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游鱼能够沿着河水回溯源头一般，她从五六岁开始就能看见物件在到达她手中之前所历经的场景。
从二婶屋中派出的月钱，她从丫鬟手中接过就知道二婶分配银子时面上的不屑；从祖母屋里送来的布匹，她一摸到布料就能看到祖母挑拣布匹时严苛的神情；从父亲手中接过糖葫芦时，她眼前便依稀浮现出，父亲在摊子前买糖葫芦时笑眯眯的样子……
那些场景，只要她越凝聚精神，便看得越清晰，但却极耗费精力。小时候她只当好玩，一时间回溯了许多东西，导致大病一场。下人都在暗地里议论她是撞了邪，祖母对她也颇有回避之意，她便不敢将这事说出去。那时她虽不懂事，却也隐隐知道这法子会折寿数，不敢再用。
原本她以为过去了许多年，这回溯的能力或许已经没有了，可是昨晚她避开众人在灵堂查看父亲遗体的时候，她试着回溯父亲发丝上的些微粉末，竟然真的看到了父亲临死前的情景——
父亲的口鼻被一方白布死死捂住，他奋力去抓加害者的手，拉扯之间便有一盒胭脂打翻在地，扬起的胭脂粉末附着在了父亲的头发上……
冬夜的冷意丝丝渗入帐篷里，林雪意的额头却沁出了细汗。
她努力遏制起伏的心绪，去看此刻浮现在眼前的画面。
坐在镜台前的芸娘正在仔细上妆。只见她小心地从妆匣中取出一小盒胭脂，在百合纹样的盖子打开的刹那，那双眼睛立刻绽放出光彩来。她取出一点胭脂用手匀开，一点点涂到脸上，眉眼间也渐渐盈起了笑意。
忽然，芸娘脸上的笑意僵住了，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像是看见了什么悚人的怪物一般，顿时布满恐惧的神情。周围什么都没有发生，芸娘却颤颤巍巍地起身后退，用一种惊恐的眼神望着镜子。然而镜子里面，出了她一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再无其他。
画面戛然而止，林雪意的视野变得一片黑暗。
芸娘果然是在上妆时死的。
无论是从芸娘的尸体上看，还是从她追溯的场景中看，芸娘都是被吓死的。
但是那场景里只有芸娘一人，她是如何无端被吓死的？
“林姑娘？”
王太医催促的声音再次响起，林雪意眼前的暗影也已经消散殆尽。
林雪意回过神来，心下已经有了主意：“大人，我看她面上涂的胭脂不像是市面上的寻常胭脂，或许是一条线索。大人可否取些胭脂来验一验？”
“取胭脂倒是不难，查验成分需待老夫回一趟王太医院。”王太医说着用工具从芸娘脸上蘸取一点胭脂，出了帐篷。
林雪意也并不到帐篷外等候结果，而是继续留在里面。等到王太医的脚步声远去，她再次朝芸娘的脸伸出手，凝聚精神去看。
走马灯再次飞快旋转，方才芸娘上妆的那段画面匆匆而过，等虚影渐渐清晰的时候，林雪意看到的又是另外一副光景了。
这一次出现在她视野里的，除了芸娘，还有一人。那人体态有些臃肿，脸如圆盘，满头插翠，看着像是群芳阁的鸨母。
两人似乎起了争执。
林雪意并不能听到她们在说什么，只见芸娘蹙眉看着老鸨，好像是在质问些什么。
老鸨的神情倒是显得怠慢，从上到下打量芸娘，不紧不慢地说了几句话。她的手上正拿着一盒胭脂，看胭脂盒上的百合纹样，正是芸娘死前用的那一盒。
接着芸娘气恼地将几块碎银放进老鸨摊开的手中，从她另一只手上取走了胭脂，忿忿地转身走了。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席卷而来，林雪意眼前的虚影陡然消散。她只觉得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跌在地上。她勉强踱到帐篷一角靠坐下来，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她身子向来孱弱，方才连续两次动用回溯的能力，竟是有些吃不消了。
帐篷从外面被掀开，去而复返的王太医看到林雪意的样子吃了一惊，连忙去扶她：“林姑娘可是身体不适？怎么脸色如此难看？”
林雪意摇摇头，慢慢站起来，道：“不过是一点旧疾罢了，并不碍事。大人查验得如何了？”
听到林雪意问及自己方才采集的胭脂，王太医不由皱眉。
“说来也怪，这胭脂除了寻常胭脂的原料，还有一些老夫验不出的成分，以及……几味药物。”
“何种药物？”林雪意追问。
“天仙子、马钱子、曼陀罗。”王太医一一列举，脸色并不好看。
林雪意心中微微一沉。
医毒本是一家。她曾看过父亲研读的一些案卷，所以即便她不是很懂药理，也知道这几味药物用得轻尚可治病，可若是使得重，就是能致人死命的毒药。
“大人，寻常用这几味药，若是剂量过大，会有何症状？”
“轻则致幻，重则使人癫狂。”王太医的语气转为严肃，但其中又有一丝疑惑，“可是就我查验的情况看，胭脂中这些药的用量极少，还不至于夺人性命。”
“那……”林雪意想到了另一种情况，心头直跳，“若是小剂量长期使用呢？”
王太医的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看向芸娘尸身的眼神逐渐凝重，“那可就性命难保了。”
林雪意只觉得此前脑海中闪现的许多片断顿时被拼凑起来，就如纷乱的丝线顿时被捋直了一般，答案已在她心底清晰可见。
晋帝不知为何并不退朝，群臣已经从相互间的窃窃私语到互相递眼色，再到最后的大气不敢出，只想让这闹剧赶紧结束。好在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林雪意跟王太医总算回到了金殿上。
这头王太医行事干脆，一五一十地将验尸结果禀告给晋帝，那头京兆府李铎的脸色便不太好。
金殿上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
明眼人都看得出晋帝的心情并不好，没有一人敢贸然开口。
林雪意却不怕，朗声道：“陛下，既然芸娘身上没有伤口，那么家父的死便是另有隐情。”
“陛下。”李铎仓皇下跪，语气中早已没有了之前的趾高气扬，“府上仵作验尸草率，属实是臣御下不严。臣自知难逃渎职之罪，只求陛下让臣将功补过，臣定彻底重查此案，还林御史一个公道。”
这李铎面上是请罪，林雪意却看得出，他是在给晋帝台阶下。一旦这案子重新回到李铎手中，那父亲就无沉冤昭雪之日了。
“陛下！”林雪意不等晋帝说话便重重跪下，叩头道，“民女还有一事。”
“何事？”晋帝的声音里透着些疲惫，似乎不愿意再深说下去。
“民女知道家父前日去群芳阁所为何事。”
晋帝抬眼看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哦？”
“前几日民女回门之时，家父曾对民女提起过，他查到群芳阁贩卖毒胭脂，欲找机会微服私访。家父还说，这种毒胭脂致幻，依民女之见，芸娘正是死于这种毒胭脂。求陛下立查此事，否则只恐凶徒逃脱。”
林雪意语声落毕，四下哗然。有说林雪意所言耸人听闻，有说林雪意妄加揣测，也有说事关民生，不可马虎。
“你方才怎么不说？”晋帝打量林雪意的眼神像是要将她看穿。
“回陛下，民女此前只是心有猜测，不敢妄言，也怕请命无果，打草惊蛇。眼下有太医的验尸结果为证，与家父所说并无二致，民女才斗胆启奏。”
林雪意再次叩头，久久伏地，让人看不到她脸上的神色。
其实父亲并未跟她提过关于群芳阁或是毒胭脂的任何事，她是从自己几次回溯看到的场景以及王太医的验尸结果中推断出来的。
父亲在群芳阁被害，显然是跟那胭脂有关，而那胭脂又导致了芸娘的死亡。
此种联系，已经再清楚不过，只是她不能将自己的能力公之于众，否则，案子无法查清不说，她还会被当成一个疯子，背上欺君的罪名。
“查。”晋帝冷冰冰的一字落地，金殿上顿时鸦雀无声，人人噤若寒蝉。
即使是久居深闺的林雪意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晋帝只说查，却没有明着派什么人去查，就是在向匿于暗处的暗探下命令。
那是只有晋帝知道，并且也只听命于晋帝一人的侍卫队伍——绣衣署。朝中无人不知绣衣署，却也无人见过那些暗探的真面目。
他们似乎武艺极高，就连出入层层把守的军营都如入无人之境，甚至曾经有暗探在两军交战之时，于光天化日之下直取了敌军将领的首级，却没人看得到他的身影。
约莫过了一刻钟，晋帝身旁的内侍便退到殿后，不消片刻又捧着一本册子过来，低头在晋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林雪意看着那册子隐约是一本账本，就见晋帝接过账本翻看，脸色越来越沉，最后将它重重拍在案上，怒道：“李铎，你可知罪！”
李铎本就已经面色灰白，闻言一个哆嗦，跌在了地上。他慌忙起身，跪在晋帝面前连连磕头：“圣上息怒！圣上息怒！臣知罪，臣知罪！求圣上饶命！”
晋帝已是怒不可遏，拿起面前账本摔到李铎面前：“你作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收受贿赂，欺上瞒下，替群芳阁掩盖毒胭脂一事不说，还替凶徒遮掩林御史被害一事。你罪该万死！”
晋帝这一番叱责下来，哪还有人不明白。原来林雪意所说，句句无虚言，竟是李铎贪赃枉法，为虎作伥。
“来人！削去李铎京兆尹一职，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李铎瘫坐在地，面如土色，就是讨饶也不敢了，烂泥一般被御前侍卫拖出金殿。
群臣叩首高呼“圣上英明”，晋帝却对这奉承不以为意，反而是看向沉默不语的林雪意：“林雪意，你可曾想过，若是今日王太医没有发现胭脂中的蹊跷，李铎侥幸逃脱，你击鼓鸣冤便是惹祸上身？”
“民女想过。”
晋帝看林雪意的眼神带上了点探究：“你不怕死？”
“回陛下的话，家父虽然位卑，但一直教导民女，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事民女虽不知内情，但也知道事关重大。民女为家父伸冤，是为孝，进谏直言，是为忠。民女击鼓鸣冤，乃忠孝两全之道，虽身死而无憾！”
晋帝一顿，继而抚掌而笑：“好一个忠孝两全，虽身死而无憾！”
林雪意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心却一直悬着，如今见晋帝像是赞许，心头一块巨石这才缓缓落下。
“林雪意，朕记得林御史任的乃是梁州监察御史？”
“是。”
“朕得知，这毒胭脂的源头正是在梁州。你可愿代父职，前往梁州彻查此案？”
林雪意不由一惊，诧异地望着晋帝。
饶是侍君已久的众臣都是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圣上竟然要让女子任职？当朝此前绝无此事！
“朕知道，这不是一件易事，你当然也可以拒绝，朕不会怪罪于你。”
林雪意心中翻腾，昨日回溯到的父亲死时的片断又闪过脑海——父亲在濒死的时候，虽然面色极度痛苦，但那双眼睛却还是死死盯着那盒落地的胭脂。
最后出现在她视野中的，是一只拾起胭脂的手……
害死父亲的真凶还在逍遥法外。
既然她有机会亲手抓住幕后主谋，那她就绝不放过。
父亲临死前都挂念着惩奸除恶，那她说什么都要完成父亲的遗愿，为民除害。
“民女，愿承父亲遗志！”
·
晋帝下朝后直接进了御书房。
早已等在御书房中的修长身影躬身行礼：“参见陛下。”
晋帝轻轻一笑：“朕原先只听说林御史的女儿体弱多病，久居深闺，却不知她竟有如此胆识。你说是不是啊，宴世子？”
从二婶屋中派出的月钱，她从丫鬟手中接过就知道二婶分配银子时面上的不屑；从祖母屋里送来的布匹，她一摸到布料就能看到祖母挑拣布匹时严苛的神情；从父亲手中接过糖葫芦时，她眼前便依稀浮现出，父亲在摊子前买糖葫芦时笑眯眯的样子……
那些场景，只要她越凝聚精神，便看得越清晰，但却极耗费精力。小时候她只当好玩，一时间回溯了许多东西，导致大病一场。下人都在暗地里议论她是撞了邪，祖母对她也颇有回避之意，她便不敢将这事说出去。那时她虽不懂事，却也隐隐知道这法子会折寿数，不敢再用。
原本她以为过去了许多年，这回溯的能力或许已经没有了，可是昨晚她避开众人在灵堂查看父亲遗体的时候，她试着回溯父亲发丝上的些微粉末，竟然真的看到了父亲临死前的情景——
父亲的口鼻被一方白布死死捂住，他奋力去抓加害者的手，拉扯之间便有一盒胭脂打翻在地，扬起的胭脂粉末附着在了父亲的头发上……
冬夜的冷意丝丝渗入帐篷里，林雪意的额头却沁出了细汗。
她努力遏制起伏的心绪，去看此刻浮现在眼前的画面。
坐在镜台前的芸娘正在仔细上妆。只见她小心地从妆匣中取出一小盒胭脂，在百合纹样的盖子打开的刹那，那双眼睛立刻绽放出光彩来。她取出一点胭脂用手匀开，一点点涂到脸上，眉眼间也渐渐盈起了笑意。
忽然，芸娘脸上的笑意僵住了，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像是看见了什么悚人的怪物一般，顿时布满恐惧的神情。周围什么都没有发生，芸娘却颤颤巍巍地起身后退，用一种惊恐的眼神望着镜子。然而镜子里面，出了她一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再无其他。
画面戛然而止，林雪意的视野变得一片黑暗。
芸娘果然是在上妆时死的。
无论是从芸娘的尸体上看，还是从她追溯的场景中看，芸娘都是被吓死的。
但是那场景里只有芸娘一人，她是如何无端被吓死的？
“林姑娘？”
王太医催促的声音再次响起，林雪意眼前的暗影也已经消散殆尽。
林雪意回过神来，心下已经有了主意：“大人，我看她面上涂的胭脂不像是市面上的寻常胭脂，或许是一条线索。大人可否取些胭脂来验一验？”
“取胭脂倒是不难，查验成分需待老夫回一趟王太医院。”王太医说着用工具从芸娘脸上蘸取一点胭脂，出了帐篷。
林雪意也并不到帐篷外等候结果，而是继续留在里面。等到王太医的脚步声远去，她再次朝芸娘的脸伸出手，凝聚精神去看。
走马灯再次飞快旋转，方才芸娘上妆的那段画面匆匆而过，等虚影渐渐清晰的时候，林雪意看到的又是另外一副光景了。
这一次出现在她视野里的，除了芸娘，还有一人。那人体态有些臃肿，脸如圆盘，满头插翠，看着像是群芳阁的鸨母。
两人似乎起了争执。
林雪意并不能听到她们在说什么，只见芸娘蹙眉看着老鸨，好像是在质问些什么。
老鸨的神情倒是显得怠慢，从上到下打量芸娘，不紧不慢地说了几句话。她的手上正拿着一盒胭脂，看胭脂盒上的百合纹样，正是芸娘死前用的那一盒。
接着芸娘气恼地将几块碎银放进老鸨摊开的手中，从她另一只手上取走了胭脂，忿忿地转身走了。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席卷而来，林雪意眼前的虚影陡然消散。她只觉得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跌在地上。她勉强踱到帐篷一角靠坐下来，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她身子向来孱弱，方才连续两次动用回溯的能力，竟是有些吃不消了。
帐篷从外面被掀开，去而复返的王太医看到林雪意的样子吃了一惊，连忙去扶她：“林姑娘可是身体不适？怎么脸色如此难看？”
林雪意摇摇头，慢慢站起来，道：“不过是一点旧疾罢了，并不碍事。大人查验得如何了？”
听到林雪意问及自己方才采集的胭脂，王太医不由皱眉。
“说来也怪，这胭脂除了寻常胭脂的原料，还有一些老夫验不出的成分，以及……几味药物。”
“何种药物？”林雪意追问。
“天仙子、马钱子、曼陀罗。”王太医一一列举，脸色并不好看。
林雪意心中微微一沉。
医毒本是一家。她曾看过父亲研读的一些案卷，所以即便她不是很懂药理，也知道这几味药物用得轻尚可治病，可若是使得重，就是能致人死命的毒药。
“大人，寻常用这几味药，若是剂量过大，会有何症状？”
“轻则致幻，重则使人癫狂。”王太医的语气转为严肃，但其中又有一丝疑惑，“可是就我查验的情况看，胭脂中这些药的用量极少，还不至于夺人性命。”
“那……”林雪意想到了另一种情况，心头直跳，“若是小剂量长期使用呢？”
王太医的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看向芸娘尸身的眼神逐渐凝重，“那可就性命难保了。”
林雪意只觉得此前脑海中闪现的许多片断顿时被拼凑起来，就如纷乱的丝线顿时被捋直了一般，答案已在她心底清晰可见。
晋帝不知为何并不退朝，群臣已经从相互间的窃窃私语到互相递眼色，再到最后的大气不敢出，只想让这闹剧赶紧结束。好在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林雪意跟王太医总算回到了金殿上。
这头王太医行事干脆，一五一十地将验尸结果禀告给晋帝，那头京兆府李铎的脸色便不太好。
金殿上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
明眼人都看得出晋帝的心情并不好，没有一人敢贸然开口。
林雪意却不怕，朗声道：“陛下，既然芸娘身上没有伤口，那么家父的死便是另有隐情。”
“陛下。”李铎仓皇下跪，语气中早已没有了之前的趾高气扬，“府上仵作验尸草率，属实是臣御下不严。臣自知难逃渎职之罪，只求陛下让臣将功补过，臣定彻底重查此案，还林御史一个公道。”
这李铎面上是请罪，林雪意却看得出，他是在给晋帝台阶下。一旦这案子重新回到李铎手中，那父亲就无沉冤昭雪之日了。
“陛下！”林雪意不等晋帝说话便重重跪下，叩头道，“民女还有一事。”
“何事？”晋帝的声音里透着些疲惫，似乎不愿意再深说下去。
“民女知道家父前日去群芳阁所为何事。”
晋帝抬眼看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哦？”
“前几日民女回门之时，家父曾对民女提起过，他查到群芳阁贩卖毒胭脂，欲找机会微服私访。家父还说，这种毒胭脂致幻，依民女之见，芸娘正是死于这种毒胭脂。求陛下立查此事，否则只恐凶徒逃脱。”
林雪意语声落毕，四下哗然。有说林雪意所言耸人听闻，有说林雪意妄加揣测，也有说事关民生，不可马虎。
“你方才怎么不说？”晋帝打量林雪意的眼神像是要将她看穿。
“回陛下，民女此前只是心有猜测，不敢妄言，也怕请命无果，打草惊蛇。眼下有太医的验尸结果为证，与家父所说并无二致，民女才斗胆启奏。”
林雪意再次叩头，久久伏地，让人看不到她脸上的神色。
其实父亲并未跟她提过关于群芳阁或是毒胭脂的任何事，她是从自己几次回溯看到的场景以及王太医的验尸结果中推断出来的。
父亲在群芳阁被害，显然是跟那胭脂有关，而那胭脂又导致了芸娘的死亡。
此种联系，已经再清楚不过，只是她不能将自己的能力公之于众，否则，案子无法查清不说，她还会被当成一个疯子，背上欺君的罪名。
“查。”晋帝冷冰冰的一字落地，金殿上顿时鸦雀无声，人人噤若寒蝉。
即使是久居深闺的林雪意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晋帝只说查，却没有明着派什么人去查，就是在向匿于暗处的暗探下命令。
那是只有晋帝知道，并且也只听命于晋帝一人的侍卫队伍——绣衣署。朝中无人不知绣衣署，却也无人见过那些暗探的真面目。
他们似乎武艺极高，就连出入层层把守的军营都如入无人之境，甚至曾经有暗探在两军交战之时，于光天化日之下直取了敌军将领的首级，却没人看得到他的身影。
约莫过了一刻钟，晋帝身旁的内侍便退到殿后，不消片刻又捧着一本册子过来，低头在晋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林雪意看着那册子隐约是一本账本，就见晋帝接过账本翻看，脸色越来越沉，最后将它重重拍在案上，怒道：“李铎，你可知罪！”
李铎本就已经面色灰白，闻言一个哆嗦，跌在了地上。他慌忙起身，跪在晋帝面前连连磕头：“圣上息怒！圣上息怒！臣知罪，臣知罪！求圣上饶命！”
晋帝已是怒不可遏，拿起面前账本摔到李铎面前：“你作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收受贿赂，欺上瞒下，替群芳阁掩盖毒胭脂一事不说，还替凶徒遮掩林御史被害一事。你罪该万死！”
晋帝这一番叱责下来，哪还有人不明白。原来林雪意所说，句句无虚言，竟是李铎贪赃枉法，为虎作伥。
“来人！削去李铎京兆尹一职，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李铎瘫坐在地，面如土色，就是讨饶也不敢了，烂泥一般被御前侍卫拖出金殿。
群臣叩首高呼“圣上英明”，晋帝却对这奉承不以为意，反而是看向沉默不语的林雪意：“林雪意，你可曾想过，若是今日王太医没有发现胭脂中的蹊跷，李铎侥幸逃脱，你击鼓鸣冤便是惹祸上身？”
“民女想过。”
晋帝看林雪意的眼神带上了点探究：“你不怕死？”
“回陛下的话，家父虽然位卑，但一直教导民女，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事民女虽不知内情，但也知道事关重大。民女为家父伸冤，是为孝，进谏直言，是为忠。民女击鼓鸣冤，乃忠孝两全之道，虽身死而无憾！”
晋帝一顿，继而抚掌而笑：“好一个忠孝两全，虽身死而无憾！”
林雪意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心却一直悬着，如今见晋帝像是赞许，心头一块巨石这才缓缓落下。
“林雪意，朕记得林御史任的乃是梁州监察御史？”
“是。”
“朕得知，这毒胭脂的源头正是在梁州。你可愿代父职，前往梁州彻查此案？”
林雪意不由一惊，诧异地望着晋帝。
饶是侍君已久的众臣都是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圣上竟然要让女子任职？当朝此前绝无此事！
“朕知道，这不是一件易事，你当然也可以拒绝，朕不会怪罪于你。”
林雪意心中翻腾，昨日回溯到的父亲死时的片断又闪过脑海——父亲在濒死的时候，虽然面色极度痛苦，但那双眼睛却还是死死盯着那盒落地的胭脂。
最后出现在她视野中的，是一只拾起胭脂的手……
害死父亲的真凶还在逍遥法外。
既然她有机会亲手抓住幕后主谋，那她就绝不放过。
父亲临死前都挂念着惩奸除恶，那她说什么都要完成父亲的遗愿，为民除害。
“民女，愿承父亲遗志！”
·
晋帝下朝后直接进了御书房。
早已等在御书房中的修长身影躬身行礼：“参见陛下。”
晋帝轻轻一笑：“朕原先只听说林御史的女儿体弱多病，久居深闺，却不知她竟有如此胆识。你说是不是啊，宴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