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暚闻声抬眸,见浓雾尽头出现一眉目清朗隽秀的少年,左耳缀了颗精巧的金色吊坠,一头墨发被银白玉冠高高束起,簇拥着昳丽的眉眼。

    他挥手扫开晨雾,好似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俊美神仙,叫人挪不开眼

    见到此情此景,离暚心里升起了强烈的疑惑:

    这人上哪儿换的漂亮衣服,明明昨天她刚醒来时,他还只套着一件素白的外袍,曳地长发披在身后,像个女鬼似的飘来飘去。

    她看溪行,溪行也歪头看她。

    两双漆黑的眸子在冰冷的晨曦中直直相触,一股强烈的窒息感随之涌上喉头,冷汗渗出,吸附着后背单薄的衣服布料。

    没等她说话,对面先开口了,声线清冽,语调悠扬轻挑“终于见到你了,还好没有让我失望。”

    这句话的含义有两层,究竟是她所做的事没让他失望还是她的长相没让他失望,毕竟从这具身体的记忆来看,两人从头到尾只见过三次。

    第一次,魅灵为逃脱修行者捕杀意外闯入浮炎山,彼时溪行尚在封印中,五感尽封,利用仅存的力量让魅灵修成人形,为他所用。

    第二次,游荡人界的魅灵得知能够破除世间一切封印的神器镇魔杵可能在不云山玄寂宗内,返还告知,溪行借出力量帮助她成功进入玄寂宗内门。

    第三次,也就是现在。

    所以二人虽为主仆,却互不熟悉。

    离暚心中窃喜,准备好好利用这个漏洞,于是恭恭敬敬的行礼道“能为神君贡献绵薄之力是小的几世修来的福气。”

    然而听见神君二字,溪行却皱起了眉,原先的温润客气一扫而光,像野兽露出了尖利的獠牙,将一柄银色长剑落在她右肩上。

    银剑泛着冷光,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纹。

    离暚瞥了眼这把眼熟的剑,面上如常,任由体温驱散刀刃的寒气。

    小心翼翼试探“神君这是做什么?”

    只见溪行薄唇微动,毫无杂质的瞳孔里凝聚着积年不化的寒冰,似乎光是看上一眼都能被里面的寒气燎伤。

    “一个被废黜的堕仙,你称神君,是想提醒我什么吗?”

    提醒他现在不过是废人一个,被囚禁在这方寸之地不得翻身,还是讽刺他“神”的身份。

    睡了两百年,脑子难免不如以前灵光。

    离暚面上定力十足,内心默默捏了把汗,“神君”是仙界最普遍的称谓,可如今神山早已坠毁,唯一幸存的溪行还成了堕仙,这声饱含尊敬恭维的称呼在他耳里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讽刺。

    “神……尊主恕罪,小人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她连忙换个称呼谦卑地认错,顺带小心观察着对面的神色。

    这副身体的主人内心其实非常尊敬溪行,不止因为他从人类手里救了自己,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神山上飞升而来的妖修屈指可数,而数万年来只有魇妖溪行混到了上神的位置。

    神山的位阶分地仙,仙,上仙,神,上神。

    妖的修行之路会比人修艰难。大多数悟道飞升的妖修都止步于上仙位阶,只有极少数血脉强大的妖修能够到达的“神”的位置,可想而知,溪行这根上神独苗在妖界的地位会有多崇高。

    哪怕他亲手毁灭了神山,修真界下令将他的所有神像销毁,任何人不得在世人面前提及他的名讳,但妖族依旧把他视做神袛。

    不过转念一想,这魇妖本事挺大,脾气也不小,听见我叫他神君怕不是心虚了?

    好在离暚明白现在不是揭人老底的时候,连忙恭顺找补道“要是您不乐意,我以后再也不叫了。”

    闻言,溪行这才露出了笑容,虚假地掩盖住周身翻涌的戾气。

    他缓缓将手中剑撤走。

    只是下一秒,那只放下剑的手又措不及防伸了过来,她来不及避开,眼睁睁看着这只清瘦苍白的手轻而易举扣住自己下鄂,手腕微微收力,将她整张脸都抬了起来。

    微凉指腹触及到温热的皮肤,脸颊周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沁出大片绯红,她疼得眼睫轻颤,双手胡乱扒扯着脖子上的禁锢。

    顺着这股力道溪行倾身凑近她耳畔,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引起一阵酥痒。

    似乎是看出了她在心虚,他缓慢而又温柔的安抚道“放心,虽然我现在出来了,但暂时不会杀你,你可以不必那么怕我,毕竟你帮我做了那么多事,又知道许多我的秘密。”

    就是知道你太多秘密才怕被灭口……

    离暚心里叫苦不迭,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又触及这瘟神的逆鳞了。

    两人力量悬殊巨大,她挣脱不开,咬紧牙关低哼了声“尊主,有点痛!”

    闻言,溪行不屑的嗤笑出声,原本在封印里他看不见也听不到,只能借溢散的游魂和这只误闯封印的魅灵交涉,本来想着要是这只连化形都做不到的魅灵不能帮他完成部分计划,留着也还有别的用处。

    好在她完成的不错,没有让自己失望,体现出来的价值比预估的高出很多。

    于是大发慈悲的把手收了回去。

    离暚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这位喜怒无常的堕仙心里已经做完了价值评估,她摸了摸生疼的脸颊,几根清晰的指印还浮在皮肤表面上。

    这点痛对她来说其实不算什么,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夺舍的原因,痛感被放大了数倍。

    溪行目光稍偏,随意地看了眼她的脸,然后慢悠悠的站直身子,散开的衣摆垂落在身侧,金丝勾线的枫叶绣纹在白缎锦衣上隐约闪烁着碎光,银色箭袖于手腕处收拢,劲瘦的腰间挂着一枚玉色极好的佩环,因动作发出几声叮铃脆响。

    他这身打扮很眼熟,离暚目光不经意间略过远处空地上躺着的残破身影,也是如出一辙的打扮。

    青年脸上原本戴着的面具被摘了下来,露出一张狰狞扭曲的面孔,烧伤的褶皱堆积成一团,像有无数虫子在皮肤下面扭动,即将破开皮肉爬出来般,丑陋恶心的容貌和记忆里端方俊朗的气质完全不相配。

    她当然知道这是谁。

    傅靖与,不云山玄寂宗内门大弟子,半月前他曾收到一封来自凌霄城的信件,写下这封信的是他游历在外多年的师尊长绥真人,玄寂宗露棠峰峰主沈言徽。

    信上沈言徽让他即刻下山来凌霄城一趟,有一项重要的任务必须交给他,拿到信那一刻傅靖与便不疑有他的赶到了凌霄城。

    可惜他不知道的是写下这封信的其实并非是他师尊沈言徽,而是潜伏在不云山多年的魅灵离暚,离暚按照溪行的吩咐一直隐藏在不云山替他刺探镇魔杵的消息。

    她先假冒沈言徽笔信骗傅靖与下山,随后溪行在通天峡地界制造出许多不正常的风暴,让其以为是结界出了问题。

    两人里应外合将他诱至浮炎山,目的是演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

    溪行要假扮傅靖与进入不云山玄寂宗。

    为了解开封印,两人狼狈为奸做足了充分准备,只等倒霉蛋傅靖与乖乖落网。

    事实上也确实得逞了。

    “嘎——”尖锐刺耳的声音将她飞散的思绪拉了回来。

    两人同时抬头,恰逢一只黑鸦从头顶高高飞过,她假装没注意到那乌鸦的异常,却见溪行忽然抬起食指,在空中小幅度画了个圆圈,霎那间,头顶黑鸦被一簇无形之火烧成了灰烬,残骸化作青烟,眨眼便吹散在了四面八方的风里。

    始作俑者摩挲了两下指尖,低头笑了笑,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嘲讽和兴味“真警觉啊,不过才开了一个小小的裂缝而已,就已经有人迫不及待的想来看看了。”

    他把目光转向离暚,吩咐道“先把人带回洞里。”

    离爻愣着没动,半晌,抬手指向自己,语气疑惑“我吗?”

    从来没人敢这么和她说话。

    溪行挑眉,好整以暇的看她“不然呢?”

    虎落平阳被犬欺,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因为冲动坏了大事,现在的身份只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喽啰,不是什么归墟界上神,为了报仇大业忍辱负重算得了什么!

    于是咬牙扯出一个无比自然的笑容来“……好的马上。”

    因为昨夜突如其来的暴雨,幽暗的洞穴里淌满了积水,被泡软的泥土踩上去一深一浅,溪行在前面用灵力将脚下的水流变成了薄冰,洞窟地面立即变得平坦无虞。

    细胳膊细腿且法力尽失的离暚费了好大劲才将昏死过去的傅靖与拽到石像下面,昨夜为了避免被魔气侵蚀,傅靖与一剑插进她心口,导致溪行借给这副身体的灵力也泄了个精光。

    她现在的状况比普通人还不如,简称:弱到爆。

    但凡溪行起了杀心,摁死她比摁死一只蚂蚁都容易。

    几百年没运动过,也不知道是她的灵魂太虚还是这副身体太弱,这么几下也能她累的够呛,离暚用衣袖给自己扇了扇风,见溪行背对着这边,趁机伸手探向傅靖与脉搏,在感受到指尖微弱的跳动时,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再在担心他?”

    冷不丁被这么一问,离暚心道不妙,忙不迭摇头否认“没有,我就是看看他是不是死了而已。”

    溪行转身对上她的视线,嘴角扬起弧度,黑色瞳仁仿佛深不见底的幽潭“那就好,不然我恐怕还要多费些心神来安置你了。”

    安置,是安葬吧。

    离暚觑着他的脸色,这魇妖心思缜密,笑里藏刀,一朝不慎便可能被他拿住破绽,若真等他破除封印放出真身那天,只怕是要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了。

    绝对不能让他成功解开封印。

    想到这里,她脸上立马堆出谄媚的笑容,十分狗腿的迎上去“您放心,小的对你赤胆忠心,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绝无背叛的可能。”她竖起三根手指举在耳边,神情语气恳切万分。

    “绝无背叛……”听到这话,溪行眼睫变得弯弯,眼下卧蚕更加明显,若仔细看还会发现他的下眼睑尾部有一颗很明显的泪痣,是少见的朱红色。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说话这么有趣,我一时间竟有点儿听不出你是在奉承还是在讽刺了。”他漆黑的眸子流转过一瞬的光华,不像是因为这话让他很受用,而更像一种上位者勉强施舍的调笑。

    “此话句句肺腑之言”离暚面不改色答。

    话音刚落,就听见“吧嗒”一声脆响,随后手腕传来一丝刺痛,一串古怪的黑色符文沿着清瘦的腕沿圈了起来,在白皙滑腻的皮肤上散发着幽幽黑光,然后逐渐隐末下去,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不见了。

    她用力抹了把手腕,朝打完响指的溪行看去,心里陡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担忧感“这是?”

    “双生锁,让你我关系变得更加紧密的……法宝。”他说的轻描淡写,离暚听的如负千斤,直觉告诉她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何况两人身份一仆一主,哪里用得着刻意拉进关系。

    “我一定得带这东西?”她不甘心的问。

    “不是你说,死而后已,绝不背叛吗?我只不过在替你践行你的誓言罢了”

    “……多此一举了吧?”

    “不会,它很有用。”

    离暚扯了扯嘴角,看着手腕上不见其踪的什么锁,一时间心绪复杂,这东西留在身上恐怕是个麻烦,溪行似乎并不信任自己。

    石窟内回荡着若有若无的水流声,在空阔寂静的环境下尤为清晰。

    溪行转身走到石像前,雕刻着他样貌的石像历经百年风吹日晒,早已失去了最初的模样,和巨大的石像相比,他清瘦的身影看起来单薄极了。

    昏暗的洞窟中很快升起一道烛火。

    幽幽火光下,他的目光缓缓落在了傅靖与身上。

    泡在泥水里的面具受到一股力量的召唤,从洞窟外施施然飘进来落在了溪行的手中,与此同时银面逐渐退去污秽重新焕发光彩。

    他五指扣住将其阖在了自己脸上,饶有兴趣的低喃了一句“倒是省的我换脸了……”

    又见他抬起一根手指,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太阳穴的位置,似在思考着什么。

    半晌,忽然举起手掌,傅靖与笨重的身体旋即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抬至半空。

    离暚急忙后退几步避开。

    失去意识的肉/体在即将升至石像胸口时,原本空无一物的石窟内倏地迸射出无数道耀眼金光,一阵天摇地动过后,头顶上方传来剧烈的锁链碰撞拉扯声。

    循着声音往源头看,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宛如虫子大军倾巢出动,瞬间爬满了石像全身,似枷锁又似诅咒将其牢牢束缚着。

    这是封印溪行的六极阵!

    她凝目注视着,眉头不自觉皱紧。

    锁链在虚空中逐渐现出铜黑色本体,一头顶端钉在洞窟四周的墙壁表面,另一头纠缠在石像头顶上方并裹住了团缥缈的黑气,待傅靖与的身体接近那处时,黑气像有所感般去靠近他的身体,苍劲的链身随之剧烈的抖动起来,幅度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寸寸断裂,化成蔺粉。

    这激烈不安的状态持续了一会儿,又逐渐变得平淡,符文微弱的橙光将溪行模糊的侧脸照了出来,他静静看着那团黑气把傅靖与的身躯吞没,表情一片空白。

    他用傅靖与代替了封印中缺失的那一缕魂魄,暂时避免引起修仙界的警惕和怀疑。

    很快,大片金色符文犹如熄灭的火星,重新隐入了石壁之中,眼前再次陷入昏暗。

    溪行沉默了几秒,忽然对她道“我们该走了。”

    离暚还沉浸在刚才的画面中,闻言面露不解“去哪儿?”

    “白启城”雍州州府,又号称水城。

    “我们难道不是应该去玄寂宗吗?”溪行费尽心思获得傅靖与的身份就是为了能进入玄寂宗,而白启城不过是一普通人界城市,去这里是为了什么?离暚心里疑惑万分。

    却听他缓缓道“不着急”

    落进深坑的白光平铺在神像周身,静谧又温暖,像是从料峭的寒冬来到了和煦的阳春三月“已经快两百年了,不知道外面的人间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他唇畔含笑,言语中夹杂着说不出的期待“一定会很有趣。”

    离暚被他这副神神叨叨的样子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默默骂了句“神经病”

章节目录

镜天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麟玄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麟玄并收藏镜天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