好吗?”

    “你一定要回来呀,我和奶奶在家等你。”

    花玉抱着她,鼻子酸酸的,也许上天是可怜她的,让她遇到小胡子和乔大娘。现在,她们就是她的亲人。

    “我一定会回来的,我的好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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