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碧空如洗,京中一处巍峨府邸四处张灯结彩,宾客如云,门前侍从小厮皆打扮利落垂手侍立,恭候贵客。

    周府内,天心隔着老远儿就听到了炮竹锣鼓声。

    “姑娘,想来是迎亲的队伍到了。”

    年季华点头,拈起一片红纸放在唇边抿了抿,苍白的唇染上艳色。

    小叶紫檀雕花镜倒映出新妆的脸,她平日里不施粉黛,如今这般妆扮,倒是是别有一番风致。纵是天心天天侍奉身侧,都被这姝丽颜色晃了眼。

    她家姑娘,配得世间最最好的姻缘,天心心想。

    新嫁娘沉默着,任由人任替她梳妆,带上凤冠,换上霞帔,盖上盖头,扶上十六抬的花轿。

    周夫人脸上挂着端庄的笑,一边吩咐下人给皇子府抬箱子的小厮散些赏钱,将成箱的聘礼抬近库房,一边让轿夫赶快起轿。

    “起轿。”

    轿子摇晃起来,轿上人垂眸看着艳红盖头下晃动的流苏,一路跌宕不停。

    今日,便是她出嫁的日子,嫁给一个傻子。

    礼官拉长的声音从轿外传来。

    “请新娘子下轿。”

    年季华这才留意到外头声震云霄的唢呐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喜娘打起红得扎眼的喜轿帘子,将新娘扶进了皇子府大门。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盖头下方。没牵到人也不恼,就这么好脾气的悬停在半空,好似不理会他,就永远也不拿开似的。

    “皇子妃?”

    喜娘轻轻推了把扶着的人。

    新娘这才伸出手,搭在那双大掌上。刚搭上的瞬间,一双柔荑被人反手握在掌心。

    年季华下意识一挣,没挣开。她厌恶,甚至是畏惧这种被人掌控的感觉。尤其眼前人,是个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数月前她受邀参宴,却在回府途中遇到一匹横冲直撞的惊马,险遭踩踏,所幸被路过的表哥所救。醒来才知是二皇子的马不知为何突然发狂,失去控制,马背上的二皇子也因从马上跌下而伤了头变得痴痴傻傻,且自醒来那刻起,也不知为何一直寸步不离跟着她。那姑母贪慕虚荣,为攀附权贵哄骗傻子向皇上求来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求你了季儿,就当时为了我。”

    周寒清润的声音犹在耳畔。

    她想到周家的前程,想到救了她一命的那个人,最终还是收敛了力道,没再挣扎。

    盖着盖头的年季华视野有限,连走路都要人家搀着领路,自然看不见盖头之外,新郎的脸在牵到她手的瞬间染上红晕。

    “姐姐的手好小。”

    又吸一口气,红晕蔓延到耳后跟。

    “身上也好香。”

    小傻子听不懂礼官长长的念白,也理解不了晦涩的字句,不知道什么白头之约,良缘永结,只知道过了今天,他就能和仙女般的姐姐永永远远在一起。

    两人牵着手,拿着红绸拜了天地高堂。

    礼毕,退班,送入洞房!

    刚进到房间,年季华便将牵着的手狠狠甩开。

    冷不丁被甩开手的二皇子有些茫然,也不恼,被贵妃拉着往前厅去了。

    前厅觥筹交错,喜房内,龙凤烛静静的燃着,细细的香雾蜿蜒升起,又散在空中。

    偶有轻微喜烛燃烧噼啪炸开的声响,新娘端坐着,若有若无的酒气萦绕在鼻尖,桌上摆着的青白釉刻画凤头壶,盛着二人的合卺酒。“进去吧。”

    是贵妃的声音,下一秒,有人推门而入。

    有些年头的木门发出闷闷的声响,像老者的叹息。

    女子话音舒缓柔和,是哄小孩的语调。

    “好了,好了,进去吧,我们走了啊。”

    外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内的脚步声又响起,只是顷刻间,便来到了跟前。

    喜字盖头被人揭起,年季华被突然的亮光晃了一下,抬眼看到了她今后的夫君。

    眼前人长身玉立,倒映屏风上的背影欣长摇曳,风姿清举,肃肃如松下风。

    燃烧的喜烛浮光明灭,描摹出一张俊逸出尘的脸,高挺的鼻尖染上灯的昏黄,斧凿刀削般的脸庞透出前朝温玉的光泽。

    可惜了那一双墨玉般的眼睛,却是空洞无神。行止呆滞,懵懵懂若垂髫幼儿。

    稍留心些,便能看出面前人的神志并不清明。

    只一眼,她便生出了厌弃之心。

    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一个傻子,怎配与她举案齐眉。

    “姐姐。”

    傻子含含糊糊的叫她,想来是在前厅吃了酒过来,已然有些微醺。

    脸上染上红晕,又穿着大红色喜袍,鲜明颜色,更显得俊眉修目,艳色非常,忽略掉身上痴气,倒有几分赏心悦目。

    年季华原计不理他,却瞥见那四角梅花窗糊的透碧窗纱上影影绰绰几抹暗影,一晃而逝。

    “莫不是看错了?”

    她收回目光。

    “你过来。”

    小傻子笑着凑上前去。

    “姐姐,我们该睡觉了。”

    “... ...”

    “好啊。”

    房内亮堂堂的灯骤然熄了。

    “哎呦,轻点... ...好疼啊,快松开澈儿... ...姐姐。”

    木头吱呀的声响在沉沉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

    “流血了,姐姐,怎么办?呜呜”

    一墙之外,屈膝蹲着的丫鬟婆子听到动静,强忍笑意。

    “真是好险,适才险些被发现。”

    “还不是你一直挤我。”

    “不过这传闻里皇子妃体弱多病,没想到听这动静新婚夜却如此生猛... ...”

    房内,年季华一手拿着剪烛花的银剪灭了蜡烛,一手死死拧着顾言澈的耳朵。

    顾言澈眼泪汪汪。

    “澈儿好疼啊,姐姐,你快放开。”

    美人眉头微蹙,压低声音,手上用劲更大了。

    “我让你递纸条,谁让你向皇上求的赐婚。”

    年季华看着虽瘦,常年研磨香料,力气却是不小。

    故而玉手纤纤,牢牢地拧在他耳朵上,却也痛得厉害。顾言澈又怕自己不小心伤了她,不敢反抗,身高八尺的人只能连连后退,试图挣开。

    一时不防被地上的矮几绊倒。

    年季华正伸手拧着他的耳朵,人又瘦弱纤细,纸片儿似的。他这一摔,连带着她整个人也一起摔去,所幸后面是两人宽大的龙凤雕花婚床,铺着大红喜被,两人叮铃咚隆在床上滚了一圈,大红酸枝的床被摇得吱呀作响。

    年季华撞到鼻子吃痛从他的胸膛上撑起身来,小傻子却是苦着一张脸:

    “流血了,姐姐,怎么办?呜呜”

    顾言澈将手高高举起来,似乎在哭,却是拿眼觑着眼前的冷美人,偷偷看她表情。

    年季华借着月光望去。

    原是她手中银剪将顾言澈的手划了一道一寸长的小口子,正在往外流血。

    “这样啊。”

    “呜呜呜,好疼。”

    顾言澈还等着她安慰自己,却被拉着手,按在了身下鸳鸯成双花样的赤色床单上。

    “别浪费了。”

    年季华尤嫌血流得不够快,按了两下。

    “... ...”

    待血液洇进床单,留下一块铜钱大小的暗色,才收了手,扯了洁净帕子给他包上。

    顾言澈哭得更大声了。

    年季华被傻子哭得心烦。

    “够了,再哭一会儿,伤口就该愈合了。”

    顾言澈不理她,只是哭。

    年季华不耐,摸着黑下床,拿起一块糕塞他嘴里。

    “我最多只允许你再哭一刻钟。”

    言罢独自拿了裹了被子,占了床睡了。

    顾言澈不哭了,哽咽道。

    “给我留点被子姐姐”

    次日晨起,天刚蒙蒙亮,丫鬟婆子鱼贯而入,预备着伺候二人起床。

    “二皇子,皇子妃,该起了。”

    年季华睡眠浅,一听见人声便醒了。

    她睁开双眼,沉沉一双手横在腰间。难怪她睡梦间隐约感觉喘不过气来。

    原是她卷走了被子,顾言澈没有被子盖,夜间又冷,他睡相不好,整个人靠近热源,八爪鱼似的黏在她身旁。

    到底是刚出阁的姑娘,被人看见这样的场景,有些脸热,一脚将人踹开,起身梳洗。

    朝着领头那个婆子道:

    “有劳嬷嬷,让我的丫鬟服侍便好。”

    天心端了热水来,服侍洗漱。

    小傻子睡梦中被人踹了一脚,也醒了。

    “姐姐,你又打我。”

    语调有些委屈。

    周遭的丫鬟婆子低头忍笑。

    待顾言澈起身,早有丫鬟将二人的床单换了下来。

    为首的婆子瞥见那换下来的床单上一小片暗色,闻言也不强留,领着皇子府的众人退下了。

    这是他们婚后的第一天。

    年季华成为皇子妃,顾言澈神志又不清明。

    府上的一切自然是要她来打理。

    年季华执掌中馈,府中大小事宜林林种种上百件,都要她过眼,忙得脚不沾地。偏偏她这新婚夫君是个不能离人的,走到哪儿跟到那儿。虽然安静,但一直看着她,不免心烦。

    这会儿年季华听完府上管家的汇报,让人退下,将府上的一些琐事一一处理。一抬头又看见旁边的傻子夫君眼巴巴的看着她。

    顾言澈见她抬头,眼前一亮。

    “姐姐,你忙完啦。可以陪澈儿玩了吗?澈儿帮姐姐浇花。”

    “你还当在周府里?”

    “过来。”

    顾言澈有些警惕。

    上次她就是这么骗自己过去的,耳朵现在还痛呢。

    “过来,不打你。”

    但不多。

    于是吃一堑又吃一堑的小傻子高高兴兴上前。

    “识字吗?”

    识不识字的没关系,年季华只是想给他找点事情做,打发时间,免得一天到晚跟着她,恼人得很。

    于是不等他回答,便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顾言澈,你的名字。”

    “一个人一生中最有价值之物便是姓名。无论何时都不能忘却。”

    “也别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到何处去。”

    年季华喃喃,不知是说给眼前的傻子,还是说给自己听。

    又递给他笔和纸,将自己砚中的墨分了半盏过去,让他好好练练字。

    “先写一百遍。”

    傻子虽傻,胜在听话。

    王府的书房内,摆着宽大的黄花梨书桌,桌上只一个笔筒,筒内长中短锋各色毫笔,两人对坐也不显得拥挤,一人看账,一人执笔,倒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一个下午,房内除却书页翻动之声再无其它。

    待年季华处理完府中事务已是金乌西沉。她很满意顾言澈的安静,想着明天在让他写个别的什么字一百遍,不,一千遍。

    她走到顾言澈身旁,埋头苦写的小傻子练了一下午字,脸上都沾上了墨汁。年季华有些嫌弃,刚想叫人来把他脸搽干净。

    却瞥见他正写着的纸,如黛的眉头皱起。

    “我叫你写自己的名字。你写的什么东西?”

    只见一尺八寸见方的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她的名字。

    “姐姐让澈儿写自己的名字,说名字是最重要的东西,可是姐姐,对澈儿来说,你的名字才是最重要的啊。就... 写了姐姐的。”

    举一反三,小傻子都要被自己的机智折服了。

    “你”

    “不对吗,姐姐?”

    小傻子感觉有点不妙,为何姐姐好像不太高兴。”

    年季华对上那一双清澈的眼睛,一时有些无言。

    “罢了,用晚膳。”

    她转身离开书房。

    顾言澈迈开腿跟了上去。

    “姐姐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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