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不过是一夜的功夫,纷飞的雪片已经将整个京城尽数笼罩,仿佛要连同其间的秘密一起掩埋。

    林雪意穿着一身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皇城方向走去。朔风刮在脸上生疼,刺骨的寒冷顺着浸湿的鞋袜侵入肌肤,她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身侧丫鬟小心拢着的灯笼终于被风吹灭,此时天边也泛起了鱼肚白。

    大雪中的皇城阒寂无声,矗立在宫门外的登闻鼓也覆了厚厚一层雪,显得格外肃穆。

    林雪意丢开手中的伞疾行两步,一双冻得通红的手拂开鼓架上的雪,纤细手指紧握住沉甸甸的鼓槌。

    “姑娘三思啊,开弓便没有回头箭了。”丫鬟面露忧色。

    “不必回头。”

    林雪意一双乌黑的眼中没有一丝犹疑,她高高举起鼓槌至半空,纤弱单薄的身体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击向面前这已有十数年未曾响过的登闻鼓。

    她自然是不打算回头的。

    她出嫁不过十日,任监察御史的父亲便横死青楼。无论是她的祖母,还是她的叔嫂,不但对此事噤若寒蝉,还在她提出事有蹊跷的时候将她拒之门外,全家上下竟没有一个人想为父亲伸冤。

    母亲病故后,父亲是这世上唯一对她好的人,如今她既已没有归处,又何必回头?

    隆隆鼓声如午夜惊雷,穿透了纷扬大雪,打破了皇城的寂静,也惊醒了在雪中沉睡的晋京。

    许是突然有人敲登闻鼓这件事过于新奇,林雪意很快就被殿前侍卫带上了金殿。

    数十道锐利的视线齐齐扫来,高坐龙椅上的晋帝冷眼打量。

    林雪意走在偌大的金殿中,却只觉得像是走在摇摇欲坠的独木桥上。她久居闺中,即便是出嫁那日,也没有被这么多的视线注视过。藏在袖中的手不由收紧,但她却知道此时不能露怯,挺直了脊梁步到晋帝跟前。

    她端正跪下,语声在偌大的朝堂中清脆如落雪:“监察御史林泽远之女林雪意,拜见陛下!”

    此言一出,大殿上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昨天清早林御史被发现跟群芳阁的头牌芸娘死在一处,京兆府以两人寻欢猝死结案,这事早已传遍京城。眼下林家正四处打点想要平息外头的风言风语,怎么林御史的女儿还抛头露面闹到大殿上来了?

    还是说,因为林御史那件丑事,娶了她没几日的明远候世子要将她扫地出门,她才铤而走险来讨公道?啧,晏世子浪荡风流,对这桩婚事本就不满,这还真是无不可能……

    “林雪意,”晋帝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怒自威,“你可知罪?”

    林雪意深吸一口气,道:“民女不知。”

    “刁民大胆!”即便是晋帝还没说什么,个别沉不住气的老臣已经跳脚,指着林雪意疾言厉色,“大晋有律,家中有丧不得进宫。你妇道人家,带孝之身,怎敢来此冲撞龙颜!陛下,请治此女藐视君王之罪。”

    林雪意不理会那些刺耳的议论,话音坦荡:“陛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民女不敢忘恩。如今家父惨死,背受污名,骨肉血亲,哀情难忍。于情,民女应束整衣冠,慰家父亡魂;于理,民女当为父伸冤,报生身之恩。故民女于仓皇悲恸之中求见陛下,请陛下恕民女冲撞之举。”

    林雪意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大殿上的窃窃私语立刻安静下来,就连方才那些激愤的老大臣都没了声。此女看着孱弱,能说出这样的话着实出乎他们的意料,更何况,百善孝为先……

    “百善孝为先,自然算不得冲撞。”晋帝脸色稍霁,眼底浮起些许疑惑,“只是……你这为父伸冤又是从何说起?”

    “陛下,家父之死疑点重重。”想起自己查验父亲遗体时的发现,林雪意不禁红了眼眶,“京兆府查验马虎,草草结案,致使家父蒙受不白之冤。求陛下为民女做主,重查此案!”

    林雪意重重叩拜,却没有得到晋帝的回答,四下里鸦雀无声。

    林雪意自然知道其中缘由。如今任京兆尹一职的李铎乃是晋帝宠妃的胞兄,晋帝对他青睐有加,在朝中正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她此行无异于以卵击石。

    “呵,官府办案,何时轮到一介妇人来置喙了?”群臣中有一人冷笑着出列,面有愠色,“陛下,此案乃是微臣亲力亲为,并无疑点。微臣愿与她对质,但她若是没有证据,只凭臆测,请陛下治她诬告之罪!”

    这人正是李铎。

    “林雪意,此事并非儿戏。”晋帝重新响起的声音转为严肃,他目光锐利地注视着林雪意,“你可知,诬告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民女知道。诬告之罪,当杖一百,流放边地。”林雪意向下一拜,指甲轻轻掐进了掌心,“若真是民女错怪,民女甘愿受罚。”

    她绝不是诬告。

    她十分确定父亲是枉死,但是其中曲直她却不能直言,否则将难免一场杀身之祸。

    可是父亲含冤,她决不能坐视不理。即便是眼下没有十分的把握,她也要冒险一试,找到新的证据。

    晋帝见林雪意诚恳不似作伪,终是点了点头。

    李铎冷脸看向林雪意,目光中不无倨傲:“林姑娘,我亲自验看过林大人的尸身,他一无外伤,二未中毒,尸体也没有移动痕迹,不知你说的疑点在何处?”

    林雪意面上不急也不恼,一双明亮杏眼直望着他,问道:“李大人,我在家父的指甲缝中发现了血迹。既然您也说家父身上并无外伤,那这血迹定是他死前抓伤他人所致,何来寻欢猝死之说?”

    李铎略略一顿,道:“既然是微末血迹,想必是林大人抓伤芸娘所致。”

    林雪意并不放过对方这一瞬的犹疑,立即追问:“想必?如此说来,李大人您并不确定芸娘身上有没有伤口?”

    “这……”李铎不由一哽。

    “陛下,”林雪意望向晋帝,掷地有声,“疑点就在此处。”

    许多大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正面面相觑,晋帝的脸色微不可察地一沉。

    “芸娘身上有没有伤,一查便知。若她身上没有伤口,那家父抓伤的便另有其人,芸娘的房间就不是家父死亡的第一现场,可见是歹人谋害家父后再将其移尸。

    “若芸娘身上有伤口,若真如李大人所说是家父所致,那么明察秋毫如李大人,为何还会将案子断为二人苟且?”

    经过林雪意这一番推断,就算是再不明白的人也听明白了,这横看竖看都是李铎有所疏漏。这可真是没想到啊……

    “李铎,这是怎么回事?”晋帝面露不悦。

    察觉到从头顶射来的逼人视线,李铎只觉得如芒在背,说话不由得磕磕绊绊起来,不像方才那般锋芒毕露:“圣上息怒。那芸娘乃是由仵作验尸,微臣……微臣也是顾及林大人的名声才、才疏忽了。”

    李铎这话可正中了林雪意下怀。

    京兆府并未将芸娘的尸体还给群芳阁,所以她怀疑,芸娘身上藏着这个案件的关键线索。

    “陛下,既然眼下有疑点未明,民女请求当堂查验芸娘尸身。”

    “准!”晋帝竟然允了。

    群臣本想反对,但是看见晋帝脸色并不好看,便都缩回了脖子。那死了两天的尸体味道不好闻,可圣上发起雷霆来更不好受。在鼻子跟脑袋之间,他们都十分默契地选择了保护脑袋。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芸娘的尸身就被运到了大殿外的空地上。宫人门已经在外头支起了临时的帐篷,林雪意跟随王太医钻进了帐篷。

    芸娘的尸体虽然一直放在官府的停尸房中,但是依然已经开始腐败,气味难以形容,即便林雪意已经用布掩住抠鼻,还是有腐臭味钻进鼻腔。

    可她看着芸娘的尸身,心中升起的却不是厌恶或恐惧,而是怜悯。

    芸娘的年龄并不大,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不知为何会沦落风尘。看她面容呈现惊恐之色,像是死前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这显然是死于非命,却连一个替她主持公道的人都没有。

    芸娘身上并无外伤。

    晋帝派来的王太医虽已年近花甲,却经验老到,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结束了验尸,正想请林雪意一同出去,林雪意却注意到了芸娘的脸。

    “林姑娘?”

    “大人且慢。”

    芸娘死去多时,脸上早已没有了血色,但是两颊却有红晕,可见是死前涂了胭脂。可她双颊的胭脂却深浅不一,右边脸颊的颜色比左边浅了许多,就像是在涂胭脂的时候突然被什么事情打断了。

    女子皆爱美。即便是寻常女子,若是上妆时被打断,处理完事情后也会把妆化完,更何况是在群芳阁谋生的芸娘。除非,她正是在妆上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死去的……

    林雪意心头微微一动,凝神朝芸娘左侧脸颊探出手去。指尖触到脂粉的刹那,她只觉得指端骤然一麻,随着这久违的感觉传来,眼前便有虚影如走马灯一般晃动起来。

    眼前像是泛起了一层雾气,大雾弥漫又渐渐退去,等到视野重新变得清晰的时候,林雪意在那虚影中看见了一名端坐于梳妆台前的女子。

    昏黄的铜镜映出那女子姣好的容貌,是芸娘。

    林雪意知道眼前所见并非芸娘死而复生,也不是什么还魂之术,她只是看到了芸娘死前的景象。

    这一直是她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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