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儿匆匆跑到陈先生家,请来姨妈允芳和两位表姐。姨妈又带来郎中和骡车,终于把淑芳运回家。

    门上贴的春联红且新,令儿的心却结满冰霜。

    郎中走后,姨妈偷偷塞给令儿钱,让令儿买药、买补品。就这样撑了半个月,家里的钱和姨妈给的钱都花光了,药也吃没了,淑芳仍不见好。

    她挨了打,又受了气,身心都受了伤。身上的病药石可医,心里的病难医,她受了这么大的屈辱,光林也不在身边,时常觉得自己这条命不要也罢了。

    可她见令儿那么小一个孩子,跑前跑后地伺候自己,心里更疼,渐渐地终于萌出生的希望。

    也许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孩子就是最好的良药。

    村里人都可怜着住在村尾的这对母子,暗地里送来鸡蛋、肉汤。可他们不敢当面得罪三叔一家,毕竟他家的名声在此处本就是臭得不得了的,为了一点子利益,他们能惦记、癫狂似野人。

    淑芳刚能下地走路时,老刘家的人过来,道明三叔侵占田地的事,又让淑芳退还租地费。可是家里的钱都拿去给淑芳抓药,没有一点剩余。

    令儿在厨房里听得刘家大娘的意思,趁母亲同刘大娘交谈,悄悄翻出压在梳妆匣最里头的信封。

    信封里是光林寄回来给令儿上学的束脩费。

    见令儿把信封递给刘大娘,淑芳捂住嘴,无声地哭了。她心疼令儿,又恨自己无能,为人父母者,宁可自己苦一些,总也不愿自己孩子受委屈。自从除夕挨打,令儿受的苦不比她少。

    从这日起,淑芳憋住一口气,誓要早日康复,再出去寻个活计,把令儿的束脩钱挣回来。

    五六日的功夫,除了身上、脸上的淤青和伤疤,淑芳似乎恢复如初了。她自知斗不过三叔夫妇俩,盘算着不如让出一半田地给他们。若是全给他们,一来家道更艰难,二来也对不住光林和他爹。

    身体好些后,她寻来村长,把自己的想法同他说了,村长亦同意陪她往三叔家走一趟。

    开门的是三叔,见来人是淑芳和村长后,脸立马沉下来,转身往屋里走。淑芳和村长后脚跟进来,却见三叔母歪在土炕上,扶着腰喊“哎哟”。

    村长便把淑芳的想法说出:“你们家二爷留下的地,你两家平分,倒也公平。”

    三叔母立马接过话头:“我被她撞得躺在床上这许多日都不曾下地,算什么公平?”

    村长道:“淑芳也被你们打成这样,这些日子躺在床上,怎么不算公平?”

    “我呸!”三叔母啐道,“你昏了头了,她多大了,我多大了?我半截子入土的人,又没有儿子在跟前尽孝,受得住她这样撞?亏你是个村长,心眼毒得在我跟前拉偏架。哦!我明白了,光林在北川打仗回不回得来还两说呢,怕你是早惦记上光林的炕头,巴不得他死在北川,好继承他婆娘闺女!”

    村长是个质朴善良的人,听三叔母这许多粗鄙的话一箩筐抖落下来,早气得胡子上竖,撂下话转身就朝外走:“淑芳,我跟你三叔母是说不通了。你也别好心,还割一半地给他们,他们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他们要你和光林所有的地!”

    二人都行至院外,三叔母启窗骂道:“好好的人,当了个村长就兴成这个样子了?我告诉你们,不能够!”

    “你男人还没死呢,现在就把汉子偷到我们跟前啦?浪蹄子,奴才种子!你在我跟前还敢耍手段,你嫩着呢!你娘来了都不够我治的。你再来一次,我打你一次!”

    淑芳蹲下身,掩面哭泣。村长原想安慰她,又想起三叔母不着调的话,甩了下袖子,长叹一声,径自离开。

    是允芳把姐姐带回来的。

    彼时,令儿站在矮凳上,已炒好今晚的菜——一碟青菜,刚从地里拔的。

    冬天的青菜,甜。

    允芳替淑芳拭去眼泪,劝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她发疯呢,说的都是疯话,你何苦当真?那不是中了她的圈套么?”

    淑芳靠在床头,眼神透过窗子望向厨房里的令儿,半晌不说话。

    “姐姐,你放宽心。好好养病,日子长着呢。他俩什么样的人咱们都知道,如今毒得绝了种,所以才来抢你们的地。再过个十年八年,看他们还叫不叫得动。他们又没亲戚,旺林也死在北川,到时候,他们有个冷的热的,疼的痒的,还不得过来求你?咱们呀,且先忍着。”

    淑芳握住允芳的手,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我就是舍不得令儿。为了我,她也受过不少打。这些日子,我病得下不了床,家里全靠令儿一个人。她才八岁,天不亮就起来洗衣、做饭、倒夜壶、下地。你知道么,有天晚上,我看她靠在水缸旁,一动也不动,她累得睡着了,手里还提着水壶,她才八岁啊!我们都是当娘的,怎么忍心自己姑娘受这么大的罪!光林一去就是好几年,年前寄信回来,要令儿上学读书,令儿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前两天,刘家的过来要退租地,令儿一声不吭,把她爹寄回来的钱都退给刘家的。允芳,我心里疼啊!”

    允芳也渐渐哭起来。姊妹俩都是良善的性子,素日不曾与人交恶。此时受了三叔家的气,又见令儿的苦,只能对坐垂泪。

    令儿用碗盖住盛青菜的碟子,自己站在矮凳上,抻着手从锅里盛饭。

    “令儿,我来帮你吧。”

    二表姐陈从蕙站在门槛处,怀里挎一只菜篮,篮子里是带着泥的几捆菜和几颗鸡蛋。

    从蕙顺手将篮子摆在桌案旁,接过饭勺和碗。

    两个表姐中,大姐向蕙似陈先生,有股清傲的劲儿;二姐从蕙如小姨允芳,心地良善好相与。

    令儿正要端碗去卧房,从蕙拉住她,替她抚平鬓角散落的碎发,缓声:“令儿,这些日子,都是你一个人干活的吗?”

    在从蕙的手指触碰到她的一瞬间,令儿忽然觉得心底很酸。

    在娘面前,她总是表现出坚强的模样,以免娘伤心。可这世间除了娘,再没有一个人如此关心过她。她才八岁,在地里干活时已经历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在去县里买药时亦有过被人当做乞丐赶出店铺的落魄。她个子矮,又清瘦,站在药铺里甚至没有人家柜台高。每次付药钱,她总要一枚一枚地数沾了泥的铜板,药铺掌柜便时常不耐烦,后头排队的人也总搡她。

    “没钱吃什么药看什么病呢?回家等死好了。”

    八岁的女孩,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生活就这么把她的自尊踩在泥里践踏。

    令儿说不出话,眼里渐渐盛了泪水,一开口,更止不住泪。

    从蕙知道她的答案了,她指指桌案旁的菜篮:“令儿,姐姐从家里给你带的,你蒸鸡蛋给姨妈吃,姨妈的病才好得快。没有了,再来找姐姐。可不要把这事告诉别人,知道吗?”

    令儿用力点头:“谢谢二姐姐。”

    从蕙伸出手,替令儿抹去挂在眼角的泪珠。正要劝令儿莫哭时,院里响起一道男声。

    陈一慈站在院里,隔着窗与墙,大声:“淑芳姐,不是我不通情理,只是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你家刚出事的时候,允芳又送钱又出力的,我也没说什么,这都是应该的。可是眼下你家的事没完没了了,今天送点钱,明天送点吃的,我们家的日子还过不过了?我虽是个文人,可我也会算账,知道过日子该有个什么样的章法。我们家四口人,允芳肚里还怀着一个,难不成也天天为你们家这点子事跑前跑后?”

    从蕙一把摁住令儿,示意她不要出去。二人轻轻挪到厨房的窗户下,各探半个头向外张望。

    陈一慈站在院子正中央,在学堂教书时穿的长衫还未褪下,脸上溢满怒气。大姐陈向蕙倚在大门边,冷眼看着院里的动静。

    从蕙暗暗骂道:“我就知道是她说嘴!前些日子娘送鸡蛋来,她就不大乐意,要不然今日爹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

    令儿道:“大姐姐许是知道持家的难处,所以才……”

    “一家子亲戚,不就该你有难时我帮忙,来日我若有了麻烦事,你自然也会出手么?”从蕙倚墙坐下,“她呀,就是事事都算得太狠了,特别是家里的。”

    令儿没说话,她知道大姐姐的心事。

    去年,大表姐向蕙十四岁,允芳刚诊出喜脉没过两月,陈一慈就替她说了县城里的亲事。夫家是裕泰楼的王掌柜,年逾四十,前年刚死了发妻,膝下一儿一女,后院还有两房小妾。而陈一慈之所以愿意让大女儿给王掌柜做续弦,只因王掌柜愿给八十八两的彩礼。

    那几日,向蕙搬到令儿家来,以示抗议。饶是向蕙日日哭泣,两眼肿成一对桃儿,陈一慈仍是面不改色地收下裕泰楼的彩礼,让允芳给大女儿置办嫁妆。

    令儿还记得,那天向蕙就在这个院子里朝陈一慈哭喊:“你黑了心!我是你亲生的女儿,你就把我卖到那个虎狼窝里,伺候那样个人。我知道,你为的是都留给你小儿子!好个一家子!你不过是算计着把我们两个女孩卖出去,好全留给你小儿子!”

    回过神来,允芳已搀扶着淑芳行至院中。

    淑芳声音发虚:“都是我不好,连累着你们也受苦。允芳是心疼我这个姐姐,原该怪我,害她怀着孕还要操心我的事。”

    陈一慈瞥了淑芳的病容,侧过脸:“你既知晓这个道理,怎么还不劝着点允芳?她昏了头,你当姐姐的也发昏了么?”

    允芳急了:“她是我亲姐姐,也是你姐姐,你怎么这样同姐姐说话?”

    陈一慈冷笑:“她拿你钱的时候,可没有替你这个妹子着想。她收了咱家那许多好处,你还替她说话。”

    向蕙也走上前,视线扫过陈一慈,再扫到允芳身上:“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家里的钱,他恨不得全攒起来,留给你肚里的那个。这次陈瞎子算准了,定是个男孩呢。除非你立刻要你肚子里的死了,否则甭说你给淑芳姨妈的那些钱,来日我、从蕙,都得被爹卖出去供他小儿子读书娶妻呢!”

    陈一慈道:“你喷的什么沫子!你弟弟还没出世,你就这样咒他。再者说,你当姐姐的,自然该帮帮弟弟。”

    向蕙声音尖:“哟,这又奇了。我当姐姐的自该帮弟弟,若哪日我有了难,当弟弟的该不该来帮我呢?”

    陈一慈冷笑道:“你一个丫头,能有什么难处?我知道你的心思,不过觉得我给你说的亲事不好,可你也不想想,王掌柜的家底、人物,哪点配不上你个村丫头?更甭说他已有子嗣,你将来连生子都不必操心,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再过几个月,你及笄了,正好嫁过去,就是裕泰楼的老板娘,锦衣玉食,不愁人伺候的,那时你自会体谅我的用心。可如今你娘一味地充好人,恨不得把家都搬过来送给她姐姐,你还在这搅浑水,可见为父当日对你的良苦用心都白白托付了。”

    一时僵在这里,众人都缄默住了。允芳扶着淑芳,低低啜泣:“我姐姐看病吃药,日常用度,哪一点不要花钱?你非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娘俩饿死在这?”

    陈一慈朝允芳吼:“那你要我们家饿死吗!”

    从蕙见院里吵得不可开交,心里烦闷,贴墙根坐下,不愿出去,更不愿面对这一大家子人。她搂着令儿,道:“咱俩躲在这,别出去,过一会子就好了。”

    令儿没说话,兀自挣脱开从蕙的手,跑到院里。她停在淑芳姐妹俩和陈一慈的中间,仰头望着陈一慈,模样倔强:“陈先生,您放心,我爹在北川打仗,等这季度的粮饷发下来,令儿一定先把陈先生家借的还回去。”

    允芳忙道:“丫头胡说。这是姨妈……”

    陈一慈打断她:“怪道村里人都说令儿是好孩子,借了别人的,自然要还,这才公道。”

    向蕙见一场战争就这么平息,心中好没意思。她冷眼扫过院中几人,慢悠悠转身朝外走。

    令儿见向蕙要走,下定决心把话说出来:“大姐姐莫走。令儿还小,有些事看不明白,想请姐姐给令儿解解惑。”她见向蕙住了脚,不等向蕙回答,忙开口:“去年七月份,向蕙姐姐坐在这个院里,同娘说的话,今日算数吗?”

    那时,向蕙在淑芳家“逃难”。

    淑芳不大同意向蕙的这门亲事,但亦知陈一慈是认钱不认人的性子,允芳脾性软,劝不动陈一慈,她又算半个外人,只能安慰向蕙。那时淑芳道:“大姑娘,你别愁,要实在不行,你嫁去了王家也未为不可。好歹王家有些家私,你去了必然短不了你的。只是王掌柜这人极自私,他后院那两房妾室我听人说不大好相与,你若在那儿受了委屈,便回来找姨妈,姨妈豁出去了也要替你撑腰!”

    向蕙流着泪扑在淑芳怀里:“姨妈,我知道,这事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只求日后姨妈别冷了我,我愿意把我的心事全告给姨妈。我娘和从蕙那样的性子,我说给她们听,她们只会哭、只会躲着。日后我有了出息,我一定不会忘了姨妈。”

    那晚,向蕙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同淑芳说了许多心事。

    向蕙瞥了令儿一眼:“当日是算数的。”

    “所以如今算不得数了么?所以今日陈先生来,姐姐非但不劝和,反倒从中拱火。向蕙姐姐,你还对得住我娘、对得住当日的你自己么?”

    “呵,小丫头心思。”向蕙扭身朝外头走,冷笑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同从前的陈向蕙说也许有用,可我如今已是王家将娶的新妇了。”

    令儿望着向蕙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姐姐变了很多很多,她似乎不认识向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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