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二,桃源岭中烟雨空蒙,草木蔚然。

    沿溪涧而上,紫藤花如瀑如流,浅浅的花香,弥漫在山中幽径里。

    林清安采花的篮子是前几日刚用新竹编的,青绿尚未遣散,剥下浅嫩的花瓣进去,青紫之间倒显得格外相衬。

    满篮的嫩蕊格外喜人,林清安瞧着更多了几分欣悦之色,这些花瓣,只有仲春时节才有,她要用来做一样点心,名唤藤萝饼。

    十年不曾见过家人了,这是她力所能及的一点心意。

    “过午,父亲、母亲、还有兄长和阿娣就要来接我回家了。”

    林清安忍不住地喃喃着,盼了这么多年,今日,总算是要和家人团聚了。也可能,阿兄不在家,还在书院跟着先生习书,但没关系,总会相见的。

    离家时不过六岁,记忆中她们的样子已然模糊,但祖母的慈祥的叮咛,阿娣的甜甜糯糯的声音仍深藏在心中。

    这般思念着,林清安加快了脚步,在这条走过千百回的山道上,她的步伐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轻快。

    行至山腰处,一座古朴的道观立于山壁木石之中,观门上挂的“碧云观”三字已经落了漆,俨然有些年头没有修缮了。

    相比于其他道观,碧云观没有出尘的羽士法师,也没有大些的田地来进项贴补,且离城也实在是远了些。

    因此观里往来丁客稀少,即便按照遂州风俗,今日初二是拜花神,为家中女儿祈福的日子,然碧云观内依旧是冷冷清清,院内香炉中的香柱已快燃尽,却还未添新。

    回来时林清安从偏门进观,看见同院的几个女道在擦扫钟架鼓台,一时间觉着有些诧异。

    此刻,时辰尚早,换做之前,她们是绝不会早起洒扫道观的,今日是为何?

    莫非是……奉真道长回来了?

    女道们自然也是看见了她,其中一个唤作默云的,和林清安差不多的年岁,见她进门,不忿地侧视了她几眼,手中掸子胡乱拍打在鼓台上,发出闷噪的声响,扬起一阵香灰。

    同门的针对,林清安早习以为常,没有再多看多想,举袖掩鼻,疾步向奉真师父的寝院走去。

    只是突然一瞬间,林清安眼前闪过一些画面,在她幼年,来到碧云观之前,母亲哭红了眼睛,哽咽着叮嘱:

    “乖女儿,你可知我们家中遇到了困难,阿娘与你阿父实在是别无他法,神仙真人托梦告诉阿娘说,我们夭夭最厉害,他们最喜欢夭夭了,所以只有你去他们面前孝顺着,我们家才可以渡过危难,阿娣和哥哥才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夭夭可愿意?”

    “夭夭愿意!”

    “那你在道观一定得乖乖的,遇见别人要笑着问安,多听师父的话,多帮师父做事,千万不能与人争吵辩驳,否则会惹神仙不高兴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

    “一定得记住了!但夭夭放心,阿娘会让师父把夭夭照顾得好好的,不让任何人欺负咱们夭夭。”

    在碧云观的这些年岁,她时时记着阿娘的话,她想要祖母身体恢复康健,想要阿娣阿兄常喜常乐,想要神仙庇佑她的家安乐无虞。

    可是,整整十年,她在碧云观里呆的时间太长了,她还是没能如母亲叮嘱的,时时谦卑,时时忍让,不与他人辩驳。

    祖母给的平安扣被抢去,她气急,将那人撞倒在了地上。

    之后,她受默云等同门的报复,在随道长入林采药时,她被推进了山中石泉里,泉水没有过深,大概能没到人的胸前脖颈处。

    但水流沿山壁而下,重重地垂落在泉面上,会激起湍急的漩涡,即便她在水中百般挣扎,却也依旧只能倒躺在水中扑腾,无法起身。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结束在这冷冽彻骨的泉水里时,恰遇奉真道长赶到,将她救了上来。

    虽侥幸逃过一命,但回去之后,她一连七日高烧不止。

    这事本来惊险,但也因祸得福,那之后她见到了母亲,这是她进观五六年来,第一次再见到家人。

    她原本是想坚强一些,但真正见到面时,她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顿时泪如雨下:“娘亲,她们……她们把祖母给我的平安扣给烧掉了”那枚平安扣,是她在这无亲无眷的道观里,唯一能够寄托思念的物什。

    “你这孩子,那平安扣烧了就烧了,母亲再给你便是,你怎能出手去推霍小姐呢?娘早就在信中与你说过了,那霍家小姐是何等尊贵,你……你怎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去推她,你可知这要给家里惹多大的麻烦……”

    母亲走了之后,她好像又病了一场。

    想到此,林清安心头一悸,竟是停下了脚步,思忖了片刻,又摇了摇头低声自语道:“就要回家了,别再胡思乱想了。”

    许是近乡情怯,往日之事在今天一幕幕地浮现出来,可是观里师父说过,如今世道艰难,家里能在这混世中安稳下来,父亲母亲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又哪里会过得松畅容易,她这点小委屈,又算什么呢?

    念及此,林清安快步朝厨房方向走去,今天该是个高兴的日子。

    默云几人见她不理不睬,丝毫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更加气愤,饶是明知奉真道长在,却还朝着她的背影大声呼喝:“姓林的,你得意什么!你以为你回去了就成大小姐了?别到时候反成了个笑话!”

    “就是,你家里人要是真把你放在心上,又怎会把你一个人丢到这跟笼子一样的破地方来不管不问的?”

    默云气得眼角抽搐,虽然林清安与她们同在这碧云观里,但是听那送货上山的老乞丐说,她家中是做生意的,如今已经是遂州城里最大的商户,与之往来的都是有爵位的豪门士族。

    所以那林清安回去之后,怎么样都是富家小姐,给她找的夫家也绝对不会差到哪儿去,明明是一个扫地丫头,以前只有被欺负的份,以后却要高她们一等,凭什么?

    几人心情不畅,做事也有气无力,懒怠松散,不甘和嫉妒全都摆在了脸上,道厨王娘进院取水时,恰好就见到这一幕。

    观里人不多,都晓得今日是林清安回家的日子,王娘看到这几个小姑娘如今这般颓丧样,不用想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反倒是逆了道门静心养性的规矩,忍不住出口呛了几句:

    “平日里,你们总是看林丫头不惯,如今她要走了,不是该高兴吗?怎的又摆出这副模样?”

    几个小女道没应话,只是回眸扫过她一眼,眼神中尽是不屑,却又无话可说。

    王娘见着她们的吃瘪模样,只觉着心气儿都要畅快了些,继续道:“我劝你们还是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儿,否则,奉真道长可不似其他人,受了训斥,可别怪王娘没提醒你们。”

    默云几人本来就不痛快,见她越说越来劲,更加恼怒,拔尖了声嗓道:“你又算什么,不过是个真人供台都不能碰的老厨妇,还拿奉真道长来压我们,你以为你讨好了林清安,她日后就会来报答你不成?别如蠢妇一般做白日大梦了。”

    王娘到底多些阅历,没像墨云一样听着些自己不满的话,便气得面红耳赤,反是有章有据的驳道:

    “我一个老妇,自是有自知之明,知道林娘子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来到碧云观,是以贵客的身份,是林家是送了大笔田庄给观里当养护钱的,等同于观里同门这十年来的吃穿药品,都有人林家给的一份;可你几人呢,本就是爹没有娘不见,像被母狸扔在路边的小崽一般根本过活不了,道长心慈才收留了你们。本以为尔等长大后会感念道长的恩情,谁曾想你们几个不想着好好修行,反而整日嫉恨欺负同门,从未见过你等如此忘本之人!”

    王娘这话是插在了几个女道的心窝子上,在这个世道里,身世就是一切,饶是她们气得涨红了脸,狰目而视,却也反驳不了半句。

    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个女道才支支吾吾地嘴硬道:“她家再是富有,也不过是商户之家,有什么值得我们嫉恨的。”

    此话一出,为首的默云似是反应过来,联想到了什么,突然转怒为笑:“对啊,即便你把林清安捧得跟天上有地下无似的,可她家到底是商户,无官无爵,空有铜臭味罢了。想想当年,真正的世家小姐也在这观里的时候,林清按她被欺负成什么可怜模样?”

    话头被抢了过来,几个小女道相觑而笑:“对啊,我记得她当时高烧多日不退,那脸上白得像是浮在河面上的死鱼,如今想来,那副容貌倒是与她相衬,至少都不惹人厌了。”

    默云扬起唇角,带着几分讥笑和嘲讽:“这么多年了,你倒是一直很喜欢那丫头,那我问你,那时候霍家小姐最讨厌她,百般刁难,可你敢出面替她争辩半个字吗?”

    “我……”王娘垂下眼眸

    “你不敢,别说是你,这碧云观里的大小师父,甚至是奉真道长都不敢有所忤逆,这才是真正的世家小姐,相比起来,林清安她算个什么。”

    几个女道听到这里,似乎这之前的不畅快都一扫而空,王娘瞧着她们几人,小小年纪,自己本也是苦命孩子出生,如今却以诋踩他人为乐,如此冷血的话哪里是这般年纪的女娘子说得出的?真所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索性不想再与她们做无谓的辩驳,在大缸里取出水后回厨房去,她还要帮林丫头淘洗腌制花馅,这是那孩子的一片孝心。

    “哟,没话说就要走啦?真无趣。”

    王娘站定,转身道:“林娘子再不济,跟你们在一起,那也是孔雀落在了母鸡窝里,可她没有高高在上,恃强凌弱,反倒是你们几个,做了霍小姐的几天跟班小仆,就还真当自己比谁高贵,真是没有自知之明。我老妇人一个也不想与你几个不知好歹的丫头争辩,说到底,这日子到底是自己在过,别人舒不舒畅你又怎晓得,有那功夫,还是管好自己吧。”

    “你......你骂谁是鸡呢!”

    几个小女道忿忿不平,见口舌上占不了她一点便宜,于是直接扔下手中物品就要上前动手,王娘也不是软性子,见这架势她放下水盆,抄起袖子,早就看这几个死丫头不惯,今天多少要给她们点教训。

    双方水火相对,被一声冷沉的女声喝住:“要打就脱了道袍,出了观打,再也不要回来。”

    几个小女道听到这声音,如同雀见了膺,哪儿还有方才的嚣张模样,纷纷紧了嘴,老老实实地拾起方才扔到地上的洒扫工具,速速离开了正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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