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金鳞河桥尾的青石子，转弯驶进河道。
陆府门口立着一泱人影儿，带头的两个丫鬟一个婆子，前后焦灼张望着。
见陆家送女的车马队伍归来，前端的璎珞一手拿着温好的镂花银丝手炉，一手抱着狐裘紫金锦的斗篷，一股脑儿跑上去。
身后宋嬷嬷张望着那方的车队，拢紧衣领，眼见着车队朝这方走来，紧张神情才长长松下，一只手拍拍胸口，另一只手朝后抬手，示意小厮去报信。
众人见状纷纷搓手欣喜高兴起来。
马车停在门口，宋嬷嬷旁边是容月屋里的大丫头琥珀，手上提着檀柄灯笼上前照亮，陆渊嘱咐了几句跟前的管翁，便跟着琥珀匆匆入府。
宝簪出来替陆柔汐掀开帘子：“姑娘慢些”。
宋嬷嬷上前，一把抓住马车跟前提灯丫头的手腕子往陆柔汐跟前送，道 ：“来来来，你们再照过来些，都给我，看仔细了姑娘步子！”
陆柔汐在车里憋的久，隐约是听见了一如往昔的浑厚声音，顿了顿脚步，忽地抬高了头朝她看去，诧异道：“宋嬷嬷？您老人家怎么在这儿？祖母不是过两日才归府嘛？”
“我的姑奶奶，老夫人挂念大姑娘得紧呢，老夫人要给姑娘一个诞辰惊喜，这才派人传消息时给府里说的要瞒着大姑娘”宋嬷嬷蔼然回应，“”姑娘快些进去吧，老夫人等着心肝儿回去呢。”
陆柔汐垂眸摇头，秀丽的睫羽微微扑闪，眼神掠过丝丝黯然。
自知祖母疼爱她，照惯例也该是向祖母请安的，但一去，祖母定又要同她夸赞一番她心里的小郎君，祖母不知她和亲的圣旨，不知她嫁不了心心念念的陵师兄。
她是祖母带大，祖母只愿她事事如意，安乐幸福，今天因为齐穆泽已是心烦意乱，这会子再去等同于让自己空伤神受挫罢了。
宝簪给陆柔汐搭上斗篷，她接过璎珞递来的手炉，捂嘴笑道：“是陵哥哥的主意吧。”
宋嬷嬷点头笑道：“正是。”
言罢，陆柔汐吩咐安排其他人休息，只对宋嬷嬷道：“今日遭雪风吹了，有些不适，恐染风寒，祖母下山舟车劳顿，我却没能随侍，宋嬷嬷烦替我向祖母道声晚安，明日娇娇定去请安谢罪。”
宋嬷嬷含笑应声答允。
她们大姑娘是最好的小娘子，满虞国找不出第二个如此完美的女子，家世，品性，皆是圆满，自小白皙光华，一双水润灵巧的大眼睛，端的是王母娘娘的风范，生得似观音娘子的好壳子。
只略遗憾，那身子从六年前大病就一直将养着，要说水土不服，也早该过时候，如今仍是时常的风寒急病不断，许是深闺娇养得好，天仙下凡身子弱些，家大业大身子金贵着倒也无妨。
镜花楼内，璎珞端着茶水盘进屋来。
陆柔汐手中拿着《寒铁论》却如何也看不进去，望着铜镜，清丽脸上划过遗憾神情，喃喃自语：“祖母都回来了，陵哥哥为何今日不回来……”
璎珞是自小容月调教的，平日里最是心细妥帖，看出陆柔汐心思，放慢了脚步，笑道：“姑娘，夫人吩咐厨房熬了避寒汤，奴来端了给您，姑娘可别又说太苦不喝。”
“晚间陵公子派人送了秘制扬州梅子，还贴心的送了只翡翠色的鹦鹉，说正好拿来给您解闷。”
陆柔汐素来忙碌，每月礼俗教养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她喜欢钻研诗书字画，平日却逼得要学诸多的女红女诫，虞国闺阁女儿规矩多也不许出门。
近些年天下不太平，陆渊经年在外，容月随宫中娘娘处理贵爵侯门的关系，拜访各地高门女眷。
陆柔汐便要同管家学习打理府中之事，两来都极少出门，每次陵少春游历完山水回定都总能讲不少所闻，逗得她乐呵呵笑。
在她心目中，他是天神照着她心仪的小人捏出来的无暇君子。
虞国的百姓都说，她与陵少春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当年她在龙门书院写下一篇《明灯记》名声大噪被誉千古才情，独被陵少春一人挑出毛病来。
陆柔汐气恼，他提笔自证写出《杨柳赋》才华令世人瞠目惊羡，盖过了陆柔汐误打误撞得到陆渊赏识，与她成为龙门伴读常常共同出入，待到十六岁，龙门书院传出了她与陵少春私定终身的话。
她是钟情于陵少春的才华样貌，更想听他多讲些山水人文，但没于心海，几年来也只习惯着欢喜应和他的一字一句。
在她眼里，她的陵哥哥天赋异禀，年少登科状元，是虞国最有才华的男子。
只记得龙门书院里她曾帮助的那个贫苦小师兄，同她讲话时眼底永远是清澈温和，令她心向往之，而如今他已是父亲最骄傲的门生，她亦为他欣慰倾心，大鹏展翅终会有时。
但她肩上仍有和亲的婚约，六年前的滚金红字仍历历在目。
“娇娇，我知你是不愿和亲的，爹爹也不舍，待爹爹根基稳固国家安定，自想法子替你消了那苦罪。”
陆柔汐思忖，不由得红了眼眶，雪白的臂肘撑在桌上，眼泪水顺着光滑细腻的肌肤流下，啪嗒啪嗒掉落书上，分外惹人娇怜。
她想起老家乡下溪涧的小鱼是何等肥美，她恨自己常年如囚犯一般的生活，待她有能力，她便让人带祖母和弟妹离开这里。
面色忧忧，待拭去泪痕，找了笔，在红笺上写下一行娟娟小字---
愿，此生得以，脱离囚塔；游历四海，著书成册。
*
齐贼夜闯皇宫的消息在定都一传十，十传百迅速传递开来，一时间满城风雨。
陆柔汐昨夜胡思乱想，想累了便倒在床上睡着。
天未大亮，宝簪和宋嬷嬷敲响她的房门，贴着门窗，向里焦急望道：“姑娘，老夫人，老夫人又犯病了。”
陆柔汐下半夜浅眠，听到动静，惊醒过来匆匆打开门，祖母有急病，慢不得一刻，急忙问：“通知母亲了没？先前备的药呢？怎么回事，明明昨日还好好的。”
“就是还没有！”宝簪急得如热锅蚂蚁连连摇头，组织好语言，才道：“夫人和相爷早就一同进宫，这时候怕已经是宫门上锁开始早朝。”
“临走时老夫人已经吃完了最后的保荣丸，之前都是宫里御医开的，便也没敢安排别的大夫跟着给老夫人看病，本打算是这次回来继续请张太医，”宋嬷嬷也心急如焚附和道，“老身该死，怎么就犯了这等低级错误。”
祖母的病每回都极凶，绝不是泛泛之流能治的，一直以来只有张太医给祖母医治有奇效。
见她说着就要抬手往自己脸上走巴掌，陆柔汐赶忙阻止，转身进屋穿好衣裳，带着两人往外走，吩咐宋嬷嬷把陆懿清叫醒让她守着老夫人，又让宝簪把全府人召起来。
老管家刚走，陆定瀛去了龙门书院，家中管事的只有她，她今日定是要出去一趟的。
众人在穗安堂前讨论半晌，也无治凶病大夫的结果。
陆柔汐心烦意乱，急得眼中眼泪团团转，她恨不得让祖母的病通通在她身上，反正她也是病秧子，若死了倒好，还不用去大祁。
愈发地心里难受，刚准备转身，就见有人站了出来，小厮道：“我知道，我知道一个地方，小的娘也是有凶疾，是个六旬的老医叟治好的，就，就在城西的长宁寺，我找得到，小的可以带您去。”
一旁的范姑皱眉听了反呛道：“长宁寺？那鬼地方都快荒废十年了，草都能有你高，那怕不是个什么游医？”
“你丫的讨打，这个节骨眼儿竟敢戏弄主子！”
管葵一听，举起手准备扇小厮巴掌，怒目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姑娘还未出嫁跟你去什么破地方？损了姑娘名声，影响和亲，你狗头掉地！”
“住手！”
陆柔汐紧了紧力气，出声喝住管葵动作。
看了眼小厮，正定道：“无妨，只要他说的是真的，便让他带路，多带个男丁随我和宝簪一同去。”
方才宋嬷嬷说，商司暗令今日外面有名号的铺子悉数不得开门，四处皆是士兵，如今祖母病急，她顾不得这些，只盼早去早回。
*
套了马车，陆柔汐嘱咐管葵带上兵器一同前往。
一年到头出不了几次门，六年了定都她还是摸不清路。
陆柔汐惴惴，一只手不断摩挲着绣花袖口，一度卷起车帘一角偷偷向外窥探。
马车飞速往城西驶去，昔日初曦喧嚷的国都竟一路杳有人烟。
看着越来越荒芜陌生的景色，心中越发不安，正欲询问帘外小厮，便听见管葵质问那小厮。
管葵道：“再往前便出城了，到底还有多久？！”
那人并未理会他，转头冲着马车里头淡淡回复：“姑娘别急，穿过这片竹林便是。”
别急？叫她如何不急！
陆柔汐将手边帘子掀开，透过幂篱，外面只有绿茫茫的青竹子，看远些，竹林尽头一片黑暗，仔细相聆，隐约是听见竹林里有些脚步动静。
帘内传出一声清脆的呵斥：“停车！他骗了我们！”
话音一落。
小厮见状，抓住马车夫，捏起两指仰天吹了声口哨。
刹那间，竹林里脚步匆匆，一群人飞速冲出朝着马车过来。
刀光剑影，管葵与他们围着马车开始厮打。
马车头，那小厮露出短刃，杀了马车夫将他一脚踹下去，刀起刀落，在马背上剌下一道血淋淋口子。
管葵转身抽出大刀杀了小厮，又迎上扑面而来的歹人，“唰”的一声，鲜血淋漓直接喷射上青布车帘，星星点点洒进车厢，两人裙边被沾上大片。
“啊！姑，姑娘”，宝簪被吓得连连大叫，环臂蜷缩，眼泪水瞬间充盈了眼眶。
血腥味很快便氤氲所有角落，陆柔汐被熏得连连做呕。
心脏狂跳不止，她将双眼闭上，深深呼出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澎湃，幂篱下面色惨白。
她还不想死。
马儿拖着血迹，痛苦嘶鸣声划破天际，一路受惊尖叫嘶鸣狂奔，车厢胡乱摇晃，颠簸不堪。
眼见就要撞上长宁寺，陆柔汐瞥见帘外面小厮落下的带血匕首，一咬牙扯下幂篱，猛的将门帘翻开，弯曲趴下，努力平衡身体不摔下去，钻出去想割断缰绳。
马体痛苦，疯狂的甩首挣扎，用劲拉扯，没多久绳子便断了。
“轰”的一声，车与马断开，陆柔汐跳下马车往不远处的长宁寺张望。
白皙脖颈处突然出现冰冷之感，接触到皮肤陆柔汐浑身发抖，打了激灵，眼角余光中是一片刺眼的寒光。
陆柔汐屏息凝神，听见后面有一队人马正浩荡过来。
见他身上衣裳尽是补丁，陆柔汐稳住自己的气息，佯装厉声道：“你可知你绑的是宰相千金？”
刀又往她脖子上靠了靠，那人道： “绑的就是陆渊的女儿！”
“你放了我能有更多的钱，我倒是可以和我爹说是你救了我，”陆柔汐抬头望着前面的长宁寺，缓缓调笑道，“你自己听，后面是有一队兵马往这儿来的，杀了我，今天你也走不出这里。”
竹林前端的马队声音渐渐逼近，蒙面人神情畏惧，喝住赶来的管葵，挟持陆柔汐退进长宁寺。
见她拼命反抗，那人扇了她一巴掌把她扔进佛像阶梯前的大水缸里。
“唔，唔。”
鼻腔被灌满冰水，头发被他生生揪住，一把被捞起来，头皮扯得极痛，吓得陆柔汐眼眶泪水打转，身上衣服全部浸湿，风一带便瑟瑟发抖，像一朵被人揉碎的小花要被将将刮去。
见她姿色绝佳，贼人神色大喜，扔下那刀就要往她身上扑，陆柔汐慌张摸了头上簪子，用尽力气胡乱扎他的颈部。
他捂着脖子跪地，喷出的汩汩鲜血沾满她的脸，那一刻她仿佛被恐惧带回到六年前的深夜。
往弥勒佛像里头跑去，跌跌撞撞转身躲进侧间的纱账。
陆柔汐背靠侧间的梁柱蜷缩起来，四周尽是灰尘和骇人的巨大蜘蛛丝网，脑中一团浆糊，渐渐似乎听不清外面的纷乱，她没法思索那人会何时掀开薄纱帐再把刀伸进来，她想哭但嗓子冰冷酸涩发不出一点声音，捂起嘴来悄悄抽噎，热乎乎的眼泪顺着脖子流进衣服。
“哐！”
一具尸体直直倒在佛像前，身边的纱帐被迸出的血染出团团红晕。
她闭上眼不敢看，死死抱紧自己。
齐穆泽收起剑，看着纱帐后面不断颤动的人，解下自己的虎皮裘篷递进去。
陆柔汐睁开眼，见左肩上方半寸伸进来一只青筋明显，白皙有力的手臂，瞳孔万分恫恐。
眼前一黑，身子一软便顺着往下滑。
本以为是那地狱的无常索命，不想身体却被人截住。
陆柔汐浑身冰冷颤抖，圈住她的手臂如触碰冰肌，于她而言滚烫刺骨，连忙翻身坐起来，双脚乱蹬，不停往后缩去。
她瞪大眼睛，望着纱帐后面的高大黑影，下意识不住摇头，脸上神情如同濒临死亡的小兽，恐怖惊惧，哭腔啜泣委婉，脸色苍白，低声慌乱道：“放过我吧，放过我，不要！不要……”
齐穆泽凝视着帐中拼命求生的人，眼中不由闪过一瞬怜惜，待收回游神，心底十分震惊。
他见过无数在他面前求生饶命的男男女女，在此之前，他从未怜惜过一个人。
陆府门口立着一泱人影儿，带头的两个丫鬟一个婆子，前后焦灼张望着。
见陆家送女的车马队伍归来，前端的璎珞一手拿着温好的镂花银丝手炉，一手抱着狐裘紫金锦的斗篷，一股脑儿跑上去。
身后宋嬷嬷张望着那方的车队，拢紧衣领，眼见着车队朝这方走来，紧张神情才长长松下，一只手拍拍胸口，另一只手朝后抬手，示意小厮去报信。
众人见状纷纷搓手欣喜高兴起来。
马车停在门口，宋嬷嬷旁边是容月屋里的大丫头琥珀，手上提着檀柄灯笼上前照亮，陆渊嘱咐了几句跟前的管翁，便跟着琥珀匆匆入府。
宝簪出来替陆柔汐掀开帘子：“姑娘慢些”。
宋嬷嬷上前，一把抓住马车跟前提灯丫头的手腕子往陆柔汐跟前送，道 ：“来来来，你们再照过来些，都给我，看仔细了姑娘步子！”
陆柔汐在车里憋的久，隐约是听见了一如往昔的浑厚声音，顿了顿脚步，忽地抬高了头朝她看去，诧异道：“宋嬷嬷？您老人家怎么在这儿？祖母不是过两日才归府嘛？”
“我的姑奶奶，老夫人挂念大姑娘得紧呢，老夫人要给姑娘一个诞辰惊喜，这才派人传消息时给府里说的要瞒着大姑娘”宋嬷嬷蔼然回应，“”姑娘快些进去吧，老夫人等着心肝儿回去呢。”
陆柔汐垂眸摇头，秀丽的睫羽微微扑闪，眼神掠过丝丝黯然。
自知祖母疼爱她，照惯例也该是向祖母请安的，但一去，祖母定又要同她夸赞一番她心里的小郎君，祖母不知她和亲的圣旨，不知她嫁不了心心念念的陵师兄。
她是祖母带大，祖母只愿她事事如意，安乐幸福，今天因为齐穆泽已是心烦意乱，这会子再去等同于让自己空伤神受挫罢了。
宝簪给陆柔汐搭上斗篷，她接过璎珞递来的手炉，捂嘴笑道：“是陵哥哥的主意吧。”
宋嬷嬷点头笑道：“正是。”
言罢，陆柔汐吩咐安排其他人休息，只对宋嬷嬷道：“今日遭雪风吹了，有些不适，恐染风寒，祖母下山舟车劳顿，我却没能随侍，宋嬷嬷烦替我向祖母道声晚安，明日娇娇定去请安谢罪。”
宋嬷嬷含笑应声答允。
她们大姑娘是最好的小娘子，满虞国找不出第二个如此完美的女子，家世，品性，皆是圆满，自小白皙光华，一双水润灵巧的大眼睛，端的是王母娘娘的风范，生得似观音娘子的好壳子。
只略遗憾，那身子从六年前大病就一直将养着，要说水土不服，也早该过时候，如今仍是时常的风寒急病不断，许是深闺娇养得好，天仙下凡身子弱些，家大业大身子金贵着倒也无妨。
镜花楼内，璎珞端着茶水盘进屋来。
陆柔汐手中拿着《寒铁论》却如何也看不进去，望着铜镜，清丽脸上划过遗憾神情，喃喃自语：“祖母都回来了，陵哥哥为何今日不回来……”
璎珞是自小容月调教的，平日里最是心细妥帖，看出陆柔汐心思，放慢了脚步，笑道：“姑娘，夫人吩咐厨房熬了避寒汤，奴来端了给您，姑娘可别又说太苦不喝。”
“晚间陵公子派人送了秘制扬州梅子，还贴心的送了只翡翠色的鹦鹉，说正好拿来给您解闷。”
陆柔汐素来忙碌，每月礼俗教养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她喜欢钻研诗书字画，平日却逼得要学诸多的女红女诫，虞国闺阁女儿规矩多也不许出门。
近些年天下不太平，陆渊经年在外，容月随宫中娘娘处理贵爵侯门的关系，拜访各地高门女眷。
陆柔汐便要同管家学习打理府中之事，两来都极少出门，每次陵少春游历完山水回定都总能讲不少所闻，逗得她乐呵呵笑。
在她心目中，他是天神照着她心仪的小人捏出来的无暇君子。
虞国的百姓都说，她与陵少春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当年她在龙门书院写下一篇《明灯记》名声大噪被誉千古才情，独被陵少春一人挑出毛病来。
陆柔汐气恼，他提笔自证写出《杨柳赋》才华令世人瞠目惊羡，盖过了陆柔汐误打误撞得到陆渊赏识，与她成为龙门伴读常常共同出入，待到十六岁，龙门书院传出了她与陵少春私定终身的话。
她是钟情于陵少春的才华样貌，更想听他多讲些山水人文，但没于心海，几年来也只习惯着欢喜应和他的一字一句。
在她眼里，她的陵哥哥天赋异禀，年少登科状元，是虞国最有才华的男子。
只记得龙门书院里她曾帮助的那个贫苦小师兄，同她讲话时眼底永远是清澈温和，令她心向往之，而如今他已是父亲最骄傲的门生，她亦为他欣慰倾心，大鹏展翅终会有时。
但她肩上仍有和亲的婚约，六年前的滚金红字仍历历在目。
“娇娇，我知你是不愿和亲的，爹爹也不舍，待爹爹根基稳固国家安定，自想法子替你消了那苦罪。”
陆柔汐思忖，不由得红了眼眶，雪白的臂肘撑在桌上，眼泪水顺着光滑细腻的肌肤流下，啪嗒啪嗒掉落书上，分外惹人娇怜。
她想起老家乡下溪涧的小鱼是何等肥美，她恨自己常年如囚犯一般的生活，待她有能力，她便让人带祖母和弟妹离开这里。
面色忧忧，待拭去泪痕，找了笔，在红笺上写下一行娟娟小字---
愿，此生得以，脱离囚塔；游历四海，著书成册。
*
齐贼夜闯皇宫的消息在定都一传十，十传百迅速传递开来，一时间满城风雨。
陆柔汐昨夜胡思乱想，想累了便倒在床上睡着。
天未大亮，宝簪和宋嬷嬷敲响她的房门，贴着门窗，向里焦急望道：“姑娘，老夫人，老夫人又犯病了。”
陆柔汐下半夜浅眠，听到动静，惊醒过来匆匆打开门，祖母有急病，慢不得一刻，急忙问：“通知母亲了没？先前备的药呢？怎么回事，明明昨日还好好的。”
“就是还没有！”宝簪急得如热锅蚂蚁连连摇头，组织好语言，才道：“夫人和相爷早就一同进宫，这时候怕已经是宫门上锁开始早朝。”
“临走时老夫人已经吃完了最后的保荣丸，之前都是宫里御医开的，便也没敢安排别的大夫跟着给老夫人看病，本打算是这次回来继续请张太医，”宋嬷嬷也心急如焚附和道，“老身该死，怎么就犯了这等低级错误。”
祖母的病每回都极凶，绝不是泛泛之流能治的，一直以来只有张太医给祖母医治有奇效。
见她说着就要抬手往自己脸上走巴掌，陆柔汐赶忙阻止，转身进屋穿好衣裳，带着两人往外走，吩咐宋嬷嬷把陆懿清叫醒让她守着老夫人，又让宝簪把全府人召起来。
老管家刚走，陆定瀛去了龙门书院，家中管事的只有她，她今日定是要出去一趟的。
众人在穗安堂前讨论半晌，也无治凶病大夫的结果。
陆柔汐心烦意乱，急得眼中眼泪团团转，她恨不得让祖母的病通通在她身上，反正她也是病秧子，若死了倒好，还不用去大祁。
愈发地心里难受，刚准备转身，就见有人站了出来，小厮道：“我知道，我知道一个地方，小的娘也是有凶疾，是个六旬的老医叟治好的，就，就在城西的长宁寺，我找得到，小的可以带您去。”
一旁的范姑皱眉听了反呛道：“长宁寺？那鬼地方都快荒废十年了，草都能有你高，那怕不是个什么游医？”
“你丫的讨打，这个节骨眼儿竟敢戏弄主子！”
管葵一听，举起手准备扇小厮巴掌，怒目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姑娘还未出嫁跟你去什么破地方？损了姑娘名声，影响和亲，你狗头掉地！”
“住手！”
陆柔汐紧了紧力气，出声喝住管葵动作。
看了眼小厮，正定道：“无妨，只要他说的是真的，便让他带路，多带个男丁随我和宝簪一同去。”
方才宋嬷嬷说，商司暗令今日外面有名号的铺子悉数不得开门，四处皆是士兵，如今祖母病急，她顾不得这些，只盼早去早回。
*
套了马车，陆柔汐嘱咐管葵带上兵器一同前往。
一年到头出不了几次门，六年了定都她还是摸不清路。
陆柔汐惴惴，一只手不断摩挲着绣花袖口，一度卷起车帘一角偷偷向外窥探。
马车飞速往城西驶去，昔日初曦喧嚷的国都竟一路杳有人烟。
看着越来越荒芜陌生的景色，心中越发不安，正欲询问帘外小厮，便听见管葵质问那小厮。
管葵道：“再往前便出城了，到底还有多久？！”
那人并未理会他，转头冲着马车里头淡淡回复：“姑娘别急，穿过这片竹林便是。”
别急？叫她如何不急！
陆柔汐将手边帘子掀开，透过幂篱，外面只有绿茫茫的青竹子，看远些，竹林尽头一片黑暗，仔细相聆，隐约是听见竹林里有些脚步动静。
帘内传出一声清脆的呵斥：“停车！他骗了我们！”
话音一落。
小厮见状，抓住马车夫，捏起两指仰天吹了声口哨。
刹那间，竹林里脚步匆匆，一群人飞速冲出朝着马车过来。
刀光剑影，管葵与他们围着马车开始厮打。
马车头，那小厮露出短刃，杀了马车夫将他一脚踹下去，刀起刀落，在马背上剌下一道血淋淋口子。
管葵转身抽出大刀杀了小厮，又迎上扑面而来的歹人，“唰”的一声，鲜血淋漓直接喷射上青布车帘，星星点点洒进车厢，两人裙边被沾上大片。
“啊！姑，姑娘”，宝簪被吓得连连大叫，环臂蜷缩，眼泪水瞬间充盈了眼眶。
血腥味很快便氤氲所有角落，陆柔汐被熏得连连做呕。
心脏狂跳不止，她将双眼闭上，深深呼出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澎湃，幂篱下面色惨白。
她还不想死。
马儿拖着血迹，痛苦嘶鸣声划破天际，一路受惊尖叫嘶鸣狂奔，车厢胡乱摇晃，颠簸不堪。
眼见就要撞上长宁寺，陆柔汐瞥见帘外面小厮落下的带血匕首，一咬牙扯下幂篱，猛的将门帘翻开，弯曲趴下，努力平衡身体不摔下去，钻出去想割断缰绳。
马体痛苦，疯狂的甩首挣扎，用劲拉扯，没多久绳子便断了。
“轰”的一声，车与马断开，陆柔汐跳下马车往不远处的长宁寺张望。
白皙脖颈处突然出现冰冷之感，接触到皮肤陆柔汐浑身发抖，打了激灵，眼角余光中是一片刺眼的寒光。
陆柔汐屏息凝神，听见后面有一队人马正浩荡过来。
见他身上衣裳尽是补丁，陆柔汐稳住自己的气息，佯装厉声道：“你可知你绑的是宰相千金？”
刀又往她脖子上靠了靠，那人道： “绑的就是陆渊的女儿！”
“你放了我能有更多的钱，我倒是可以和我爹说是你救了我，”陆柔汐抬头望着前面的长宁寺，缓缓调笑道，“你自己听，后面是有一队兵马往这儿来的，杀了我，今天你也走不出这里。”
竹林前端的马队声音渐渐逼近，蒙面人神情畏惧，喝住赶来的管葵，挟持陆柔汐退进长宁寺。
见她拼命反抗，那人扇了她一巴掌把她扔进佛像阶梯前的大水缸里。
“唔，唔。”
鼻腔被灌满冰水，头发被他生生揪住，一把被捞起来，头皮扯得极痛，吓得陆柔汐眼眶泪水打转，身上衣服全部浸湿，风一带便瑟瑟发抖，像一朵被人揉碎的小花要被将将刮去。
见她姿色绝佳，贼人神色大喜，扔下那刀就要往她身上扑，陆柔汐慌张摸了头上簪子，用尽力气胡乱扎他的颈部。
他捂着脖子跪地，喷出的汩汩鲜血沾满她的脸，那一刻她仿佛被恐惧带回到六年前的深夜。
往弥勒佛像里头跑去，跌跌撞撞转身躲进侧间的纱账。
陆柔汐背靠侧间的梁柱蜷缩起来，四周尽是灰尘和骇人的巨大蜘蛛丝网，脑中一团浆糊，渐渐似乎听不清外面的纷乱，她没法思索那人会何时掀开薄纱帐再把刀伸进来，她想哭但嗓子冰冷酸涩发不出一点声音，捂起嘴来悄悄抽噎，热乎乎的眼泪顺着脖子流进衣服。
“哐！”
一具尸体直直倒在佛像前，身边的纱帐被迸出的血染出团团红晕。
她闭上眼不敢看，死死抱紧自己。
齐穆泽收起剑，看着纱帐后面不断颤动的人，解下自己的虎皮裘篷递进去。
陆柔汐睁开眼，见左肩上方半寸伸进来一只青筋明显，白皙有力的手臂，瞳孔万分恫恐。
眼前一黑，身子一软便顺着往下滑。
本以为是那地狱的无常索命，不想身体却被人截住。
陆柔汐浑身冰冷颤抖，圈住她的手臂如触碰冰肌，于她而言滚烫刺骨，连忙翻身坐起来，双脚乱蹬，不停往后缩去。
她瞪大眼睛，望着纱帐后面的高大黑影，下意识不住摇头，脸上神情如同濒临死亡的小兽，恐怖惊惧，哭腔啜泣委婉，脸色苍白，低声慌乱道：“放过我吧，放过我，不要！不要……”
齐穆泽凝视着帐中拼命求生的人，眼中不由闪过一瞬怜惜，待收回游神，心底十分震惊。
他见过无数在他面前求生饶命的男男女女，在此之前，他从未怜惜过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