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大敞着,朦胧金辉不知何时掩在弥勒佛像和蔼的脸上。

    那旭日让原本灰蒙腥湿的佛堂瞬间变得流光溢彩,柔和潋滟。

    龙吐金水,游游梦寐。

    半晌,齐穆泽垂手站在门前,静静打量着十丈外的陆柔汐。

    同一瞬间阳光分别透过门窗,齐齐披在他们身上。

    玄色薄纱内,他看见她低头缩在窗下的彩绘壁画前,双手环抱膝盖,将破乱的衣裙攥进手里。

    发髻已乱,缭杂的碎发被打湿,贴在她的两旁脸颊,呼吸一长一短急促不稳,雪白的脸被朝阳滋养下才渐渐有了点气色。

    神佛壁画前的女子眉眼如画,姽婳安懿,身上虽已湿漉漉,被光照得却意外熠熠生辉,光照中的人紧蹙双眉,四周寂静唯有鸟鸣,他能清晰听见角落身影的轻柔哭腔。

    她的侧面被完美勾勒出金色的轮廓描笔。

    只远远的藏在那处,便与画相得益彰,神韵灵犀,与那壁画上人别无一二。

    他应该再早一点,见到她。

    那一刻,他觉得,那就是穿墙而现的落水神女。

    齐穆泽暗暗思索,低头从下往上扫了一眼自己,轻轻摇头。

    陆柔汐这么胆小,如何做得他的娘子。

    *

    陆柔汐平复下来心情,慢慢听见外面齐穆泽带来的侍从七嘴八舌嘈杂议论,抬头看见帐外的黑影放下手中斗篷,转身准备离开。

    陆柔汐见状,慌慌张张匍匐上前,跪地磕头道,

    “大人!大人!别走……”

    “求大人,求大人救命,家中祖母病危,今日定都大医铺悉数关门,求大人派人救祖母一命!”

    她迅速反应过来,方才他刀如落菜,必定是行伍之人,此时朝中官员几乎皆在皇都之内,如今能大摇大摆出现在长明寺,想必是奉旨途经此处办案的某家邢台。

    陆柔汐眼神掠过地上的斗篷,看着根根分明的虎皮毛,心中惊奇。

    不对。

    况且这件斗篷。

    寸缕寸金。

    在虞国她从未见过黑虎裘毛的斗篷,师傅说汝山黑虎早已断代,一件落灰搁置的黑虎小袄便已是名贵国宝,更何况这么大一件真料子的斗篷。

    虞国小国,若明商没有,便只有暗市。

    能摸到暗市最贵的东西,也只有拿捏暗市命脉的国府内行厂。

    她没有马车,此刻不抱大腿何时再去?

    离他越近,她越发得不自禁害怕,陆柔汐咽了口唾沫,声音干净悦耳,正色道,

    “奴,奴是陆相的大女儿陆柔汐,今日大人救奴之恩,奴定永世不忘。”

    陆柔汐这辈子还没这么求过人,闭上眼,紧接着继续道,

    “奴自知您公务繁忙,但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望大人菩萨心肠,若大人公务有需,相府定当万两金银相赠,效犬马之劳!”

    齐穆泽挑起嘴角心中冷笑。

    万两金银,虞国的国库?

    胆子小,倒却是个聪明人。

    不过,菩萨心肠他是绝没有的。

    片刻,他顿了顿脚步,听她把话说完却并未转过身来,任由陆柔汐跪在地上暗自担心揣测。

    离得不算太近,陆柔汐鼻尖钻进的血腥气还夹杂着他衣裙上的檀香。

    隔着黑纱,她瞧不清楚他的样子,只抬头偷偷窥视到他屹立在佛像前,被日光朦胧笼罩着,背后浓密的青丝度在金光下中显得润泽有度,身姿笔直,体格健壮,气质沉稳,不像是高处的高贵权者,更像是被岁月磨砺,蓄势以待之青锋利剑,魁拔劲挺,足以令人惊叹。

    朝阳红火,纵使纱帐缓冲,陆柔汐在暗处仍旧觉得他的身影被太阳晒得刺眼,还没看真切他便抬步离开。

    眼见着他的影子慢慢消失。

    “呼”陆柔汐长长松了一口气,瞬间胸口轻松许多,她隐约觉得是那人气场太强,若是再多待一会儿,她会喘不过气背晕过去。

    “姑娘!姑娘!”

    宝簪踉跄跑进来,扶上门框,喘着粗气。

    陆柔汐猛的抬头,见宝簪进来,憋屈之感瞬间涌上心头。

    宝簪一抱住她,陆柔汐就瘪了嘴角,红着眼眶开始掉眼泪:

    “宝簪,宝簪,我,方才我感觉我要死在这里了,呜呜……”

    “我也是…呜呜……”

    两人劫后余生,抱成一团痛哭流涕。

    *

    齐穆泽在殿外听得头痛,从弥勒殿朝长宁寺最里面的藏书阁走去,行至半路,正巧遇到寻他的少年侍从。

    少年头戴玉冠秀气有致,拱手行礼道:

    “殿下,暂时收拾了一处偏房,您过去休息片刻,虞帝遣人来说已经安排了最好的府邸,只等您令下,我们便可过去。”

    青衣老仆朝这边走来,止步后朝齐穆泽躬身道:“殿下,是陆府的大小姐,来给老夫人请大夫结果遭人暗算。”

    齐穆泽微微点头以示明了。

    借着抬头打量四周的破败景象,另一手悄悄翻起袖口转动手腕,用余光瞧着腕部赫然的几根红色抓痕。

    垂眸度量后抬头,虽面无表情,但眼神闪过一丝复杂,缓缓开口,对两人说:

    “涂伯,你去找辆马车将她们送回去,杜羽七一并跟去救人,把身份藏好。”

    “时隐,去把昨日允下的赔礼再多加一倍用我的名义送去陆府。”

    声音迅速,干脆有力,不带一个拖音。

    帮人帮到底,让她陆家万两金银也欠他一份情。

    时隐耳边只剩两倍金银的声音嗡嗡作响。涂伯转过头朝在乱逛的杜七羽瞧了瞧,嘴里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只胡子空空动着。

    身后两人面面相觑,面露不解。

    齐穆泽有先天疾病,是出了名的惜命,病多便更是怕痛,每次心病疼痛难忍都必须喝杜医官现熬的止痛沸,他信不过旁人,哪怕在战地受伤昏迷,身边的杜羽七也不得出去半刻。

    如今,竟将自己的救命稻草轻易推出去给了旁人?!

    涂伯走后齐穆泽叫住时隐,吩咐他:“我想了想,长宁寺清净,方便我接取书信,收拾出来也够我们住了。”

    声音柔和惬意,似乎他是真的看中这片地方的人烟罕至。

    时隐有些犹豫: “长宁寺是挺好的,规格够大但毕竟是空了快十年的旧寺庙,恐怕不太妥当吧,殿下金枝玉叶怎么能住这种地方。”

    他总觉得殿下来了虞国便怪怪的,他去其他国家从不这样,打仗也好,出使也罢,眼里也都是顾着双方皇室颜面的,偏只有在虞国好像谁都不顾忌,就不住好地方,东一下西一下,像个散漫的游侠。

    不过谁让殿下最像圣上呢,武功盖世,大祁的战神,神也得有个假期。

    时隐走了几步掉头回来:“那找月心女子之事还办嘛?”

    “办,能找多少找多少,找了全都送过来!”齐穆泽勾起唇角狮子大开口,甩袖背手,潇洒朝前走去。

    回声在周边暗淡破败的景处中轻轻荡起,日晖下的浅蓝色万字金丝连纹长袍将他显得如某家的诗酒少年郎。

    步子悠然轻松,肆意的蓝衣背影在百年古刹中格格不入。

    时隐转身离开有些沮丧,小声嘟囔:“看来是不满意陆姑娘的,殿下如此是真不要名声了……”

    陆柔汐到了陆府,时隐已经拉着一大车赔礼开始在陆府门口卸货。

    朱红色的箱子被一件一件搬进陆府,统共搬了有二三十箱,宝簪掀开帘子回头看着陆柔汐,微微怔住。

    路人纷纷围着陆府惊讶议论:

    一个妇人小声唏嘘:“相府是哪个女儿要出嫁了?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我还是第一次见!”

    “没有听说啊,怎么可能呢,大姑娘有婚约,陆二姑娘还没及笄呢!”

    “二姑娘后年就及笄了,差个一两岁有何关系,我看就是来给二姑娘提亲的。”

    众人靠近了讨论:

    “也是,也是,那你们猜猜是哪家公子啊……”

    “我猜,是鲁国公家的小公子!””女子抬头双眼发亮,指着那方:“瞧!俊曹操到了。”

    陆府被围得水泄不通,管葵将医官和涂伯从正门带进去,陆柔汐不好出去,就坐在车厢听了点她们的谈话。

    自己也摸不着头脑这么多箱子的来路,本想等着他们散开来再上去问问。

    见迟迟不动,正准备给车夫指路,绕道走后门进去。

    却听见她们一个个又齐刷刷尖叫起来。

    心下好奇不已,勾勾玉指凑上去挑起帘子一角。

    只见不远处朝陆府来的红鬃马甩甩蹄子慢慢减低速度。

    马上是一位手持缰绳的红色锦衣簪花少年郎,眼神清亮干净,英姿飒爽,颇有鲜衣怒马的凛然气概。

    少年面色红润额边微微挂着汗珠,一眼便能瞧出很是着急,束发的金簪旁插着朵儿白色芍药在阳光下尤为耀眼,衬得他明媚俊朗的五官更加精致养眼。

    陆柔汐放下帘子来心底暗叹。

    半年没见,秦不豫果真是一点儿没受边关的风霜洗礼。

    只听得外面大批年轻姑娘疯似的扑上去,她们被秦不豫小厮喝退后传出此起彼伏浪堆似的唏嘘声。

    陆柔汐在马车里静观外面那些骨朵儿们的动静,想起来鲁国公一年前逼秦不豫科举时,他愤慨立下的誓言:此生不娶,要向祁国讨回失地,为父报仇。

    秦家弟弟是要强固执的性子,儿时计划着要干什么只要他答应便都拼命了去做到,一直都是学堂文韬极好的优生,但从那以后便说什么都不去学堂,只闷头跟着军队四处驻扎。

    定都达官贵族的子弟被拿来与他做比较,自秦不豫一头埋进军队开始,他的名字成了士族男儿的噩梦,也变成女孩儿们的定心丸,一个个弱不禁风的世家儿郎也开始被人言论调绑架起来开始习武操练,定都百姓将秦不豫视作英雄,纷纷传颂着秦不豫的壮志豪情。

    车轱辘碾过积雪,到了后门。陆柔汐伸出手腕子抓住斗篷绒边交叉叠加在胸口,裹好斗篷,冷嗖嗖的下来,便大步流星的往老祖宗的福庆院去。

    行至游廊,忽然间被一道少年洪亮清晰的声音给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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