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五点整。”

    机械又带着没有情感起伏的女声从楼上传来。这栋楼年久失修,楼层之间早就不隔音了。

    思绪被硬生生扯回,薄伶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从四仰八叉的平躺姿势换成了侧躺,背对窗户,弓着身子,蓄满的眼泪现在全涌进右眼了。

    右眼承受不住,眼泪就砸下来,一滴一滴,把太阳穴那一块的头发都打湿了,连同那一片的床单。

    她觉得有点好笑,楼上老大爷的手机除了晚十点到早六点,报时从来没停过,挺有仪式感的。

    哦,从昨天下午3点算起,自己这样已经一整天了?

    这样想着,她突然觉得有点内急。也是,都一整天了,再不去解决一下膀胱都得炸了。

    怎么着还是得健康地,活着吧。

    于是她慢悠悠地撑起身子,眼前有点发黑,手臂微微抖着,身子摇摇晃晃,好像一瞬间瞎了,也像是还在绿皮火车上一样。

    差不多过了5分钟,她才缓过劲来,胡乱拨了下头发,把黏在右脸的头发丝儿都扯平,在房间角落找到拖鞋,踩着鞋推开卧室门。

    那个中年男人坐在沙发里叼着根燃着的烟,正对面的电视放着广告,他却一动不动,看着电视眼睛也不眨。

    直到烟屁股烫着指尖,他才回过神来,把烟给掐灭了,扔地上,还用脚碾了碾。

    啧,什么德性。

    大概是回过神,他用手撑在膝盖上,废了很大劲似的才站起身,这状态跟薄伶刚刚一模一样,都像是没接受现实。

    的确,现实挺残酷的。

    他转过身才看到倚着卧室门框的薄伶,正抱臂冷冷地看着他。

    光洁的额头,因为失眠和哭泣而显得有些浮肿的眼睛,山根很高的鼻子,往下耷拉着的嘴角,精致的下巴,及腰的黑卷发凌乱搭在肩头,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像易碎的瓷娃娃,但是又透着一股困兽犹斗的倔强。

    5秒的眼神交错,顾巍收回视线,偏头咳了一声:“终于肯出来了。”

    薄伶站正身子,收回视线,没理他,左拐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很小,窗户倒还挺大,没味儿,洗手池台上边就挂着两条毛巾,整套洗漱用品都透露着单身汉的气息。

    什么也没准备。

    薄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打开水龙头,弯腰往脸上泼了把水,又狠狠地搓了两下脸,吸了吸鼻子,然后用纸巾把挂在下巴上的水珠擦干净了。

    边擦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脸色苍白,黑眼圈挂在卧蚕下面,嗯,perfect,天然烟熏妆。

    几分钟后,卫生间门从里被拉开,薄伶闻见一股饭菜味,顿时有些懵,偏头看到餐桌上的三菜一汤,她才回过神。

    好饿。

    饿得可以吃两份番茄牛腩。

    顾巍把碗筷摆好之后,看她还站在卫生间门口直直地看着桌上的番茄牛腩,说:“ 不吃东西能改变什么吗?”

    他顿了顿,继续说:“顾伶。”

    “别他妈这样叫我。“ 薄伶僵了僵身子,却还是朝着饭桌走来。

    至少现在不要。

    顾巍没说话,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她走近了才发现只有一副碗筷,摆在顾巍对面,她没客气,坐下就开始在菜里挑拣着。

    虽然很少吃中餐,她很意外,都是自己爱吃的菜。

    番茄牛腩,糖醋排骨,蚝汁秋葵,肉丸丝瓜汤。

    也都是小时候,妈妈拿手的菜。

    这些菜只是在微波炉简单加热了一下,内里都还是有点凉。

    薄伶沉默地吃着,顾巍沉默地看着她。

    直到薄伶添的第二碗饭也见了底,顾巍开了口:“几天没吃饭了?”

    诡异的温情消失,她一瞬间火就上来了,啪,放下筷子搁桌上。

    “自从知道你是我亲爹之后。”她冷笑一声,抽了张手边的纸巾,擦了擦嘴,又泄愤似的把纸巾也啪地拍在桌上。

    顾巍坐直身体,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左手大拇指缓缓摩擦着右手的虎口:“谈谈吧。不管你之前生活怎样,现在我是你的监护人,我得管着你。”

    薄伶没说话,右手指尖点了点桌面,示意他继续说。

    “是中国国籍吧?“”他问道。

    薄伶嗤笑一声:“你这不扯淡呢嘛。”

    “你最好有个女孩样。”顾巍沉声说。

    “因为我是女孩,才不要我?”她歪了下头,笑嘻嘻地开口:“不过看你现在这样,也没有传宗接代的人嘛?”

    顾巍抬了抬下巴,往后靠去:“别跟我皮笑肉不笑的。”

    她收起笑,面无表情:“我成年之前,别管我,对咱俩都好。成年之后我就搬走。”

    窗外洋洋洒洒的雪,顾巍身后的窗户上都结起了窗花,屋内有暖气,薄伶还是觉得冷,很冷。

    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顾巍才开口,哑声说:“这么恨我?”

    “不然呢,感谢你们?”她说了“你们”,大家都心知肚明。

    薄伶站起身,连带着椅子腿在地上摩擦发出难以忍受的声音,她转身回了卧室,关门上锁。

    把视线从紧闭的卧室门上收回,顾巍静静地坐了很久。“薄伶。”他呢喃出声。

    回到房间后,薄伶跟昨天一样负气踢掉拖鞋,盘腿坐在床上,面朝窗户,望着窗外。

    雪还是在铆劲下,纷纷扬扬。

    从这里望出去,一片灰色的居民楼,都是5、6层的高度,没有彻夜巡逻的安保,甚至没有物业,与正对面的楼房只隔了一条一车道的街,可以清晰地看见对面阳台上晾着的内衣。

    在此之前,她从没有来过中国的北方,这里干燥的空气让她在火车上流了两次鼻血。

    顾巍来接她的时候都愣了愣,可能怀疑眼前这个风尘仆仆脸色苍白鼻子里塞着两坨纸还带着血的人到底是不是他曾弃养而后被富贵人家抱错的女儿。

    楼上传来现在已经是北京时间十九点的报时,她动了动手指,原来又这样坐了3个小时。

    依稀间可以听见顾巍把碗洗了,而后没有动静了,估计又在客厅坐着。

    难道还怕她跑了不成?

    不对,要不是爸爸…哦不薄朝麟强烈要求顾巍把她认领回去,他不会面对年轻时犯过错造出来的女儿。

    她不想再思考下去了,连亲生母亲是谁她都不想知道了。

    开始偏头疼,左边太阳穴好像有人在用电钻凿着,又好像一只小虫在细细地啃咬那根神经,酸疼又涨。

    往连帽衫的口袋摸去,她才发现自己连手机都没有,更别说烟了。

    薄伶叹口气,认命地下床,挪到进家门就没打开的行李箱前,缓缓蹲下,打开。

    除了常穿的两三件卫衣、运动裤和羽绒服,其他衣物首饰她都没带出那个家门,不过她倒是记得把电脑拿走了,毕竟里面有很多重要的训练视频。其余的东西都是余姨帮她收拾的,她翻了翻,有一些药膏,近视眼镜,国际驾照,获奖证书,还有一些应该会排上用场的证件,薄朝麟送她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嗯?

    她看着藏在厚厚羽绒服下面的蓝丝绒方盒,方盒表面白银色的Bernice字样让人恍如隔世。

    薄伶眨了眨眼睛,保持蹲在行李箱前的姿势,眼泪怎么还没有流干?

    在江叔叔把亲子鉴定书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没哭,在薄朝麟知道她不是他亲生女儿后一直避而不见她的时候她没哭,在几乎是被赶出家门回头没有望见一个为她送行的人的时候她没哭,在拥挤而又散发着异味的火车车厢的时候她没哭。

    但是一进这个家门,顾巍挑着眉说薄朝麟也舍得把她还回来时,她转身扇了顾巍一巴掌。

    眼泪就那么掉下来,顾巍被扇的偏过头去,嘶了一声。她又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重重甩上门。

    是啊,薄朝麟养了非亲非故的她十六年多,若是感情深,也断然不会把她送回这破败的北方小城。

    但是薄朝麟的亲生女儿被他的手下很有效率地找了回来,从亲子鉴定书交到薄伶手里之后,仅仅半个月。听家里的园丁私聊间才知道,那大小姐被抱错之后,一直在孤儿院等着自己的亲生父母,等了十七年。反正就是很惨一姑娘。

    那大小姐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恳求薄朝麟帮薄伶找到亲生父亲,并且把薄伶送回到真正的家。

    不然那大小姐白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实在是忍受不了有人瓜分她缺失十七年的父爱。

    不知道他们薄家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那位正牌大小姐是谁,长什么样。

    或许是怕她寻仇?呵。

    薄伶也没心思想知道。

    她想起十四五岁叛逆的时候,跟着狐朋狗友跑去南美玩公路旅行,当时还特别得意薄朝麟的手下在一个月之后才把她逮住送回国内。

    这效率一对比。

    头疼。越来越疼。

    泪水早已在脸颊边干涸,形成蜿蜒的泪痕。她狠狠吸了口气,愤力关上行李箱。

    “嘭嘭”,有人在敲门。顾巍扭了扭门把,发现门被从里反锁上了:“薄伶,开门。”

    薄伶甩了甩头,手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才发现腿蹲麻了,开口道:“干什么。”出声了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些哑。

    “我说,开门。”顾巍似乎很没有耐心,但是停下了扭门把:“不然我就踹了。”

    “草。”薄伶动了动腿,一瘸一拐地开了门,拧着眉问:”你要干嘛?“

    顾巍环视了一圈她的卧室,最后看到与初始位置不一致的行李箱,似乎是松了口气,收回视线落在薄伶脸上。

    薄伶卧室没有开灯,唯有客厅昏黄的灯光落在她还挂着泪痕的脸上。

    他移开视线,偏过脸去:“我还以为换个环境,你就活不下去了。”

    “你想多了,”薄伶冷笑,泪痕跟着嘴角一动,显得有些滑稽,“我,会过得比你们想象的,好一万倍。”

    不等顾巍开口,她转身关上了卧室门。

    顾巍鼻尖离门板就一厘米,紧绷着下巴没动。

    过了好一会儿,薄伶又打开了门。

    她穿好了羽绒服,绕过顾巍,径直往大门走去。

    “去哪儿?”顾巍慢吞吞地转身问道,看着她无故步履生风的背影。

    “我跟你用一个牙刷?”薄伶打开防盗门,头也不回,走出门口用脚踢上了门。

    门刚关上,有闷响就从对面那家传来,似乎是东西砸到防盗门上的声音。

    她皱了皱眉,顾巍家住3楼,整栋楼有6层,对面不知道住着什么人,她只知道楼上有住着老人。是在从火车站被顾巍认领回来,等着他开门的时候遇到的。

    老头下楼的时候不时用”这俩人有着不正当的关系“的眼神瞟他们一眼,也没吭声。经过楼梯拐角的时候薄伶对上他的视线,歪了歪头,老头收回视线加快了步伐。

    寒风从楼梯口的窗户边渗进来,她拢了拢外套,忍受不了头疼得厉害,快跑着下了楼梯。

    跑到一楼楼梯拐角时,与一个同样跑着上楼的黑影撞上了。

    这一下撞得不轻,俩人速度都挺快。薄伶被撞得噔噔噔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贴到墙才停了下来,肩膀被撞得生疼。

    “不好意思,没事吧?”黑影问,声音带着少年独有的清朗,还有一丝焦急。

    她拧着眉捂着肩膀抬头,昏黄的楼道灯把对面那人的脸照得很立体,长得不赖,睫毛的阴影遮住了他眼里的神色,比薄伶高半个头,手里还提着个塑料袋。

    阚修在楼下离单元门还有10米的距离就听到了家里东西破碎的声音,于是加快步子,单元门一如既往地大大的开着,丝毫不畏惧小偷的出入。

    也是,这栋老楼,小偷能找到值钱的东西就怪了。

    一直都紧绷着神经闷头跑,没想到能在拐角撞上人。

    那女孩全身笼罩在楼道灯无法照亮的阴影里,只能勉强看见一双发亮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他,让他想起了竞技台上发狠的对手,心里堵得慌,但还是耐心地再问一遍:“你没事吧?”

    “急着奔丧?”薄伶没好气地开口,这几天明明够烦了,肩膀绝对被撞青了一块。

    阚修的耐心被这一句耗完了:“上下楼梯靠右你不懂?”虽然的确是自己不对,薄伶还是被他话里带着的刺激了下,正要开口,楼上又传来沉闷的撞击声。

    她往楼上看去,阚修直接拔腿跑上楼,消失在楼梯拐角。接着是用钥匙开门的声音,以及关门的声音。

    薄伶细细听了听,声音从3楼传来的。

    妈的,什么鬼地方,居然是邻居。

    她揉了揉肩膀,心里默默骂咧了几句,走出那片阴影,眯眼看到地上几滴水渍。

    不对,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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