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寻

    作者:温槑

    孙明诚将花兄夫妇的灵堂布在正厅。他的夫人同他争吵起来,说他帮人可以,但不能把棺材放家里,让他赶紧运走。两人互不相让,最后谁也不理谁。

    花玉在床上昏睡了两日,方才清醒,自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从丫鬟们的闲言碎语中,得知他们吵了一架。

    夜里贴身服侍她的丫鬟叫莺儿,这夜,她问她:“叔叔婶婶是不是吵架了?”

    莺儿支支吾吾。

    “是不是因为我爹娘的事?”

    “老爷把灵堂在家里,夫人不让。”

    花玉心里有了数,她开始强迫自己多吃饭,好早点恢复力气,把爹娘送回家。她不要让爹娘再遭嫌弃受委屈。

    这几日,九斗坡有杀人劫财的恶匪的事传遍了阳呈县,说他们劫了金泉镇来孙家探亲的一家三口,那恶匪将老两口杀了,又奸污了他们的女儿,最后不仅将所带财物掳走,连衣裳也没给留。这匪徒凶神恶煞的程度乃阳呈县近年之最,现在九斗坡前那条道,没人敢走,城里住户也加强了门锁。

    这事也传到赵序耳朵里,他怀疑那孙家就是孙明诚,被劫的就是前几日他搭救的那个女子。

    那夜,刚被坏人害过,她就这么相信一个生人。他看,她是个傻子。

    他开始有些担心她。他时不时想起那双眼睛。

    到了下午他终于按耐不住,决定去孙府看她。

    “您找谁?”

    “我找金泉镇来的那位小姐。”

    那仆人看他衣着气质不凡,有可能是花家的相识。

    “是找花小姐吧,她昨天就回乡去了。”

    赵序生出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失落,他转身上马走了。

    一月后,花玉办妥双亲的后事,又随孙明诚回到孙府。

    秦婉对于花玉又回到她家这件事感觉不安,阳呈县里关于她的传言越演越烈,现在老爷将她带回来,一副要让她长住的样子,一口唾沫一口钉,这样下去孙家还有好日子过吗?

    夜里,要就寝时,她试探着问:“明诚,花家的事都处理妥当了吗?”

    “嗯。”

    她接过衣服将它搭在木桁上。

    “我看她带来了一个箱子,她要在这待多久,要不要我去采买点用品?”

    “是得买点。”

    孙明诚很是为难,再三考虑后才决定将事情告诉她。

    “夫人啊,惠儿去接我们的时候,我已做主让他和花玉成亲。两个孩子都答应了。”

    “老爷,你怎么可以不跟我商量就做了决定?”

    “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吗?”

    秦婉气极,“这算什么!”

    “干嘛这么生气呢,小玉这孩子不错,做事有条有理,配咱儿子绰绰有余。”

    “我不管配不配的,我不要儿子和她成亲。”

    “为什么?云青兄夫妇没了,她家中也无亲戚,一个弱女子,日后怎么过?这其中的艰难你也晓得吧?”

    “所以你就让惠儿去承担是吗?”

    “老爷,你知不知道外边都在说什么?惠儿要是娶了她,一辈子都会受人指点。”

    “胡说,清者自清,我们过好我们的日子就行了,你管别人说什么?”

    “口舌可是比刀还利,你是没有受过吗?现在又让儿子来受,我不同意。”

    “这不是一回事。”

    “你不要再说,我不同意。我是惠儿的娘,我不同意,谁也不能嫁进来。”

    “这事己经定了,惠儿也愿意,你插手也没有用。”

    “他懂什么,他一个毛孩子什么都没经历过,不知道厉害,”秦婉哭诉着,“老爷,要是让我看着惠儿受委屈,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

    “老爷,我求你,为我们的儿子想想吧,你现在这么做就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啊,老爷。”

    孙明诚走到一边,坐下来。

    “你不要逼我。”

    “我没有逼你,我只是不忍儿子受苦。”

    “他会受什么苦?小玉多好的姑娘,聪明贤淑,娶了她,惠儿会过得很好。”

    “她是好,要是没出这档子事,我自是乐意。可是现在外边都在说小玉被……不止阳呈县,周围村县都知道了这件事。”

    孙明诚何尝不知道这些,可是他不能看着花玉一个人去承受这些。

    “那又怎么样?时间久了,人就忘了。”

    秦婉见自己劝不动他,便不再说了。夜里,她辗转难眠,想到一个办法。第二天一早,孙明诚一醒,她便跟他说,“老爷,我娘家远亲秋天的时候不是托人说媒吗,他家那孩子名叫周冉,十八岁已考了秀才,人也诚实可靠……”

    她顿了顿,看了眼孙明诚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又继续说:“他家在另一个郡,小玉的事传不过去,如果让小玉嫁过去,那不是两全其美吗?”

    “我已经跟小玉讲了这件事,现在你要把她嫁走,那我之前的承诺算什么?说话不算话,我孙明诚人到不惑,反倒失去立身之本了?”

    就这样,他们说了一早,也没能达成一致。

    秦婉又去找儿子孙惠。那小子对花玉已有喜爱之情,非要娶她不可。秦婉没了法子,只好妥协,但她要求不能宴请宾客,只在家里办办,走个过场。

    孙明诚不同意,两人僵持了几日。后来他见她毫不退步,这样拖下去,他怕再生变故,于是答应了她的要求。

    这日,孙明诚派人出去采买了成亲所用的物品,虽然已经不打算宴请宾客,可拜堂是不能省的,家里也要布置布置,热闹一下。他还叫了裁缝过来,给花玉做嫁衣。秦婉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私底下已经给周家去了一封信。

    莺儿将黄裁缝和他的女儿领到院里。

    “小姐,黄裁缝来了。”

    “小姐好。”

    花玉点了点头,让身旁丫鬟给他们倒茶。

    这黄裁缝是孙府的熟人,孙家的衣服都是由他做。这小姐,他是第一回见,这女子体貌端庄,清丽绝俗,真是难得的妙人。

    黄裁缝喝了茶,不敢多做停留,指挥他女儿给花玉量好了尺寸,便走了。

    他回到家越想越奇怪,怎么会有新娘没过门就住在夫家的,孙家也不是小门户,孙明诚以前还做过大人咧。怎么会做出这种不知分寸,有违世俗的事情。

    他吃饭的时候将这事同他家里的说了。

    “你确定是孙公子要成亲?”

    “确定,都定了嫁衣了,一套是孙公子的,另一套就是给那个小娘子的,这能有错吗?”

    “天咯,怎么会有这种事?一点动静也没听见呀。”

    “前两日我听旁边铺子的曹哥说,孙家老仆在他那买了好多红纸红穗。”

    “是不是给孙小公子纳妾?”

    黄裁缝连忙摇头摆手,把布料拿过去给她看。

    “这可是最好的料子。”

    “那姐姐比花还要美。”他的女儿插了句嘴。

    “是咧,那身姿气派,我是没见过。”

    他将料子小心放回去。

    “怕不是那个花家的孤女?”

    他坐下来,“你是糊涂了吧,孙家的名声家底,多少好姑娘任挑呢,怎么会娶从贼窝里滚过的女人。给我,我都怕咧。”

    “死样,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次日,黄家大娘去洗衣裳的时候遇到了莺儿的娘。

    “莺儿她娘,你家莺儿多大了。”

    “十六了。”

    “呦,也到了年纪了,许了人家没?”

    “哪许什么人家,她还得做工咧。”

    “那也不眈误啊,孙老爷人那么好。你说一声,肯定就放她出来了。”

    “我还指着她来,她爹有病不能干活,没了那份工,我们不知道咋过呢。”

    “也是,莺儿最近回家来吗?”

    “前些日子刚回呢。”

    “那孙公子要成亲了,她告诉你没?”

    “没听她说啊。”

    “衣裳都定好了,我家老黄正赶着做呢。”

    “你可别瞎说。”

    “这可怪了。老黄说衣服五天就要做好呢,要得这么急,怕是这几日就要办事咧。他家对莺儿这么好,你不得去贺贺喜吗。”

    “你怕不是听错了,孙老爷那种人家成亲,怎地连个帖子也不发?”

    “你还不信,真急死我了,昨儿老黄带着我家丫头去给新娘量了衣呢。”

    “你越说越离谱了。”

    “你问你们家莺儿去嘛,我是胡诌的人吗?”

    莺儿她娘把盆放回家,直奔孙府。

    “娘,你怎么来了?”

    “没事,只是……”

    “怎么了?是不是爹出事了?”

    “没有,你爹好得很。今天我遇到黄家大娘,她说公子要成亲了。娘不信,就来问问你。要是是真事,咱们也得准备点东西不是?”

    莺儿暗骂黄裁缝嘴坏。

    她对娘说:“根本没这回事。”

    “这人,怎么乱嚼舌根。”

    “那你不要同她聊,娘,没事你就回去吧,府里忙着呢,我得赶快回去。”

    “好好,你回去吧,过一阵儿我再来看你。”

    莺儿她娘从孙府离开,又直奔着找黄家大娘去了,那黄家大娘还在河边洗衣裳。她这是在做浣衣挣钱呢。

    “黄家大娘,孙家那样好,你也给扣屎盆子。”

    “你这话怎么说的,我可不是那种人。”

    “我去问莺儿了,压根没这回事。你安的什么心,要污他家名声。你这样害人,小心烂舌头。”

    “莺儿她娘,你说话客气点,我害人?我害谁了?我说的都是真话,指不定是你家莺儿骗你呢。”

    “你还说,你这嘴,天天放些狗臭屁。”

    说着她撩了黄家大娘一身水。

    黄家大娘也不示弱,拎着湿衣服打她。

    两人缠打在一起,骂声叠叠,引来很多人,最后被人拉开,这才罢休。

    没几日,阳呈县又传了一个新闻,说孙家父子被花家孤女用狐媚术摄了魂,这才要娶她进门。这话传到了秦婉那,惹得她又急又气。

    “老爷,你听听,这怎么得了?”

    孙明诚气得拍桌子。

    “我再也承受不住了,老爷,把她送走吧。”

    “关她什么事!是外边的人轻信谣言。”

    “我不管,再这样下去孙家就要毀了。”

    “夫人,莫要说这种话了。”

    孙惠听到爹娘吵架,忙赶过来。他长这么大,哪见过父母亲这种情形。

    “娘,爹,你们怎么了?”

    秦婉将孙惠拉过来,让他跪下。

    “娘,你这是做什么?”

    “惠儿,不要说话。”秦婉哭着,也跪了下去。“老爷,你不答应我就和惠儿跪死在这,总比让我亲眼看着孙家毁了好。”

    “怎么了?娘,我们家怎么了?”

    “我们孙家要完了,惠儿,你也要完了。”

    “你不要危言耸听,”孙明诚气闷不已,来回踱步,他不懂她怎么变得不讲理起来。

    “让他们说,我看他们还能说出什么来。”

    “这,这到底怎么了?你们有什么事说清楚好不好?”

    孙惠也着急起来。

    “惠儿,小玉不能留了,她害惨了我们,”

    “娘,你糊涂了,小玉哪里害我们了?”

    秦婉摸着他的脸,“我的好儿,让她走吧,让她离开这。娘再给你找一个好女子。”

    赵惠一听这话,心里不快,

    “你怎么又这么说,不是都商量好了吗?”

    “现在外边都在说她使了狐媚术迷住了你和你爹。所以你们……”

    “什么?他们凭什么这么说!谁传的,我要押他去官府。”说着他起身气冲冲往外走。

    “站住,“孙明诚叫住他,“还嫌事不够大吗?再闹起来,小玉还有立足之地吗?”

    “老爷,何止她,她再不走,明时明日,我们孙家都没有立足之地了。”

    孙明诚长叹了一口气,坐了下來。

    秦婉哭泣,孙惠立在一旁不知所措。

    “先不成亲了,以后再说。”

    “放出消息,我们要把小玉送走,但是她依旧要留在我们家,不过从此没有她这个人。等风头过了,换个身份,再让他们成亲。”

    “老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家要照顾好她,一辈子照顾她。”

    “爹,我不懂,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现在成亲?”

    “惠儿。”秦婉呵斥道。

    花玉走过来,跪下了。

    “孙叔叔,人心之同,如其面焉。况且很多人见过我,都知道我是花玉,这样是瞒不住的。我总不能一辈子不见人。还请孙叔叔让我回家。”

    “你哪里还有家啊。”

    “我娘有个姐姐,在平州,那离这远,没人知道我。”

    “不行,我不放心。”

    “嫂子亲姐,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孙明诚瞪了她一眼。

    “姨妈人很好,小时我去她家住过一段时间,孙叔叔就放心吧。”

    “她能做主收留你吗?”

    “能,去年她还与我们通信,说姨丈想让我去看他们,他们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所以很喜欢我,待我像亲闺女般。”

    “老爷,这你还不放心吗?人家亲姨妈,亲姨丈,不会亏待她的。”

    花玉此番已经走进死胡同,孙明诚要偷偷将她养在孙府一辈子是不可能的事,她也不愿意那样躲藏着,好像她做错了事,不能见人一样。

    “若是她姨妈对她好,她去了那,远离是非,日后再寻上一个好人家,那真是最好的选择了。”

    “你去那待一阵子也好,”孙明诚将她扶起来,“等外边消停了,我和惠儿就去接你回来。”

    “好,孙叔权,我想今天就走。”

    “今天就走?”

    “是,越早走越好。”她说。

    孙惠看着她,不讲话,可眼神却透露出他的心思,他疑惑,不敢相信。他不想让她走。

    “平州路远,得准备妥当再走。”

    “对,过几天再走吧。”

    “不用了,孙叔叔,我也没什么可收拾的。那箱子就寄放在这吧,我不带走了。我只希望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真的要今天走吗?”

    “我决心已定。”

    “好吧。我这就叫人去安排。”

    “谢谢孙叔叔。”

    花玉回到房间,让莺儿重新给她梳了下头,她挑了一支娘的簪子戴上,然后,她将剩下的

    首饰都给了莺儿。

    “拿着这些,给爹治病去吧。”

    莺儿推脱着不要。

    “你对我很好,拿着它,治好爹的病,你和家人就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不,我不能要。小姐带着自己用吧。”

    花玉笑了笑,说:“看见桌上那两方砚台了吗?这些首饰赶不上它值钱,你不用担心我,拿着吧。”

    莺儿怯怯地伸出手,接过那盒首饰。

    之后,她让她出去了,她换了一身衣裳,又留了一封书信,这样他们来收拾的时候,就明了了。

    不早不晚刚刚好。申时,她已经到了码头。

    孙明诚一家在河边站着。秦婉此时见她要一人远行,有些愧疚。一个女子要在这世上立足,是不容易的。

    花玉招手示意让他们回去。

    船开始走了。

    这个时间真是好,码头上人很多,她就是要在全阳呈县人的面前死。

    船行到河中心,她对要随她去平洲的孙家小厮说:“你知道我是花玉吧,九斗坡从盗匪手里活下来的那个花玉。”

    说着她流了一滴眼泪。

    那小厮点点头。

    好,知道就好。

    花玉走到船头,看着河面,深吸了一口气,跳了下去。没有一丝犹豫。

    小厮慌了神,大喊:“有人投河了!有人投河了!”

    船家听到,赶过来一看,那水面己经没有一丝人影。

    骚动传到岸边。

    孙惠只看到一抹碧色落了下去,他回过神,飞速跑到河边,往船的方向游。

    秦婉怎么也想到她会投河自尽,她慌了,仿佛她是被她逼死的。

    “是孙家公子。”

    “孙家公子落水了?”

    “孙家公子救人去了。”

    “落水的是谁?”

    “没看清啊。只看见一个人影栽进去了。”

    船上小厮见孙惠游过来,趴在船边,要把他拉上来。

    孙惠歇了口气,潜到水下,绕着船游了一圈,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趴在船舷上换气,那小厮拽住他,“少爷。别找了,怕是被暗流沖走了。”

    “快上来吧,少爷,你可不能有事啊。”

    “松开我。“孙惠挣开他的手,又潜下去找,可是他看到的只有那暗暗不见底的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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