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忧伤还是喜悦，日子总是不咸不淡地走着。
卓悠整个酷热难耐的暑假，也在医院和家里的两个公交站点间慢慢溜走。
卓悠没能如期提前去A市，成晓也没能按计划经常回到X市——成妈妈那里也出了点事。
成妈妈是个非常雷厉风行有勇有谋的女人。姓林，双木林，林黛玉的林，是个郁郁葱葱满目苍翠的好姓。只是，这人的脾气，也如木材一般，一点就着。
当然，点火的并不是成爸爸。说起来成爸爸成妈妈，别有一段缘分。当初成爸爸和成妈妈陪着各自的朋友去相亲，没想到当事人没看对眼，成爸爸倒是一眼就看上了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可自家兄弟不来电，这关系就搭不上。
眼瞅着这事要黄，成爸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听到了林姑娘的工作单位，愣是爬墙翻窗地送书送花，被单位的保安当成贼拿着扫帚撵着追打了两里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么一顿眼青鼻肿的苦肉计下来，倒让林姑娘动了恻隐之心。但事情也没这么简单，林姑娘那时候是A市电视台的台柱子，那容貌嗓音都是一等的，追的人自然不少。最关键的是，林姑娘和成爸爸不是同一个城市的人，而且林家的外公外婆，就住在A市三环以内的老胡同里，是坚决不同意女儿远嫁的。
所以哪怕成爸爸再卖力，这事也成不了。
那时候一众亲朋好友都摩拳擦掌等着安慰两颗失恋受伤的心灵了，连林姑娘都觉得两人迟早得分，偏成爸爸不信这个邪。
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成爸爸秉持着“我命由我也由天”的观点，在林姑娘决定长痛不如短痛、打算摊牌说清楚两人没戏唱的一个晚上，喝得酩酊大醉。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都说酒壮怂人胆，只觉得晴天霹雳的成爸爸决定用这道天雷勾住地火。
有道是男人三分醉，演到你流泪。林姑娘再一次动了恻隐之心，这一次连老天爷也动了恻隐之心，送了个大助攻——成晓来了。
生米煮成了熟饭。
而林家的外公外婆都是怜贫惜弱爱护生命的，只能不情不愿让这事成了。
费了老大劲才娶回来的心上人，成爸爸自然捧着手里含在嘴里，轻易不敢点火。
当然也不是没点过火。
年轻时的成妈妈投资眼光独到，在房地产还在爬坡的时候，非常大手笔地在A市帮儿子物色未来的婚房。对于房子这种固定资产，尽管当时还不敢预期它能疯涨，但成妈妈相信它不会阴跌，关键是之后也能派上用场，一举两得。
成妈妈眼光贼高地选了好几套，正在兴头上，却被成爸爸冷不丁浇了一盆冷水——那时候的互联网也发展潜力巨大，成爸爸打算把个人资金都all in进公司里，实在腾不出闲钱买房。而且房子这东西，在成爸爸的观点里，只是个信用背书，用来抵押贷款的，都不一定是刚需，毕竟只要有的住就行了。
那时候计划生育，少生优生幸福一生。这一家老小上上下下总共才几口人，要那么多空房子干什么，追求高门大户庭院深深那是封建荼毒。况且对于累了就在办公室打地铺的工程师，兼动不动就要熬夜通宵爆肝的创业型老板，这玩意儿即不能推动计算机领域的发展，又不能促进人类文明的进步，在资金链紧张的时候，实在是个多余的选项。
成妈妈和成爸爸的投资理念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但成妈妈敢想敢干，见成爸爸一门心思钻在科学技术成果转换的死胡同里出不来，也懒得和脑子绕不过弯的理工直男解释清楚什么是马科维茨的投资组合理论，直接就把现有的房产拿去抵押了，和个人账户上的流动资金攒攒凑凑买下了新房。
成妈妈的先斩后奏让成爸爸极为恼火，这时候的争吵点已经从“房子值不值得投资”的客观问题转成了“你做决定为什么不同我商量”的主观矛盾。
成爸爸虽然幼年随着成爷爷成奶奶背井离乡，眼界开阔，格局宏大，但骨子里还是免不了对“夫为妻纲”有着点连自我都察觉不到的执念。
敏感的成妈妈意识到这一点后，也不打算心平气和地解决了，直接在争吵的基础上暴力地浇了油——房子买完下一步不就是要装修吗？正好，成妈妈的前几任追求者中就有搞装潢的。
这可就闹大发了。
醋虽然是中性的，但老陈醋喝多了上火。
眼见着这场矛盾有大火燎原之势，成爸爸终于在兄弟的提醒下意识到哪里不对味儿了——这场战争中，不仅有硝烟缭绕的呛鼻味儿，还有一股直冲天灵盖的酸味儿。
看来醋缸翻了，也能暂时代替一下水，小范围灭灭火。
稍微清醒了一点的成爸爸仔细一想想，好像也没那么气急败坏了，再仔细一想想，只觉得群狼环伺大事不妙。起先成爸爸还大模大样地跑到装修现场一看，可怎么看都觉得成妈妈和所谓“朋友”的前情敌之间的客套寒暄，有那么一点点暧昧的感觉，当场就端不住了，直接把最后一点藏在犄角旮旯的私房钱掏出来帮老婆还了房贷。
在成爸爸这里，这叫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
在成妈妈这里，却惊讶于自己的丈夫竟然还有当耙耳朵的潜质。
有时候，信息不对称也不见得是个坏事。
不管怎么着，双方算是和好了。
日子嘛，总是这么吵吵闹闹地过，才有意思。
不过，成爸爸是绝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的，有了这前车之鉴，之后公司也做起来了，就很少再和成妈妈闹掰。而且这么些年，房地产市场高歌猛进，就像一个巨大的海绵体，吸走了国家十几二十年的通胀，迅速扩张到了包括互联网产业在内的任何一个行业都无法比肩的体量。多少人由于几本小小的房产证实现了财富阶层的跨越，成爸爸每每在投资路上一脚踩中一个坑的时候，都只会由衷地感叹起媳妇儿当年的慧眼如炬。
至于成晓，这孩子打小在成爷爷成奶奶之间斡旋，经验丰富，也绝对不会吃饱了撑着去惹更年期的老妈。
这次惹着成妈妈的，是林家舅舅。
林家舅舅是某投资引导基金的经理，属于编内人员，日子过得也是悠哉悠哉。不想这几年脚下这颗美丽的蓝色星球上，突然有两大重量级拳击手开始从暗暗较劲升级为明面上的battle，一拳打在了进出口的贸易版图上。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少搞外贸的企业一下子就懵了，但A市的产业布局就是扎根在这一块的，那必须得救。
林舅舅原本安逸的生活节奏一下子被打乱了。秉着“能救活一家是一家”的原则，林舅舅被组织派去了一线。
只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林舅舅被派过去的企业那叫一个复杂，不说里面的人员和产业结构，单说几大决策高层都不是省油的灯，彼此之间又有姻亲又有世仇，打断骨头连着筋却又处于“王不见王”的状态，就让人一头包。偌大的公司，断了资金链且发不出来工资，股票动荡加一堆烂账，加上几个互相看不顺眼也不知当时为啥会投资到一块的大佬，哪哪都是窟窿眼，也只有业务是值几个钱的。
说白了，林家舅舅就是被派过来施展枯木逢春起死回生之术的。
当年知晓弟弟被派了过去，成妈妈作为长姐，一百个不同意——这事吃力不讨好，做得好也没法名扬天下，做不好那就真的“万古枯”。
可惜彼时林舅舅已经身在局中。而且成爸爸作为姐夫，出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的情义瞒着成妈妈在早期填了不少钱进去。横竖怎么看林舅舅都没法全身而退，只能默默祈祷雷不要爆。
但谁曾想前几任经理人都是拆东墙补西墙，这坑怎么填都填不满，还是“坑上埋雷，坑下叠坑”的那种，一整个陪葬大礼包。
穷则变，变则通。
林舅舅熬红了眼熬白了头，终于决定帮公司把□□当了去还债——好坏也都倾家荡产了，死守着几个值钱的业务没钱盘活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不如拆分出来换几两碎银子。
眼瞅着柳暗花明又一村，但几个高层的大佬难得一致地不同意了——好赖都是个好饼，业务线卖出去了，那真就成空壳了。
林舅舅拿出了大学时候打辩论的热情，前一个钟头还在会议室里朝大佬一号侃侃而谈半天，转身又直奔机场去截住大佬二号继续洗脑。就这么来回折腾了一个月，终于熬到有人松口了。
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但这事也得过董事会投票。几个红着眼的冤家在会议室一坐下，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看到对方答应签字就立马唱反调。玩的就是叛逆，差点把林舅舅气出了心梗——当年管成晓那个青春叛逆泡网吧加早恋的小表弟时，都没这么劳心劳力。
局势再一次被动。
这时候成爸爸看不过眼，一来身在其中，二来帮人帮到底，又花了大价钱找了关系拖了门路，拿下了股权转让协议，在董事会里占了一席。
可谓一票定生死，这盘死棋终于是走活了。
不料就在签字盖章完的隔天，又出了一通幺蛾子事——其中一个大佬被老虎案办案组查到了，即将面临牢狱之灾。
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消息一出，股价破天荒地的不动荡了，而是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速度一个劲儿往底冲，中间还跌停了好几次。
坐在基金大厦的林舅舅，脸色比股市还绿。不幸中的万幸，在出事前的一天签好了要卖业务线。但更不幸的是，愤怒的股民听到消息，已经来基金大厦讨说法了。
林舅舅再次拿出了大学打辩论的热情，出去和中小投资者解释。但一群气急败坏的股民和之前那几位气定神闲的高管显然存在巨大差异，一顿下来口干舌燥，林舅舅没能取得任何成效。其实林舅舅也冤，自己拿的也不是这家公司给开的薪水，自己就是被投资引导基金上头的人派过来救场解套的，没想到救场不成，还要把自己搭进去。林舅舅见道理说不通，又没有足够的资金实力让人信服，干脆灰溜溜地躲进了办公室。
但前来讨钱讨说法的投资者们却没有想要走的意思。双方僵持了半天，被骂得头昏脑胀的林舅舅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想了个昏招——让员工提前下班，并吩咐手下让物业把整层大楼停电了。眼下正是烈日炎炎的大夏天，将近四十度的高温，停电了就没有空调了，凭着人类生理上趋利避害的本能，怎么着也该散了。
但林舅舅明显低估了普通老百姓的毅力——人在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时候，是顾不上什么需求不需求的，都被逼到绝境了那大不了就同归于尽。
真有一两个把养老金都搭上的老大爷老大妈坚持留下来讨说法。
等物业恢复供电，员工去监控室调了一下设备时，发现人已经热晕在了前台。
事情闹大了。
成妈妈见到刚从医院回来的弟弟，上来就一顿劈头盖脸：“你这是蠢吗？！拿性命开玩笑呢？！钱有命重要吗？！”
最后这一句话也不知道是骂谁，成爸爸跟在火冒三丈的老婆后头，想拦都拦不住。
但成爸爸也是泥菩萨过河——毕竟没过多久，成妈妈就知道了丈夫背着自己帮弟弟填坑的事。
知道真相的成妈妈像被抽走了力气一样，吵架都懒得和成爸爸吵了。
纸是包不住火的。
成晓在公司轮岗的时候，走到哪都能听到员工的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隐约感觉大事不妙，转头就去问了爸妈。
只是爸妈最近忙得不着家，直到开学前的一个晚上，本应酣睡的成晓被楼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这些日子成晓见家里气氛不太对劲，存了心事睡眠自然浅，一有响儿就醒了，躺在床上翻了两个来回，听到楼下“哐当”一声玻璃碎裂，立马从床上跳下来，蹬着拖鞋就冲下楼。
静悄悄的客厅里，宽敞的沙发上蜷缩着半醉半醒的成妈妈。
成妈妈脸上本画着很精致大气的妆容，却衣服的蹂躏和眼泪的洗刷下晕染了一大半，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苍白且无力。
成晓蹲在地上，轻轻晃了晃妈妈的肩膀。
成妈妈还在梦中呓语，教训着不听劝的弟弟和意气用事的丈夫，被儿子晃醒后眨了眨眼，等回过神来认清对面是谁，一下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成晓人都傻了。等妈妈哭声渐渐小了，成晓温柔地摩挲着妈妈的背，第一次意识到——父母都老了。
成妈妈醒来后也没打算瞒着儿子，都二十三了，是大人了，不能永远躲在幸福无忧的避风港。何况现在这个家也不是什么幸福无忧的避风港。
成妈妈的声音很温和也很疲倦：“儿子，我和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有什么心理压力，也不是期望你站出来承担什么。只是在你即将踏入社会的时候，如果我们上一辈最终还是拖了你后腿，希望你能理解也能原谅。这世上，没有人能保证一生顺遂万事无虞。但我和爸爸永远希望你能一生顺遂万事无虞。”
卓悠整个酷热难耐的暑假，也在医院和家里的两个公交站点间慢慢溜走。
卓悠没能如期提前去A市，成晓也没能按计划经常回到X市——成妈妈那里也出了点事。
成妈妈是个非常雷厉风行有勇有谋的女人。姓林，双木林，林黛玉的林，是个郁郁葱葱满目苍翠的好姓。只是，这人的脾气，也如木材一般，一点就着。
当然，点火的并不是成爸爸。说起来成爸爸成妈妈，别有一段缘分。当初成爸爸和成妈妈陪着各自的朋友去相亲，没想到当事人没看对眼，成爸爸倒是一眼就看上了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可自家兄弟不来电，这关系就搭不上。
眼瞅着这事要黄，成爸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听到了林姑娘的工作单位，愣是爬墙翻窗地送书送花，被单位的保安当成贼拿着扫帚撵着追打了两里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么一顿眼青鼻肿的苦肉计下来，倒让林姑娘动了恻隐之心。但事情也没这么简单，林姑娘那时候是A市电视台的台柱子，那容貌嗓音都是一等的，追的人自然不少。最关键的是，林姑娘和成爸爸不是同一个城市的人，而且林家的外公外婆，就住在A市三环以内的老胡同里，是坚决不同意女儿远嫁的。
所以哪怕成爸爸再卖力，这事也成不了。
那时候一众亲朋好友都摩拳擦掌等着安慰两颗失恋受伤的心灵了，连林姑娘都觉得两人迟早得分，偏成爸爸不信这个邪。
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成爸爸秉持着“我命由我也由天”的观点，在林姑娘决定长痛不如短痛、打算摊牌说清楚两人没戏唱的一个晚上，喝得酩酊大醉。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都说酒壮怂人胆，只觉得晴天霹雳的成爸爸决定用这道天雷勾住地火。
有道是男人三分醉，演到你流泪。林姑娘再一次动了恻隐之心，这一次连老天爷也动了恻隐之心，送了个大助攻——成晓来了。
生米煮成了熟饭。
而林家的外公外婆都是怜贫惜弱爱护生命的，只能不情不愿让这事成了。
费了老大劲才娶回来的心上人，成爸爸自然捧着手里含在嘴里，轻易不敢点火。
当然也不是没点过火。
年轻时的成妈妈投资眼光独到，在房地产还在爬坡的时候，非常大手笔地在A市帮儿子物色未来的婚房。对于房子这种固定资产，尽管当时还不敢预期它能疯涨，但成妈妈相信它不会阴跌，关键是之后也能派上用场，一举两得。
成妈妈眼光贼高地选了好几套，正在兴头上，却被成爸爸冷不丁浇了一盆冷水——那时候的互联网也发展潜力巨大，成爸爸打算把个人资金都all in进公司里，实在腾不出闲钱买房。而且房子这东西，在成爸爸的观点里，只是个信用背书，用来抵押贷款的，都不一定是刚需，毕竟只要有的住就行了。
那时候计划生育，少生优生幸福一生。这一家老小上上下下总共才几口人，要那么多空房子干什么，追求高门大户庭院深深那是封建荼毒。况且对于累了就在办公室打地铺的工程师，兼动不动就要熬夜通宵爆肝的创业型老板，这玩意儿即不能推动计算机领域的发展，又不能促进人类文明的进步，在资金链紧张的时候，实在是个多余的选项。
成妈妈和成爸爸的投资理念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但成妈妈敢想敢干，见成爸爸一门心思钻在科学技术成果转换的死胡同里出不来，也懒得和脑子绕不过弯的理工直男解释清楚什么是马科维茨的投资组合理论，直接就把现有的房产拿去抵押了，和个人账户上的流动资金攒攒凑凑买下了新房。
成妈妈的先斩后奏让成爸爸极为恼火，这时候的争吵点已经从“房子值不值得投资”的客观问题转成了“你做决定为什么不同我商量”的主观矛盾。
成爸爸虽然幼年随着成爷爷成奶奶背井离乡，眼界开阔，格局宏大，但骨子里还是免不了对“夫为妻纲”有着点连自我都察觉不到的执念。
敏感的成妈妈意识到这一点后，也不打算心平气和地解决了，直接在争吵的基础上暴力地浇了油——房子买完下一步不就是要装修吗？正好，成妈妈的前几任追求者中就有搞装潢的。
这可就闹大发了。
醋虽然是中性的，但老陈醋喝多了上火。
眼见着这场矛盾有大火燎原之势，成爸爸终于在兄弟的提醒下意识到哪里不对味儿了——这场战争中，不仅有硝烟缭绕的呛鼻味儿，还有一股直冲天灵盖的酸味儿。
看来醋缸翻了，也能暂时代替一下水，小范围灭灭火。
稍微清醒了一点的成爸爸仔细一想想，好像也没那么气急败坏了，再仔细一想想，只觉得群狼环伺大事不妙。起先成爸爸还大模大样地跑到装修现场一看，可怎么看都觉得成妈妈和所谓“朋友”的前情敌之间的客套寒暄，有那么一点点暧昧的感觉，当场就端不住了，直接把最后一点藏在犄角旮旯的私房钱掏出来帮老婆还了房贷。
在成爸爸这里，这叫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
在成妈妈这里，却惊讶于自己的丈夫竟然还有当耙耳朵的潜质。
有时候，信息不对称也不见得是个坏事。
不管怎么着，双方算是和好了。
日子嘛，总是这么吵吵闹闹地过，才有意思。
不过，成爸爸是绝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的，有了这前车之鉴，之后公司也做起来了，就很少再和成妈妈闹掰。而且这么些年，房地产市场高歌猛进，就像一个巨大的海绵体，吸走了国家十几二十年的通胀，迅速扩张到了包括互联网产业在内的任何一个行业都无法比肩的体量。多少人由于几本小小的房产证实现了财富阶层的跨越，成爸爸每每在投资路上一脚踩中一个坑的时候，都只会由衷地感叹起媳妇儿当年的慧眼如炬。
至于成晓，这孩子打小在成爷爷成奶奶之间斡旋，经验丰富，也绝对不会吃饱了撑着去惹更年期的老妈。
这次惹着成妈妈的，是林家舅舅。
林家舅舅是某投资引导基金的经理，属于编内人员，日子过得也是悠哉悠哉。不想这几年脚下这颗美丽的蓝色星球上，突然有两大重量级拳击手开始从暗暗较劲升级为明面上的battle，一拳打在了进出口的贸易版图上。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少搞外贸的企业一下子就懵了，但A市的产业布局就是扎根在这一块的，那必须得救。
林舅舅原本安逸的生活节奏一下子被打乱了。秉着“能救活一家是一家”的原则，林舅舅被组织派去了一线。
只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林舅舅被派过去的企业那叫一个复杂，不说里面的人员和产业结构，单说几大决策高层都不是省油的灯，彼此之间又有姻亲又有世仇，打断骨头连着筋却又处于“王不见王”的状态，就让人一头包。偌大的公司，断了资金链且发不出来工资，股票动荡加一堆烂账，加上几个互相看不顺眼也不知当时为啥会投资到一块的大佬，哪哪都是窟窿眼，也只有业务是值几个钱的。
说白了，林家舅舅就是被派过来施展枯木逢春起死回生之术的。
当年知晓弟弟被派了过去，成妈妈作为长姐，一百个不同意——这事吃力不讨好，做得好也没法名扬天下，做不好那就真的“万古枯”。
可惜彼时林舅舅已经身在局中。而且成爸爸作为姐夫，出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的情义瞒着成妈妈在早期填了不少钱进去。横竖怎么看林舅舅都没法全身而退，只能默默祈祷雷不要爆。
但谁曾想前几任经理人都是拆东墙补西墙，这坑怎么填都填不满，还是“坑上埋雷，坑下叠坑”的那种，一整个陪葬大礼包。
穷则变，变则通。
林舅舅熬红了眼熬白了头，终于决定帮公司把□□当了去还债——好坏也都倾家荡产了，死守着几个值钱的业务没钱盘活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不如拆分出来换几两碎银子。
眼瞅着柳暗花明又一村，但几个高层的大佬难得一致地不同意了——好赖都是个好饼，业务线卖出去了，那真就成空壳了。
林舅舅拿出了大学时候打辩论的热情，前一个钟头还在会议室里朝大佬一号侃侃而谈半天，转身又直奔机场去截住大佬二号继续洗脑。就这么来回折腾了一个月，终于熬到有人松口了。
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但这事也得过董事会投票。几个红着眼的冤家在会议室一坐下，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看到对方答应签字就立马唱反调。玩的就是叛逆，差点把林舅舅气出了心梗——当年管成晓那个青春叛逆泡网吧加早恋的小表弟时，都没这么劳心劳力。
局势再一次被动。
这时候成爸爸看不过眼，一来身在其中，二来帮人帮到底，又花了大价钱找了关系拖了门路，拿下了股权转让协议，在董事会里占了一席。
可谓一票定生死，这盘死棋终于是走活了。
不料就在签字盖章完的隔天，又出了一通幺蛾子事——其中一个大佬被老虎案办案组查到了，即将面临牢狱之灾。
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消息一出，股价破天荒地的不动荡了，而是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速度一个劲儿往底冲，中间还跌停了好几次。
坐在基金大厦的林舅舅，脸色比股市还绿。不幸中的万幸，在出事前的一天签好了要卖业务线。但更不幸的是，愤怒的股民听到消息，已经来基金大厦讨说法了。
林舅舅再次拿出了大学打辩论的热情，出去和中小投资者解释。但一群气急败坏的股民和之前那几位气定神闲的高管显然存在巨大差异，一顿下来口干舌燥，林舅舅没能取得任何成效。其实林舅舅也冤，自己拿的也不是这家公司给开的薪水，自己就是被投资引导基金上头的人派过来救场解套的，没想到救场不成，还要把自己搭进去。林舅舅见道理说不通，又没有足够的资金实力让人信服，干脆灰溜溜地躲进了办公室。
但前来讨钱讨说法的投资者们却没有想要走的意思。双方僵持了半天，被骂得头昏脑胀的林舅舅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想了个昏招——让员工提前下班，并吩咐手下让物业把整层大楼停电了。眼下正是烈日炎炎的大夏天，将近四十度的高温，停电了就没有空调了，凭着人类生理上趋利避害的本能，怎么着也该散了。
但林舅舅明显低估了普通老百姓的毅力——人在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时候，是顾不上什么需求不需求的，都被逼到绝境了那大不了就同归于尽。
真有一两个把养老金都搭上的老大爷老大妈坚持留下来讨说法。
等物业恢复供电，员工去监控室调了一下设备时，发现人已经热晕在了前台。
事情闹大了。
成妈妈见到刚从医院回来的弟弟，上来就一顿劈头盖脸：“你这是蠢吗？！拿性命开玩笑呢？！钱有命重要吗？！”
最后这一句话也不知道是骂谁，成爸爸跟在火冒三丈的老婆后头，想拦都拦不住。
但成爸爸也是泥菩萨过河——毕竟没过多久，成妈妈就知道了丈夫背着自己帮弟弟填坑的事。
知道真相的成妈妈像被抽走了力气一样，吵架都懒得和成爸爸吵了。
纸是包不住火的。
成晓在公司轮岗的时候，走到哪都能听到员工的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隐约感觉大事不妙，转头就去问了爸妈。
只是爸妈最近忙得不着家，直到开学前的一个晚上，本应酣睡的成晓被楼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这些日子成晓见家里气氛不太对劲，存了心事睡眠自然浅，一有响儿就醒了，躺在床上翻了两个来回，听到楼下“哐当”一声玻璃碎裂，立马从床上跳下来，蹬着拖鞋就冲下楼。
静悄悄的客厅里，宽敞的沙发上蜷缩着半醉半醒的成妈妈。
成妈妈脸上本画着很精致大气的妆容，却衣服的蹂躏和眼泪的洗刷下晕染了一大半，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苍白且无力。
成晓蹲在地上，轻轻晃了晃妈妈的肩膀。
成妈妈还在梦中呓语，教训着不听劝的弟弟和意气用事的丈夫，被儿子晃醒后眨了眨眼，等回过神来认清对面是谁，一下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成晓人都傻了。等妈妈哭声渐渐小了，成晓温柔地摩挲着妈妈的背，第一次意识到——父母都老了。
成妈妈醒来后也没打算瞒着儿子，都二十三了，是大人了，不能永远躲在幸福无忧的避风港。何况现在这个家也不是什么幸福无忧的避风港。
成妈妈的声音很温和也很疲倦：“儿子，我和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有什么心理压力，也不是期望你站出来承担什么。只是在你即将踏入社会的时候，如果我们上一辈最终还是拖了你后腿，希望你能理解也能原谅。这世上，没有人能保证一生顺遂万事无虞。但我和爸爸永远希望你能一生顺遂万事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