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离开通天峡到达白启城已是半月之后。

    白启城地处雍州最富饶的南部,天气晴朗温润,四季如春,曲脉静张般的河流支干将整个城区贯穿,除去贯通东西城门的主干道外,大街小巷中都挤满了无数水道。

    繁华的街道上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商铺叫卖声混在沸腾的人声里,路边除了买卖小吃首饰还有出售灵宝丹药的商贩,酒楼茶肆的各色招牌挂在街道两旁的楼宇之上,显眼的色彩让人一眼便能注意到。

    进入城内时已经临近傍晚,两人漫无目的的逛了会儿,天色渐渐晚去,许多店铺开始收摊关门,水汽形成雾升腾在大街小巷中。

    赶在天黑前他们找到了白启城东街的一家普通客栈落脚。

    一进门,店小二的笑容率先映入眼帘“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这个时辰多半都是来住店的,出于职业操守,店小二还是照例喊出了自己老掉牙的口号。

    溪行看了他一眼,缓缓走到柜台前。

    “住店。”

    离暚背着手跟在后面,若无其事的打量店内环境,然后又被交涉的两人吸引了注意力。

    店小二态度勤恳“客官,两间上房一共是三两银子。”

    白启城是雍州地界最繁华的都市之一,这个价格虽然比百年前贵了不少,但在寸土寸金的城内已经算良心的了。

    她犹记得溪行一出生就在神山上,压根没来过人间,想到此处,内心不免好奇起来。

    溪行真身还在封印下面捆着,现在的他不过是费尽心思才放出了来的一缕残魂,这缕残魂没办法动用太多的力量,并且还会随着他在人间游荡的时间一点一点变弱消逝,直至不足以维持人形,被封印强行召回。

    所以她并不担心溪行会在凡界随意伤人,为了顺利找到镇魔杵,他一定会无比小心低调。

    因为这缕残魂作为分割出来具有独立思维的部分,一旦受创消散,他本体也会遭受重创。

    而这个,是她唯一能突破的弱点。

    离暚走上前,手肘撑在面前柜台上悠然自得的打量二人,她倒想看看这只神通广大但毫无生活经验的小妖是如何应付人间这些琐事的。

    就在她等着看面前这张淡漠清冷的脸变得困顿茫然,手足无措时,溪行忽然“啪”一声将自己那枚精致漂亮的金色耳坠拍在了柜台上,脸上泛起温和客气的笑容。

    离暚“……”臭小子低估你了。

    一番简单的讨价还价过后,溪行在店家手里换到了两件上好的厢房和一些银钱。

    他随意扫了眼身旁,看着离暚满脸不甘的背着手走开,迈着步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失落的情绪不要太明显。

    逛了一圈,离暚对客栈布局有了个简单的认识,客栈一楼聚集着吃饭喝酒的流客,左边楼梯旁摆有店家算账的长柜,另一边靠近门口右边的空地中央则搭建了一方小台,上面放着把扶手椅,不知是何作用。

    二人在店家手里领了钥匙,随一灰马褂小厮上到二楼,木制走廊一眼望去约莫七八个房间。

    待小厮走远后,离暚忍不住将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你为什么不用法术迷惑那店家,让他为我们开两间厢房?”

    溪行瞥了她一眼,像是觉得这个问题有些白痴“我又不是强盗寇贼,做何要干这种事情?”

    此言一出,她心里顿时冷笑连连,当年将神山毁于一旦,害的数万生灵无辜受牵连的恶魔,如今竟也会在乎这细枝末节的素质问题。

    真是好一张虚伪的面孔!

    “早点休息吧,今后的行程可没那么容易了”溪行瞥见她眼下两团乌青的痕迹,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叮嘱后便转身进入了隔壁房间。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上,离暚仍杵在原地,一双杏眼里满是幽深,半晌,才推开面前的房门垂首步入房内。

    初到白启城第一夜她睡的并不安稳。

    翌日醒来时额头上出了层薄汗,她掀开被子坐在床边缓了缓,起身行至桌前倒了杯冷茶下肚。

    浸泡了整整一夜的茶水泛着苦涩的香气,将脾肺清润的十分冰凉。

    窗外正对着繁华热闹的街道,楼下卖酥油饼的吆喝声伴随着斜对面那家葱油拌面铺子的香气飘过来,害她空空如也的肚皮一直咕噜噜叫个不停。

    修行人士修炼到一定阶段可以辟谷数月甚至一年,体内蕴含的灵力足以支撑身体正常生活,她现在达不到这种程度,还不能放下口腹之欲,于是穿好衣服,想叫溪行一起下楼吃早饭,但敲了半天隔壁的房门都无人作答。

    与此同时,楼下传来阵阵说话声,这会儿天色尚早,客栈应当没到忙碌的时候,下面热闹动静勾起了离暚的好奇。

    她站在楼梯口往下看,见昨日空着的小台上坐了个书生打扮的汉子,黑发里夹杂了少量白发,用一根木棍束得规整利落,手里握了柄折扇,正眉飞色舞说些什么。

    店里的客人都聚精会神的围在说书先生旁,没有生意的看店小二一边无所事事的拨着手里的算盘,一边将注意力放在跌宕起伏的剧情上,丝毫没有发现身旁多出了个人。

    离暚下楼后顺手在长柜上的白瓷碗里抓了把瓜子嗑,冷不丁问小二“这说书先生讲的是什么呀?怎么大清早捧场的人也这么多。”

    小二吓得一个激灵,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这才回神道“周先生文采斐然,再枯燥老套的故事只要经他的口润色,就能变得引人入胜,今日,他讲的是水君娘娘于白启城治水的故事。”

    店小二打量她,面前的姑娘出落地水灵标志,虽非那种倾国倾城绝世无双的大美人,但也算的上漂亮,卡在明艳和清爽之间不咸不淡的漂亮,眼睛大而狭长,唇尖弧度微钝,在这张小巧精致的脸上增添了一丝娇憨和少年气,平白叫人感到亲切。

    于是他多了份解释的兴致,热络的攀谈起来“姑娘是外地来的吧?这个故事在白启城内流传甚广,即便是三岁小孩也知道,不过周先生做了许多的改动,让原本平缓的剧情有了不少引人入胜的起伏。”

    离暚点点头故作恍然状,忽然看见台下最靠前的位置上一抹熟悉的身影。

    两架梨花木椅并排紧靠中间的小桌,坐在右侧的溪行被后面满患的人头遮住了大半个身子,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瞥见他把玩翠青色瓷杯的清瘦指节和垂在腰际的乌黑发瀑。

    离暚冷冷一笑,心说怎么找不到人,原来是跑到这里潇洒来了,她反手将瓜子塞到店小二手里,在店小二疑惑的目光中径直走向人群聚集的那处。

    每日来此听书的人只多不少,若店里能坐的位置被占光了许多人还会站在两旁过道上听,为了不挡住后面的视线,离暚一路躬腰走到溪行身旁蹲下。

    她扯了扯溪行的衣袖,非常自然的把身份称谓转换过来“师兄早啊”

    上面的人循声垂眸,眼中闪过一瞬疑惑。

    “有事?”

    真是惜字如金,没事就不能找你了?离暚当然没把这话说出来,她眼睛弯弯,笑的娇憨又傻气,不客气的说“我饿了,想去尝一尝对面的那家葱油拌面。”

    溪行斜睨她一眼,言简意赅“随你”

    离暚戳了戳手指。

    “那个,可是……我没钱,所以您能不能给我一点钱?”他昨日抵押给店家的金色耳坠并非凡物,识货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东西价值不菲,东街这边大多是平民游客,店家迎来送往自然见过不少好东西,所以看到耳坠的第一眼,脸上就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换而言之,溪行现在有钱,还不少,作为日后即将被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腿下属,溪行当然有义务养她,所以伸手问他要钱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手里随意把玩着瓷杯放了下来,溪行闻言指尖一顿,低头看向身旁的少女,一张圆润白皙的小脸微仰着,清明潋滟的眸光闪烁着犹如普通人一样灵动的光彩。

    魇妖和魅灵同属没有实体的妖类,一个汇天地之戾,一个聚万物之灵,如今看来在装人这件事上,这只魅灵似乎比他厉害些。

    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憾的玩味,捏了捏食指骨节,很快收敛起溢出瞳底的幽深,唇畔含笑大方开口道“你想要多少?”

    他倒想知道这只很会装人的魅灵是如何狮子大开口,毕竟他现在手头确实算得上宽裕。

    然而少女果断的伸出手比了个五,坚定不移的吐出两个字来。

    “五文”

    她站在窗前仔细观察过对面那家葱油拌面门口招牌上的价目,加个鸡蛋一碗也只需要三文,至于剩下的两文钱,她准备吃完后再去买两串冰糖葫芦来尝尝。

    钱财不过身外之物,手里握的多了反而惶惶不安,而且她向来不擅长保管这东西,还是溪行自己拿着吧,她脸皮厚,不介意每次都伸手要。

    没等溪行做出反应,坐在他左侧的青年忽然笑出声,扭过头来打趣道“我说小道长,你是不是平常总是苛待自己的师妹啊,出门在外,怎么她连五文钱也掏不出来?”

    说话的青年缓缓从旁边探出半个头,乌黑长发用一根玉簪束着,手中折扇轻抵在高挺的鼻前,一双标准的桃花眼里盈满了笑意,眉目清俊秀气,看起来十分面善,但无形中又透露出几分矜贵,一瞧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青年身上。

    青年看了眼溪行,又看了眼离暚,似乎敏锐的察觉到了气氛中的怪异,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

    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

    贸然插进别人的对话里好像是不太礼貌,而且他这话说给不认识的陌生人听了应该也挺容易让人误会的,该死,自己这自来熟的臭毛病!

    溪行静静注视着青年变化莫测的脸,不知是故意施压还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这么僵持着没有开口。

    离暚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本来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思想看看溪行准备如何应对,但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有趣的想法来,于是收回了笑容。

    既然溪行对她心存防备不肯全心交付,那她就拿出十足的诚意来表明自己的效忠崇拜之心。

    以她现在的力量虽不足以跟溪行硬碰硬,可如果自己能取得他完全的信任,那就另当别论了。

    想明白后的她从地上一跃而起,抢在溪行说话前对青年道“这位兄台,此言差矣。”

    她看着面前二人,脸上泛起“听我给你吹”的神秘笑容。

    “我师兄何等风光霏霁,视金钱如粪土之人,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苛待同门的事情的。”

    原本的傅靖与确实做不出这样的事,但换作溪行那诡谲无常的性格,离暚不敢打包票,可谁让她现在寄人篱下呢,总之吹捧他就对了。

    离暚神情恳切,语气不卑不亢,言语中尽是维护之意“此番下山我们手里原本一分钱都没有,是师兄他当了自己的传家宝才让我们不至于露宿街头,师兄对我情谊恩重,还请公子莫要说这种话辱没了我师兄的高尚名声!”

    鬼知道溪行那耳坠是什么宝贝,反正肯定不是凡物,这么说也不算毫无根据。

    听见她信手拈来的谎话和一连串脸不红心不跳的夸赞,溪行转过头来看她,眉头轻挑,嘴角勾起一抹兴味的弧度。

    这话说的良心痛,为防止心态爆炸,离暚不准备和他对上目光。

    “哦?那看来是在下误会这位小道长了,刚才言语不当,还请两位莫要见怪啊。”

    青年晃了晃手里的折扇,显然没想到从这伶俐可爱的姑娘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话。

    先前看两人的穿衣打扮,倒不像是生活艰难,四处飘荡的游侠,应该是哪家大门派里出来历练的弟子,便理所当然的以为这姑娘只是撒娇同师兄要零花钱,哪知道两人竟已沦落到典当传家宝的地步了。

    从小到大没吃过半点苦的杜公子自然而然的把溪行此时身穿绫罗绸缎,悠闲地坐在这里听书的行为当做了仙门弟子最后一丝不肯丢弃的尊严。

    于是更加心生不忍。

    倒是溪行一派淡定的沉默着,上翘的眉梢残留着淡淡笑意。

    离暚趁热打铁,无比坚定的继续吹“是啊,师兄从来不曾苛待过我,所以还请公子千万不要误会我师兄的为人。”

    话虽然是对着青年说的,但离暚一直默默观察着溪行的微表情。

    白如凝玉的侧脸线条流畅,神色既没有排斥也没有反驳,看不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过她并不气馁,信任的建立是一个足够漫长的过程,溪行敏感多疑,想要窥破他的心思恐怕不是这三言两语就能促成。

    但像她这么有眼色会来事的狗腿,保证溪行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

    杜公子不好意思的咳了声,思来想去决定为刚才的莽撞弥补一二,于是挥手唤来旁边的扈从,解下一袋沉甸甸的银子递给两人“刚才属实是在下冒昧了,我并不知二位竟面临如此窘境,这点钱你们先拿着应急,算是杜某的一点歉意吧。”

    离暚:“!!”

    “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误会了”她就是单纯套路溪行,绝对没有占便宜的想法,虽然这人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可未曾想到他对素昧平生之人出手也能如此阔绰。

    这不是上赶着当冤大头嘛。

    “还请两位不要与我客气”饱满的钱袋被他缓缓推至溪行手旁,杜公子生怕两人不收下,眼神恳切的望着二人。

    他正色道“两位放心,我并没有恶意,我家祖上曾受过仙人照拂,因此凡是我杜家子孙出门在外如若遇到修行人士有困难,必然要倾囊相助的,不然族人泉下有知,定不会轻饶了我。”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再不接受倒显得他们不近人情了,溪行顺势将钱袋递给离暚,温润一笑“那便多谢公子相助了。”

    离暚看得嘴角抽搐。

    问你话你当哑巴,拿钱了反倒勤快。

    捧着手里的银子,她只觉得烫手,毕竟谁能料到这杜公子竟然是个善财童子呢。

    也不知道下面的祖宗得知他相助的人是修真界人人唾弃的堕仙,会不会打断这不肖子孙的狗腿。

    “不是要吃葱油拌面吗,怎么还不去?”

    溪行见她杵在原地神色复杂,故而端详起她的表情来。

    他虽然不是很懂人所谓的七情六欲爱恨嗔痴,可这不代表他蠢。

    从一开始她表露出来的情绪就异常不同,面上表现的卑顺恭敬,嘴里说着花言巧语,可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息却同这些背道而驰。

    虽然暂时看不出这纠缠错绕的东西是什么,但它的存在感实在太强了。

    让人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所以,在她化形成人到自己从浮炎山下出来的这段时间里,这只魅灵到底在人间经历了什么呢?

    他实在有些好奇。

    不过溪行并不急着揭穿,好不容易遇到这么有趣的事情,他怎能轻易错过。

    台上周先生正说到尽兴处,抑扬顿挫的声音回荡在宽阔的酒楼内。

    离暚打开钱袋从里面捡出两颗重量适中的碎银捏在手里“钱还是师兄收着吧,这么多银子放在我手上不安全。”

    主要是丢了得负责,不划算。

    两人的位置本就靠前,她虽站在旁边,却挡住了不少过道的视线,后面响起几句唉声载道的抱怨。

    快速将沉甸甸的钱袋塞给溪行后,离暚一溜烟儿的跑了出去。

    份量不轻的绣纹布袋静静躺在他宽大的手心,溪行盯着手里的东西出神片刻,忽然轻笑了一声,像是顽皮的孩童找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

    这场景落在杜公子眼里,无疑被描绘成了一幅和谐万分的兄友妹恭图,他忍不住跟着笑起来,手里的折扇小幅度晃动着“你们师兄妹感情真好,相互体谅信任,真叫人羡慕啊。”

    听到这句“相互信任”溪行余光落在身侧的青年脸上,拿起瓷杯抿了口茶。

    “杜公子过誉了”

    两只各怀鬼胎的妖貌合神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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