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间,诺大的院内只剩下了王娘和叶青,方才的喧嚣吵闹一扫而空,只余下竹筒里的水流滴落到大缸里的嘀嗒声响。

    一个眼神就能震慑住那帮女道,王娘心中再次感叹,这奉真道长和她的随侍叶青绝非是普通人。

    “道长,恐您是不晓得,默云那几个小丫头,年纪轻轻,却是一肚子坏心肠,好歹她们以后也是要继承衣钵的,可不能如此放任不管吧?”

    “继承衣钵?”叶青轻笑了一下,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她们几个之中,尚有些未及笄的,等时间一到,就一并赶出观去,任她日后是飞黄腾达,又或是被卖到红院当了妓子,那都是她们自己的造化。”

    王娘怔愣住了,有些不解:“可她们有些还是孩子,只要有人好好管教,是可以走正途的,为何……”

    “有些人天生就是劣种,任你如何调教那也没用,观里收留她们十几载,教她们识文断字,可其秉性却还如此不堪,怨不得别人。再者,你觉得她们几个会安心待在观里修行吗?将她们赶出去,反才是遂了她们的愿,成人之美,有何不可?”

    王娘没有再回话了,道长此话似是偏颇,可其实并没说错。

    只是几个小女娘还不知道,如今世道艰难,若是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能寻到一处安所庇护,已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了,哪儿还能再奢求其他呢?

    另一边,林清安走到了奉真道长的寝院,见道长并不在书房,猜想着此刻师父她应在圜堂打坐。

    奉真道长在静坐时,最不喜旁人打扰,便是叶青道长也不行。

    于是就在门前跪下,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正欲离开,却听见圜堂内传来声音:“清安,进来吧。”

    林清安心中一喜,上前动作轻柔地打开了禅门,走进房中:“道长,清安今日要归家了,特来拜别道长,谢道长多年相护,教授文墨之恩。”

    奉真闭目盘坐在真人神像下的草垫上,嘴里念着经咒,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缓缓道:“你不必谢我,我时常闭关,又时常远行,你能通晓文墨,是自己勤勉努力,不必过谦。再者,我教你也不是因你受到同门欺凌。”

    “那是为何?”

    “这世上每日被欺凌致死的人数不胜数,我难道都能去护佑着吗?我护着你,教你习文,只因烧你私物,推你入水那孽障是我所生,这是我欠下的债,该我还罢了。”

    听到话,林清安猛地一抬头,脸上尽是诧异,道长说的难道是……霍家小姐?

    可是母亲来信中曾说过,霍小姐出身名门望族,功勋世家,她的母亲乃是当今昭宁长公主。

    林清安静静地看着眼前之人,虽不可思议,但回忆起以前的相处时光,师父的谈吐、举止、见识自带一种傲气和尊贵,却非普通人

    “不必惊讶,即便我不愿承认,但霍家那孽种确实跟我有关系,如若她日后再有刁难你,你可派人告知于我,我定找人剃了她的头发,送进佛寺里修行一辈子。”

    林清安哑然,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一向淡泊自持的师父,提到霍家,提到女儿,声色里怎的是充满了憎怨?

    “人心世道皆险恶,便是至亲至爱之人也是勾心斗角,利益算计为先,切莫把心力放在别人身上,这也算你我缘分一场,我给你的告诫。”

    林清安皱着眉,觉着此言有些偏颇,若是至亲至爱之人,不应该是相互依靠,相互扶持吗?

    但师父面前,她没有反驳之意,恭敬道:“师父的话,清安记下了。”

    出了奉真道长的寝院,林清安回到厨房,王娘已经帮她醒好面,酿好了花馅。

    她净手后开始团饼,这些年里,她跟着王娘学了不少点心的做法,团饼的手法也娴熟了许多。

    这最后一道藤萝饼做好之后,林清安拿出早上请王娘保存的食盒,逐个妥善安放在了里面,加上昨日做的其他几类点心,一共有二十四枚,满满地装了两层。

    盖好盖子,林清安抱着食盒呆呆地坐在厨房里,厨房离道观正门最近,等父亲母亲来了,从这里出去最近也最快。

    因此林清安早早的就将自己的包袱物品收拾好了,拿到了厨房角落里放着。

    然而等着等着,一直快到正午的时候,观里才来了客,却也不是林家人,而是送香烛物品入观的一对老夫妇。

    老夫妇俩在观门前拴好了骡车后,将车上货品逐一卸下搬进院子里,招呼观里的人来收货。

    几个女道听见了声音,赶忙也上前来:“老乞丐,上回让你给我带的胭脂你带了没?”

    “还有我的发簪”

    “我的呢?”

    老者应着话:“带了,带了,都带了的。”

    等到同门们拿完了东西,林清安才走了过去。

    老翁见了人,直言道:“姑娘,我这里没东西了,你若是想要什么,只能下月月初时我再帮您买了。”

    “老伯,我……我是想问,您上山来时,可有看见其他人?”

    老者大手一挥,摇头道:“那山路上灰蒙蒙的,眼瞧着就要下雨了,哪儿还有人来呀。”

    闻言,林清安心里空落落的,连着鼻头也是一酸。

    几个女道拿了东西并未走远,听到二人的对话嘲笑道:“姓林的你家里人不是要来接你吗?这都过了午时了,再晚些,那回到城里可就晚上了。”

    “还接什么呀?我看林家怕是已经忘了还有个女儿在这里呢。”

    “就是,即便是她回去,十年未见,家里人和她也早就没了感情,肯定早早将她打发出去。”

    这些话,一如从前,也不是什么新颖的词了,可这一次,却如长针般,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心中。

    林清安忍住哽咽,向老者祈求道:“老伯,你可知城内做米粮生意的林家在哪儿,可否带我过去?”

    寻得老者同意,林清安回厨房拿了包袱和食盒,出来时,老夫妇已经卸完了观里要的香火烛牌,等着她出发。

    见她收拾完东西出来,老翁拿过她手中的包袱安放在了骡车上,老媪则拍着身旁的草垫:“姑娘你过来坐这边,这边软和。”

    鸣鞭催骡,骡儿鸣了几声,拉着车架朝道观外驰道的方向驶去,王娘还在门口站着,想多送她一程。

    林清安招手:“王娘,别送了,我会回来看您的。”

    骡车渐行渐远,看着“碧云观”几字逐渐消失在尽头,林清安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

    这里,有她十年的光阴,想家的,孤独的,自卑的

    如今终于离开了,终于要回家了……

    刚出了观,山里就下起了雨,森冷一片,好在骡车上架着张雨棚,虽有冷风灌入,激起阵阵寒意,但总归淋不着他们。

    一路上,老夫妇与林清安聊了起来,林清安得知,二老的儿女在前些年的叛乱中遭乱军杀害,只留下了尚在襁褓中的孙女。

    “如今,寻找个活计是真不容易,小姐回家后,若是有个什么搬货送货方便着的,还请照顾照顾我们。”

    “是啊,我儿走了,芊芊她阿翁也上了年岁,朝廷就收走了我们许些地,只留了几分薄田,光指着那点点收成,哪里养得活孙女儿。何况等她到了出嫁的年龄,我们也该到头了,若是不想办法多给她攒些嫁妆,将来只剩她一人无依无靠,那得多艰难。”

    “原来如此。”林清安点头,她原也听人说过,碧云观山路陡峭,离城又远。

    且道观清贫,给的报酬也不多,许多货夫都不愿意给碧云观送货,老夫妇想必是能找到的活计不多,也就不挑了。

    一路上山路湿滑,又是下坡,骡儿走得比较快,车架比以往早了许多就行到了山脚处。

    到这里,路要宽敞平坦些了,也可看到山下的官道和往来行人。

    离官道越来越近,林清安好奇的望着前方,看见有一辆四马并驾,华丽高大的马车在路上行驶。

    车后跟着一队侍卫,穿着齐整,手握剑戟,小跑着跟在车架后面,路上其他车马行人见了纷纷避而不及,远远地躲到布满杂草的官道两侧,等到车架行过了,才又回到路上,深怕碍了路。

    “四马齐驱,车身又如此华丽,里面坐着的是何人呢?”林清安问到。

    她曾在典籍中读到过,四马并驾,随侍二十人,这是丞相、诸侯、或是大将军出行的规仪。

    老翁乐呵:“小姐刚回城,可能还不知道,那辆马车是谢家世子的车架,规制比朝廷定的还要大上许多,所以一眼就能分辨出来。那位次公子刚在军中升任了职位,他身后那些也不是什么侍卫,是西郊大营里的将士。”

    骡车徐徐下行,弯绕到了山脚处,正好能清晰地眺望官道上的队伍。

    华丽的车座前,四匹骏马皆是高大矫健,毛色锃亮,路面上多石沙,车座却也行驶得非常稳当。

    只是跟在马车后面小跑着的将士,看起来就要吃力些了,方才距离稍远,林清安没有看清,只觉着队伍严肃齐整。

    此刻凑近了,才发现其中有几个将士,脸上泛着白,其中一个,左臂上还裹着布,应是白布,可此时已经染成了红色,手中仍旧紧紧地抓住兵器朝前跑。

    老媪眼神好,也瞧见了那人的异样:“老头子,你看那人是不是三郎?”

    “嗯?”老翁将骡子赶进了些:“还真是他。”

    “哎,那孩子前些时候才受了这么重的伤,怎经得起这么跑,从西郊大营回城,足足四十里啊,况且这天儿还下着雨呢。”

    林清安大致看到了那人的轮廓,还没来得及看清长相,骡车就绕了山弯,转到山背面去了,只觉着那人是刚毅的。

    “阿婆是认识他?”

    “怎的不认识,那孩子和我们同住在筋竹巷里,前些日子被派去剿匪,被砍伤了手臂,可回来还没休息上半日,就又被叫到军营里去了,真不知道怎么这么能折腾人……”

    “咳……”

    老妇人应是和那人很熟稔,言语之间都是心疼和维护,话茬不免多了些,却被老翁示意止住。

    连口头提上几句都得小心翼翼的,林清安便就晓得了,坐在马车里的那位谢家公子,寻常人怕是惹不起的。

    骡车颠簸在路上,一直慢慢摇晃下山,驶向官道,直到酉时,才瞧见了遂州城的城门。

    林清安挺起身,揉了揉腰背,就快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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