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有钱给淑芳治病,令儿只能卖了家里养的几只老母鸡,留下最后一只下蛋给淑芳吃。

    因为缺粮,很快这一只老母鸡也不下蛋了。

    淑芳卧在床上,又病又急。

    好在第二日,令儿寻到一门活计,给县里纪主簿家里洗衣服。

    每天清晨,令儿便跑到纪家去,给纪家所有人洗换洗衣服。她年纪小,力气也小,干活自然慢,一直洗到临近中午,她才能忙完。

    “令儿,你这么小,为什么要给我家洗衣服?”问话的是纪家小少爷。

    他是纪主簿妾室的儿子,和令儿一样岁数,今年刚开蒙,在县北的私塾念书。此刻,纪昀生坐在令儿对面,手里捏一串糖葫芦。

    令儿没答,只埋头做自己的活。

    纪昀生不死心:“令儿,你想不想读书、识字?”

    令儿缓缓抬起头,杏眸盯住纪昀生。

    “来,你帮我拿着。”纪昀生从盆里抓起令儿湿漉漉的手,将糖葫芦一把塞进令儿手中,自己从旁找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着:“令儿,你看。一撇、一捺、一点,然后横折,再来一点,这就是‘令’字。”

    令儿歪着脑袋看:“令?”

    “嗯,就是你的名字呀。”

    令儿便凑上去细细看,仿佛要把这些字死死印在脑海里。

    纪昀生将树枝递给令儿:“来,你写给我看。”

    令儿用裙摆擦干湿漉漉的手,接过树枝,模仿纪昀生的字迹,一笔一划认真临摹。写好了,纪昀生鼓掌笑:“好,好!就是最后一点太长了,把横折的口子都给封住了。”

    令儿便重新写了一遍。

    “这回的好!令儿,这串糖葫芦给你吃。”说罢,纪昀生跑开。

    “少爷,这是老爷买给你的!”

    遥遥地传来纪昀生的声音:“少爷奖励你写字好的。”

    令儿握着糖葫芦,轻轻咬了一颗,甜丝丝的!

    这是她第一次吃糖葫芦。

    “纪家小少爷给你的,你就吃呀。”淑芳靠在床边,放下手里的绣活。

    令儿坐在一旁熬药:“娘,我吃过了,剩下的给你的。娘,少爷人好呢,还教我识字。”

    “哦,那你在那边干活可不能偷懒。”

    “少爷对我不好我也不能偷懒,我要赚钱给娘买药呢。”

    淑芳不说话了,她想起这几个月来的事,心里堵得慌。北川那边没有音信,也不知光林怎样了。

    正思虑间,村长从外头走进来。他捏着一封信,背上挎着旧包袱——是光林走时带的。

    淑芳突然觉得心慌起来,光林咋还把包袱寄回来了呢?

    村长叹了口气:“淑芳,这是光林寄回来的家书。”

    令儿搬来矮凳,请村长坐。村长也不客气,卸下包袱,递给淑芳。

    淑芳不敢接:“光林咋了呢?”

    “这里头是光林的旧物,还有朝廷和裴将军给的抚恤金。”

    眼前一黑,淑芳觉得天旋地转,头晕得厉害,恨不得立马昏过去。

    令儿忙扶住淑芳,豆大的泪珠从母女俩脸上滑落。

    淑芳不死心:“什么是抚恤金?”

    村长别过脸,不敢看她们的模样:“淑芳,令儿,你们家的艰难我是知道的,日后有什么事,只管开口,我能帮的一定帮。”

    送走村长后,淑芳才敢打开包袱,除了十两银子的抚恤金外,皆是光林的旧物。光林勤俭,所有粮饷都寄回来给淑芳母女俩,若不是裴将军常有赏赐,光林自己很难存下钱。如今这包袱里,不过是几件打满了补丁的旧衣裳。

    淑芳哭得喘不上气,她觉得自己命苦,更心疼令儿。光林死了,她又重病,家里只剩下令儿一个全乎人。

    令儿也哭,她舍不得爹。每次干活到累的时候,令儿常在心里想,再忍忍,忍忍就好了,等爹寄了军饷、等爹回来,日子总会好起来的。爹爹是英雄,总会回来救她们的,到那时,娘的病会好,她也能读书识字了。如今,这场梦破了,令儿趴在淑芳膝头哭,前路是一片灰暗,她们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为何不愿意给她们一条活路呢?

    次日,令儿向纪家告了假,因为淑芳又犯病了。

    她咳嗽得厉害,除夕被三爷打出的伤口挣出血,伤口裂得更大,有些地方竟开始化脓。令儿安顿好淑芳,揣着三两银子独自跑到城里请郎中。

    郎中见令儿一副穷酸样,不愿意来,只依照令儿说的症状随意开了几副药,让她回去煎给淑芳喝。

    回来时,天已擦黑,令儿提着药,兜里一个铜板也没有。她独自走在回家的泥路上,鞋底磨得很薄,脚掌似乎能感受到路上硌人的小石子。

    屋里亮着灯,露出两个人的影子来。

    谁这么晚来?

    令儿跑进屋,却见纪昀生坐在床边,同淑芳讲话。

    床边一只缺口碗,盛着半碗清水,水里飘着一团血。

    纪昀生忙站起来:“我见你今日没来,以为你家里出了事,就过来看看。”

    令儿把药放在案板上:“少爷走过来的么?”

    “嗯,从塾里走过来,也就半个时辰的脚程。”

    “少爷快回去吧,姨娘见不到少爷要着急了。”

    “好。”纪昀生朝淑芳点点头,“下回再来看您。”

    令儿送纪昀生出来。

    暮色四合,天空在极西边的地方露出一点粉红的色彩。

    几颗星子在纪昀生和令儿头顶徘徊,路边的水塘倒映着星光,亮晶晶的。

    “你回吧,我自己回去。”

    令儿跟在纪昀生后头:“送到前面的路口我再回去。小少爷,谢谢你今日来看我娘。”

    “那你明日来我家吗?”

    “来。”

    晚风拂过,纪昀生觉得心怀舒畅。

    “少爷,我想求您件事。”

    “什么事?”

    “家里没钱了,今天郎中开了药让我煎给娘吃。可是,那些伤口我没办法处理,郎中不肯来,连金疮药我也买不起……”

    “放心吧,令儿,我去求母亲,母亲最是心善了,你娘的病一定会好的。”

    令儿垂下头:“多谢少爷。”

    路边的油菜花已经长到纪昀生的胸口高,在夜风中频频吹弯了头。将开的花苞轻轻蹭过他的衣衫,又轻轻蹭过令儿的衣衫。

    静谧的春夜,柔和的暖风,他们不说话,只有远处传来一些声响,遥遥地飘来。

    一阵微弱的呜咽从油菜花丛中钻出。

    令儿和纪昀生对视一眼,猫着腰朝呜咽声处走去。

    一只灰黄毛色的小狗卧在草地上,舔舐着自己的爪子。

    这狗很瘦,看起来刚出生不久,叫声也没有力气,想来是被弃在这里,有段时间没有吃过东西。

    纪昀生从荷包里掏出半块饼,撕成小片喂给小狗。小狗呜咽着吞下饼,泪水从它眼睛里溢出。

    “令儿,你想不想养它?”

    怎么不想呢?

    可令儿犹豫了,她和娘都吃不饱,怎么养得起它?

    令儿摇摇头。

    纪昀生知道令儿的顾虑:“我想养它,可母亲一定不准。如果把它寄养在你家里,它的吃食我来解决,岂不两全其美?而且,有它陪着你娘,不是更好吗?”

    初春的傍晚,入夜还有些冷。小狗蜷缩着,不时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令儿和纪昀生并排蹲下,四只手轻轻地托起小狗的身体,小狗的泪水滴落,滚到令儿的手上。

    令儿在心底说:“狗狗,以后有我、娘,还有少爷陪着你,你不会再孤零零地被抛弃在这了。”

    令儿寻来家里用旧了的篮子,铺上柴草,算作小狗的窝。

    淑芳叹口气:“这孩子极好呢,心地又善,他还要给我们钱。”

    “娘要了么?”

    “那哪能要呢。”

    令儿点点头,弯腰端起床边的缺口碗,哽咽:“娘,你呕血了是不是?”

    淑芳微微笑着,像开在枝头摇摇欲坠的花,顷刻便要被风吹了去:“都是浊血,咳出来了,心里头也好些了。不然堵在心口,也难受。”

    第二日令儿仍要去纪家洗衣,还没进门,便被纪主簿的钱姨娘拦住。

    “臭丫头,你还好意思上门!挑拨得家里的哥儿忤逆父母,好好一个孩子,都被你挑唆坏了!你还有脸上我们纪家的门!看我不打你!”说着,钱姨娘揪住令儿的衣领便要打。

    一时纪家的人、非纪家的人都跑来看。

    令儿哭着直躲,却也没人帮她,众人只聚在一旁看热闹。

    原来,昨日纪昀生回家后,便求母亲给令儿涨工钱,又求母亲派人请郎中医治淑芳。原本他晚归,纪夫人和钱姨娘便不大自在,得知他去看望令儿娘后,越发觉得不成样子。纪家在江丰县也算有体面的人家,哪有跟家里帮工女奴勾勾搭搭的道理?纪夫人将此事告知纪主簿,夫妇俩狠狠骂了纪昀生一通,又怪钱姨娘管教不力,直闹到半夜。钱姨娘因此恨下令儿。

    当下,纪夫人带着一个婆子走出来,喝退了钱姨娘,丢下一串铜钱,厉声:“令儿,我知你家中艰难,才许你做我家帮工。竟没想到你是个不安分的,我家老爷就这么一个子嗣,你竟暗地里挑唆他!这是你这些日子的工钱,拿了钱赶紧滚,日后再不许到我家来。”

    人群中响起一阵唏嘘,有人赞纪夫人心地宽厚,有人惊令儿不安分。

    令儿坐在地上,脸颊还留着钱姨娘扇的巴掌印。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令儿只觉得脸上烫得厉害,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臊的。

    “我何时挑唆过少爷?太太,我每日过来就是洗衣服。昨日我娘犯了病,我一整日都在照顾我娘、给她买药,是少爷自己跑到我家去看望我娘,和我有什么干系?”

    纪夫人登时沉下脸:“好个不知羞的丫头!我给你留着脸呢,才没把话说全。若你没有挑唆过我家哥儿,他缘何跑到你家里去?若你没有挑唆过他,他缘何一回家就让我给你涨工钱?”

    看热闹的人群中又响起唏嘘,有人低低地说令儿年纪轻轻却不要脸面。纪夫人继续道:“诸位乡民,谁人不知道我家哥儿是老爷的老来子?我们全家宝贝得跟什么似的。饶是这样,还有人生出旁的心思,一门心思地想攀高枝呢!”

    令儿从地上爬起来,她想哭,却没有眼泪流出来。这段时日家里的变故,她的眼泪似乎流尽了,心也麻木了。从前她听到这样的话,回去总得想好些时候,才能纾解。可如今,令儿拍拍裤腿上的尘土,中指勾起铜钱串,转身离开。

    转身前的一瞬,透过纪家的朱门,她看见纪昀生背对着她,跪在廊下。

    令儿在心里想:少爷,你为何不愿帮我辩白一句呢?

    天井陡深,只倾过一线阳光,斜斜地打在纪昀生瘦削的肩上。

    纪昀生已经在天井跪了两个时辰。他知道令儿没错,可他不敢忤逆父母,那是不孝。他喜欢令儿,也希望父亲母亲能放过令儿,故此跪在这里求情。殊不知,他越跪,纪夫人越气;他越跪,令儿的境遇越糟。

    有时候,如果不能去主动抗争,那退让只不过是将心爱之人、心爱之物逼至绝境的懦弱。

    可是,还没到十岁的纪昀生哪里想得到这些?

    也许再过多少年他都不能真正站在令儿的角度去思考,因为他是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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